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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二·曲闌深處重相見(下)

  淮東郡,沅水畔,竹林中的小築,荒廢多年,如今竟也是一塵不染。


  “娘親!”以安懷抱著一大捆草,衝著屋裏的阿淼大喊著,晶瑩的汗水從小小的鼻尖滴下來,也顧不上擦,“我給白虎填好草料了!”


  阿淼回以溫柔一笑,將玄鐵劍和斷相思仔細地擺放在供台上,靜靜地看著,仿佛這兩件東西能突然間活過來,告訴她,那相思之人身處何方。


  以安用袖子抹了一把汗,邁著歡快的步子跑了進來,拽著阿淼的衣襟,“娘親,這是什麽啊?”


  “你爹爹留給娘親的啊……”阿淼坐下來,將以安抱在懷中,“你也是爹爹留給娘親的,最最貴重的禮物。”


  “娘親,我們為何要這麽遠跑到這裏來住呢?這裏什麽都沒有……”


  “以安不喜歡這裏嗎?”


  “娘親在哪裏,以安就在哪裏,以安喜歡這裏。”


  “以安,這裏是娘親的故鄉,這裏沒有人來打擾我們,就在這裏和娘親一起等爹爹回來找我們,好不好?”


  “以安明白了,如果我們到處亂跑的話,爹爹要是回來,就找不到我們了,會很著急的。”


  阿淼望著供台上那一劍半笛,心想,也不知道何時,那斷相思才能再次合二為一。


  長夏逝去,山野間的秋意悄然涉足。


  幾場秋雨過後,氣候驟然變涼,幾度秋來,半年已過。


  這日,阿淼帶著以安去鎮上,又遇上了一場雨,母女倆互相用手遮著對方,噠噠地踩著石階上的積水匆匆往小築跑,遠遠地,見一人立於小築門前,藏在那茅草屋簷下,似乎是個躲雨的路人。


  阿淼呆了一下,警惕地將以安藏在身後,走了過去。


  那人察覺到身後的動靜,轉過身來,阿淼停下了腳步,以安好奇地探出頭來,睜著大大的眼睛仰頭看著。


  “師父?是你嗎……”


  阿淼似乎不太願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五年前大戰之前便不知所蹤的言奕衡,此刻又如此突然出現在了這裏。


  言奕衡以扇遮頭,浮起一絲熟悉的微笑,說:“怎麽了丫頭,多年沒見,不認識為師了?”


  屋外細雨綿綿,屋內的小爐上,正嘟嘟地煮著茶。


  “以安,這是娘親的師父,言奕衡,言先生……”阿淼將以安從身後拉出來。


  以安撲閃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下言奕衡,扭頭問道:“娘親的師父,我該如何稱呼?”


  阿淼想了想,道:“嗯……叫太師父,或者叫師公?”


  言奕衡忙道:“可別,還是叫言先生吧,你這兩個稱呼都把我給叫老了……”


  以安乖巧地行禮:“是,以安見過言先生。”


  言奕衡端詳著以安,收起扇子,對阿淼道:“你這個女兒不僅名字與那陳淑妃一樣,就連模樣,竟也與他爹如出一轍,長大怕又是個禍國殃民的紅顏喲!”


  “師父你說的話向來都是應驗的,但以安這回你可能會栽了,如今我乃庶民,隻要不與官家,皇家沾邊,又談何禍國殃民?”


  言奕衡隻搖了搖頭,笑笑,並不答話。


  “師父為何會找到這裏來?”


  “說到這個……丫頭,你可還真會藏,若不是為師對你十分了解,在看到那兩張皇榜之初還嚇了一跳,斷不會知道你竟會帶著以安,來到這個幾乎已無世人知道的地方隱居,不愧是我言奕衡的關門弟子。”


  隨著一陣白煙升騰,茶壺嗚嗚地響起來,阿淼忙提了開,給言奕衡斟上茶。


  “師父,五年前,南海大戰之前,你去了哪裏?”


  “這個就說來話長了,可還在怪為師在你最需要的時候突然離開?”


  “師父離開自然有師父的道理,師父向來不願涉朝堂紛爭,因我當時深陷其中,也斷不能要求師父而破壞自己的原則來幫我,徒兒都明白……”


  “丫頭啊,你這一世,活得是比你師父我還要通透,還要清醒,為師這一世的厚臉皮,現在竟也有些愧疚了……”


  言奕衡笑著,抿了一口茶,清香四溢,用折扇點了一下以安的頭,道:“小丫頭,念過書嗎,識字嗎?”


  以安撅起紅嘟嘟的嘴,似有不服氣地說:“言先生可不要瞧不起以安,從兩歲開始,郡王叔叔就教我識字了呢,現在我都會背千字文,三字經,百家姓,還有很多詩詞了……”


  言奕衡滿意地點點頭,對阿淼道:“不錯,你這個女兒,有你當年的那股子伶俐勁兒,禎郡王還真沒白白辜負這五年的托付,這個小丫頭,為師喜歡!”說著,望望外麵,不知何時雨已停了,便起了身,“走,再去考考小丫頭的學問……”


  阿淼看著言奕衡牽著以安走了出去,也站起身來,從窗戶向外看去,果然,風停雨住,天氣晚來秋。


  日子一晃,言奕衡竟也在小築待了三日了,這三日中,除了教以安各種匪夷所思的技能,就是拿著本書裝模作樣地讓識字尚未齊全的以安念來聽,阿淼便感概,這是要再教一個陸沅夕出來的架勢啊。


  第四日晌午剛過,以安急匆匆地跑進屋裏,扯著阿淼的袖子就要往外拖:“娘親,你去看看白虎吧,它好像有些不對勁……”


  阿淼忙放下書出了屋,隻見一向溫馴的白虎馬此刻竟四蹄亂跺著,似乎有什麽東西讓它焦躁不堪,甚至直想掙脫了那韁繩般。


  “這是怎麽了?”阿淼上前用手輕撫著白虎的頭,白虎忽地重重地哼了一聲,甩開她的手,這些日子以來,還是第一次見白虎如此模樣,難道是生病了嗎?


  “以安,去屋後找言先生,請他趕緊過來看看……”


  以安應了一聲,小跑著去了屋後。


  這時,白虎已然掙脫了韁繩,抬起前蹄,仰天長鳴一聲,撒開四蹄,掉頭朝著竹林奔了去。


  阿淼大驚,也等不及等言奕衡過來,隨即循著白虎去的方向追了過去。


  竹林碧翠,秋日的陽光透過竹葉間的縫隙,散散地照下來,隨著風動的沙沙竹語聲,那地麵上斑駁的光影也綽綽抖動。


  阿淼沿著白虎的馬蹄印,一路向那疏疏密密的竹林深處尋找著,腳下的路並不算好走,昨夜剛下過雨的泥土很是鬆軟,那馬蹄印竟蜿蜒著伸向更深的山林。


  “白虎……”阿淼輕聲呼喚著,生怕再驚著了那靈性的馬兒。


  林間靜謐,無人語,無鳥語。


  走著走著,馬蹄印消失在了前方的盡頭,阿淼也順著走過去,眼前頓時一亮,竟到了一處偌大的山坳中,四周都是齊膝深的麥穗,蜂飛蝶舞,宛如一片金色的海洋。


  半年了,阿淼竟從不知,這裏藏著如此這般一片美景,她不禁看呆了。


  可是,白虎跑來這裏,卻是為何?

  阿淼向前走著,忽聽得前方依稀傳來像是馬兒的嘶鳴聲,隨即是一陣宛如天籟般的悠揚笛聲,如清風般拂過這片麥田,宛若朱雀輕鳴,不絕於縷。


  這是……斷相思?!


  這裏如何會聽到斷相思的笛聲?


  阿淼猛地抬起頭望去,眼中隻見一身形修長的白衣男子麵對著那山坳之巔,孑然立於前方的麥田之中,像是不沾染半分塵埃的仙人,那笛聲,便是從他手中那玉笛傳過來的,白虎馬則又恢複了常態,無比依戀地靠在他的身旁。


  笛聲住,男子緩緩轉身,下巴微微抬起,如星般的眼眸墨黑深邃,如雕刻般的臉龐俊美絕倫,頓時,像是墜入無邊的綺夢。


  夢,是夢嗎?

  阿淼呆呆地站著,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竟不敢輕易上前一步。這無數次在夢中出現的場景,又無數次在夢醒後破滅,此刻,是真實的嗎?


  瑞諺,是瑞諺……


  不知是害怕又是一場夢,還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淚水如瀑,五年來積壓著的所有思念,痛苦,悲傷在此刻,隨著那鹹鹹的眼淚崩潰決堤。


  瑞諺伸出手來,明朗地笑著:“怎麽了,過來啊……”


  僵硬如冰的雙腿此刻竟像是恨不能插上翅膀,轉瞬便飛入了他的懷抱,雙手將他緊緊纏住,似乎稍稍鬆一些,他便又再不見。


  這個懷抱,如初溫柔,這個心跳,如初溫暖,真實得讓她痛哭失聲。


  夕陽壓山,淡紅色的晚霞湧現出來,堆疊著微笑,露出了山間恬靜的黃昏。


  萬籟俱寂的夜晚,在幾場雨後,小築旁的那條幹涸多年的溪流竟又流淌了起來,那潺潺的水聲在這個夜裏,卻是更顯寧靜。


  以安趴在窗戶上,遠眺著溪邊緊緊依偎著的那一雙背影,不解地對言奕衡說:“言先生,您的智慧天下第一,能不能告訴我,為何爹爹一回來,以安就不能和娘親睡了?”


  言奕衡眼珠一轉,搖頭晃腦道:“問得好……這樣,以安,你待會兒過去跟爹爹這樣說……”說著俯身對以安耳語了幾句,以安笑著拍了拍手,響亮地道:“好!”


  阿淼靠在瑞諺的懷中,看著奔流的溪水:“所以,當年在南海戰場上,你是被師父救了去?”


  “當年那場大戰,慘烈異常,若不是那一掌,我根本無法擊敗瑞誠,但也是那一掌,將全身的血液都逼得倒流,重創了五髒六腑,確然應是活不成的,後來言奕衡找到我的時候,我僅餘下最後一口氣,他便把我帶了去,日夜以藥湯治療調息,五年來數次危在旦夕,但最終,我還是挺了過來,這才能再次見到你……”


  “這五年,你們究竟躲去哪裏了,竟是連禎郡王也給瞞過了……”


  “瞞著瑞訣也實屬情非得已,一來我的傷確是需要絕對的靜養,不能有任何人任何事幹擾我的心智,二來,一開始言奕衡也是沒什麽信心能治好我,失而複得再而失,於你們來說,也是太過殘忍,所以索性藏了起來……”


  “五年的療傷,你定是受了許多難以想象的非人折磨,可是我都沒能在你身邊,對不起,瑞諺,對不起……”阿淼撫著瑞諺的側臉,淚光閃動,聲音哽咽,“現在老天終於是把你還給了我,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再也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包括老天……”


  瑞諺轉頭看了看小築那邊,在阿淼的額邊一吻,“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這五年,在鬼門關前徘徊的,又何止我一人……若當年我知道你有了孩子,那樣的情況下,是不會讓你生下來的,對不起,沅夕,我不知道你為了我,受了那麽多苦,曆了那麽多痛……”


  “當年,素塵和安菡都曾勸說過我,但縱然你們都反對,我還是會生下來的……瑞諺,你知道嗎,你不在的這五年裏,隻要一想到我還有以安,就什麽都不怕了……”


  “以安,這個名字……”


  “對,以安,我們的女兒,她叫以安……”


  瑞諺沒有說話,隻將阿淼抱得更緊,他的肩頭微微顫動著,她感到他濃厚的呼吸拂在她的耳邊,像是激動的喘息,又像是安靜的哭泣。


  “瑞諺,你讓我等你,我等了,你說你一定會回來,你也回來了,現在的我,有你,有以安,卻再無那紅塵不休紛擾,這一生,別無他求……”


  瑞諺抬起頭來,以掌心覆在眼前這張臉上,這張臉,是他在療傷中數次危重之時咬牙堅挺過來的念想,是支撐他要活下來這一強烈意願的唯一信念,此刻,這張臉,真切地就在眼前,數年過去,依然若天上月般皎潔如銀,那雙唇,朝思暮念,此刻,終於可以再次以吻封緘,再次唇齒相依。


  “爹爹!”


  在這動情不已的關鍵時刻,以安那清脆的聲音竟突然在背後傳了過來,兩人忙分開來,都有些尷尬地咳了幾聲。


  以安跳到瑞諺麵前,像小大人一樣叉著腰:“爹爹一回來就抱著娘親不撒手,也該輪到以安抱娘親了!”說著就張開手臂朝阿淼撲過去,瑞諺忙伸手攔住:“不行哦,以安,爹爹你可以隨便抱,你娘親可是隻能爹爹一個人抱……”


  以安嘟起嘴:“爹爹真小氣……”


  阿淼抿嘴笑道:“以安,你過來是有話要跟爹爹說嗎?”


  以安認真地點了下頭嗯了一聲,對瑞諺道:“爹爹,言先生讓我來跟你說,以安一個人太孤單了,讓娘親趕快再給以安生個弟弟,這樣以安就有伴了!”


  阿淼臉瞬時一紅,嗔怒地轉頭看向小築那邊還伸著頭準備看熱鬧的言奕衡,道:“以安,這個……你不能聽言先生胡說……”


  瑞諺卻大笑了起來,用手指刮了刮以安的鼻子,道:“說得好,以安,爹爹這就跟娘親給你生弟弟去……”說著,一把將還在發懵的阿淼打橫抱了起來,徑直就往屋裏走去。


  阿淼又羞又慌:“瑞諺,你……以安還在麵前呢,你不要這樣……”


  瑞諺看著她試圖以手掩麵的樣子,道:“不這樣怎麽給以安生弟弟?難得言奕衡說的話我愛聽的,今夜,就且將你這一身紅衣作了嫁衣罷。”


  “可是,可是你的傷才好,你的身子還沒……”


  瑞諺的嘴角浮起一絲輕佻的笑,嘴唇擦著她的耳邊,柔聲道:“先別擔心我的身子,還是想想你的身子能不能受得住我吧……”


  阿淼雙頰緋紅,忙低下頭去,卻更顯軟惜嬌羞。


  看著瑞諺不由分說將阿淼抱進了屋,房門緊關那一刻,以安一邊拍著手掌一邊跳著笑著叫道:“爹爹加油呀,以安就要有弟弟了,要有弟弟了!”


  言奕衡坐在庭院中,搖著折扇,悠悠笑著,一副奸計得逞的表情。


  竹林秋夜,一勾冷月,滿地相思,紅燭剪影,春意融融。


  涼風乍起,將過往一筆勾銷,此生此世,隻願道盡溫存纏綿,此身此心,但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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