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曲闌深處重相見(上)
那映在綠樹叢中的蓬溪庵,杏黃色的院牆,青灰色的殿脊,蒼綠色的參天古木,全都沐浴在玫瑰紅的朝霞之中,院子比較小,更顯得院中的幾棵菩提樹碩大無比,已是仲夏時分了,更顯得挺拔蒼翠。
一年輕姑子身著青灰色布袍,卻還有一襲如瀑長發,不點珠翠,隻簡單地梳了一個垂下的發髻,正在專注地清掃著院落,滿地都是那被昨夜一場驟雨吹落的菩提葉,夾雜著濃重土腥味的泥水,四散在周圍,有的還頑強地趴在青石地麵上,姑子隻得俯身用手揭開來,輕輕地放到旁邊已聚攏的樹葉堆裏。
“多年不見,你還是這樣細心溫柔……”
庵門口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姑子愣了一下,側頭看去,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忙丟了笤帚迎過去。
門口站著一名身著紅衣的女子,頭係紅帶,秀美的娥眉淡淡的蹙著,在她細致的臉蛋上掃出淺淺的憂慮,女子的表情確認是笑著,一雙明眸善睞。
姑子本來輕快的腳步卻突然停了下來,像是不敢再向前,與女子相視而立,頓時,兩人的眼中都有所動容,
“阿淼,你如何會來?”
“素塵,我來看你啊……”
菩提樹下的石凳,兩人並排而座,許久,滿腹話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我也看到皇榜了,十二年了,你終於還是做到了……”素塵給阿淼斟上茶,首先打破了沉默。“在渡山下麵,那座陵園不久也要起來了,皇上對你,還真是一片孝心。”
“當今皇上生性純孝,會是一位大寧期盼的仁德之君。”
“這也多虧了你,五年來獨自扛下一切,你不欠這個天下,可天下卻欠你太多……”
阿淼又是一笑,素淨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波瀾起伏,眼神卻有些悵然陌生。
“素塵,這五年來,你還好嗎?”
“上次靖天長街匆匆一別,竟也五年了……”素塵仰頭看了看天,“在這蓬溪庵,守著成霖的長明燈,竟也一晃五年了,怎麽好似那一切剛剛發生一樣?”
“我也有這樣的感覺,過去五年,你們都不在我身邊,我竟也挺過來了,看來我比我想象的,堅強許多。”
“阿淼,如今該叫你沅夕了,如今你出了宮,有何打算?”
“去找他,我說過,如果他一直不回來,無論他在哪裏,上天入地,我都要找到他……”
“我不想勸你,但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永遠都找不到,你又當如何?”
“素塵,就如我當初明白你一樣,你也是明白我的,找不到,左不過也如你一般,空守餘生,不過你是伴青燈古佛,我是天涯策馬隨風。”
素塵長長地歎出一口氣,握了握阿淼的手,再也無言。
不甘,不舍,不忍,就連在佛前靜心多年的她,也無法做到完全超脫這萬丈紅塵的愛恨癡怨,更何況是生性執著的阿淼?
阿淼低了低頭:“來這裏之前,我還去過皇陵,但是沒見到聶衛,隻見到他留下的一張字條,寫著,一看一腸斷,好去莫回頭……”說著,她忽地笑了笑,“這個聶衛,這幾年一個人在皇陵估計也沒幹別的,倒是把以前沒讀的書全給補上了吧……”
“你們是對方的親人,他的離開,你肯定很難接受,但是他又何嚐不難受,他不見你,正如他所寫,是怕,一看一腸斷吧。”
“是的,我很難受,難受得僅次於得知瑞諺再也不會回來……我花了很長的時間來說服自己不去怨恨誰,為什麽你們都要相繼離去,為什麽就不能再回到從前一樣,可是後來有一天,我忽然就想通了,無論是情人也好,親人也好,朋友也罷,都隻是在生命中陪伴我走過那一段路,然後,就會各自走回各自應該走的路,這是天意,也是宿命。”
細雨又默默飄起,在空氣中輕柔落下,素塵目光流轉,雨淅瀝成絲,刷刷謝落的聲音在這幽靜的蓬溪庵裏聽起來如此輕快寧靜。
阿淼起身來,走出了菩提樹蔭,任那細密的雨絲落在自己的肩頭,自己的臉上。
庵堂中傳出綿長悠遠的鍾聲,回蕩在這山間,空山新雨,竟把一切都洗滌如新。
阿淼雙手合十,閉上眼,不如往常那般,合眼便是一幕幕淒絕往事,此刻,隻得一片舒適淡泊的靜謐,過去一個個離去的影子,不舍或是未了的遺憾,心情起落,此刻都化作幽幽的歎息隨風飄散,再也不會接連輾轉為噩夢夜夜上演,心,從未如此安寧過。
睜開眼,仰望著天空,像是喃喃自語道:“我放過了你們,也放過了自己,十二年了,這一刻,我才真正自由了。”
火紅的身影騎著白馬遠去,蕩氣回腸在天涯陌路,菩提樹下,茶未涼,人已走。
安平郡首付鎮川是個不大也不小的地方,方圓不過千裏,四周群山環繞,樹林茂密,中央平原土壤肥沃,物產豐饒,加之四季分明,氣候宜人,曆來都是個遠離戰亂,一世安靜祥和的地方。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百姓淳樸樂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世代過著閑適安逸的舒緩生活,城中茶館食肆遍布,人群熙攘,雖比不得靖天那樣一派氣勢恢宏的繁華盛景,但卻別有一番雅趣風情。
入了城,阿淼便下了馬,將韁繩牽在手中,一路目不暇接地看著,全然忘記了這月餘自靖天一路奔波而來的疲累,她從未想到,在大寧西南邊陲,竟會藏著這樣一座充滿人間煙火氣息卻又似與世無爭的城鎮。
不知不覺往前走了很久,拐過一條狹窄的巷道,眼前豁然開朗。
麵前是一座府苑,靜靜地立在道路的盡頭,黑漆大門,四根立柱,青磚砌就的長長圍牆並不高,幾棵樹木的枝條偷偷探出了頭,像是好奇地打量著她這個遠道而來的不速之客。
這時,門開了一條縫,一個家丁模樣的人走出來,一眼就看到了阿淼。
“何人在郡王府門口逗留?”
“靖天來客,求見郡王妃娘娘。”
家丁遲疑了一會兒,又回到了門裏,不出片刻,黑漆大門緩緩打開來,阿淼抬起頭看去,隻見安菡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女童快步走了出來。
女童眉清目秀,身著粉色短衫,頭梳兩個小發髻,紅撲撲的臉蛋上,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適著聰明伶俐的神色,烏黑的頭發下,兩條彎彎的眉毛,像那月牙兒,樣子煞是可愛。
阿淼忙摘下鬥笠,想看個清楚,女童看到她,竟瞬時雙眼一亮,響亮地叫了一聲:“娘親!”便掙脫安菡的手,飛撲了過來。
“以安……”阿淼緊緊抱著女兒,熱淚盈眶。“以安,娘親來了……”
“娘親為何現在才來,等得以安好苦,郡王妃娘娘雖然日日給以安看娘親的畫像,講娘親的事,但以安還是好想念娘親……”
阿淼摸著以安的臉,上下看著,一刻也舍不得挪開目光,“以安,你長大了,越來越像你爹爹了……”
“娘親,你為什麽沒有和爹爹一起來看以安呢?”
阿淼凝噎,看著女兒熱切期盼的眼神,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答。
這時,安菡走了過來,摸摸以安的頭,道:“因為以安的爹爹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啊,等做完了事,自然會來與以安和娘親團聚的啊……”
以安聽罷,點了點小腦袋,“嬸嬸說,以安的爹爹是個天下敬仰的大英雄,英雄就有英雄的大事要做。”
阿淼感激地看了安菡一眼,安菡也看著阿淼,眼裏像是要流下淚來。
“一別數年,以安終於還是把親娘給等來了……”安菡突然換了一副像是責怪的語氣,同時哼了一聲,“你終於舍得來了?把女兒丟給我這麽多年,你當我是老媽子啊?!”
阿淼撲哧笑出了聲:“如今我不過一介庶民,怎敢再勞堂堂郡王妃娘娘,對,還沒行禮呢……”說著便作勢要跪下,安菡忙伸手拉住她,不太自然地四下看看,“得了,給幾分顏色還開染坊了,先進去再說。”
入了府,安菡叫來兩名丫鬟陪著以安玩耍,自己則拉著阿淼到正堂坐下,一人一茶,上一次這樣對向而坐,竟已相隔了五年。
“要說你這個娘親還真是狠心,五年來,寫給你的信你一封也沒回過,我一度以為你還真不要這個女兒了。”
“好幾次,我都寫好了回信,在交給劉裕的最後一刻又拿了回去,我以為這樣,你就不會再來信了,也以免我思念更甚……”
“母女連心啊,別以為她小,就什麽都不知道,你這個女兒啊,懂事著呢,隻是怕總說起惹我傷心,就不說了。”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才能讓你明白,我有多想念以安,就有多感激你,謝謝你,安菡,不,晚紗……”
“你還是叫我安菡吧,我到現在都還不太適應原來的名字,也就瑞訣成天晚紗晚紗地叫。”
“我知道你為什麽要化這個名字,方才進來的時候,路過池塘,遍都是荷花,而瑞訣又封安平郡王,安菡,由此而來,是嗎?”
“哎,在你麵前,誰都跟個透明人一樣,和你說話真沒意思。”
阿淼的目光驟然一寒,垂頭,“你不知道,我有多想找回自己的名字,我是真嫉妒你能做回自己。”
“那是你想要找回以前那個你,而以前那個我,並不怎麽讓我懷念……”
“陸沅夕十二年前就不在了,如今,姚淼也被賜死了,我現在也不知道我到底是誰了,可笑吧,一生執著於正名,卻最終成了無名無姓之人。”
安菡笑了笑,道:“隻要你知道自己是誰,就永遠不會丟失自己。”
“對了,說了這麽久的話,怎不見禎郡王殿下?”
“瑞訣……”安菡無奈地彎了彎嘴角,“他如你一樣,還在找他,五年了,從未放棄過……”
這一句話,像是一陣掠過阿淼心頭的涼風,隻有那麽一刻的寒意,過後,卻杳無蹤跡,心還是那顆心,雖是千瘡百孔,五年來,修修補補,倒也縫合了不少,隻是她沒有想到,這個世上,除了她,還有另外的人居然也執拗如此。
阿淼看著在門外庭院中的以安,正在與另外一名丫鬟一來一往地踢著毽子,那用五彩雞毛做成的毽子好像有一根繩拴在她腳上似的,不停地在她腳跳上跳下,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在身前身後蹦來蹦去,時而轉向這邊,時而轉向那邊,她緊緊地跟著毽子,眼睛始終靈活地轉動著,不時咯咯地笑,玩耍正酣。
安菡似乎也聽到那一陣陣的笑聲,走了過來,對阿淼說:“既然來了,就在鎮川多住些日子吧?瑞訣若知道你來了,也會很高興的……”
阿淼隻淡淡一笑,沒有回答,雙眼隻注視著女兒,半晌,用手掌輕輕地拍了拍安菡的手,安菡注意到,往常她的手多數都是冰涼的,而現在,竟有了暖意。
這時,以安滿頭大汗地跑了過來,一笑,露出兩顆可愛的小虎牙,阿淼恍神間,憶起瑞諺也是有這樣兩顆虎牙的。
“娘親,你和嬸嬸說完話來陪以安玩好不好?”
阿淼笑著用手巾給以安擦了擦汗:“累了就歇一會兒吧……”
“有娘親在,以安不累!”以安嘻嘻一笑,又跑走了。
阿淼也加入了踢毽子的隊伍,以安笑得更開心了,直把毽子往阿淼那邊踢去,母女倆你一腳我一腳,那毽子在空中飛來飛去,竟是一次也沒有落到地上。
自五年前,這郡王府靜則靜已,已許久未有這般歡聲笑語了。
七日後,白虎馬馱著一架載滿了錢糧的馬車從郡王府緩緩出發。
安菡站在門口,不近不遠地看著阿淼將以安抱上馬車,“我可不是想勸你,毫無希望的事,你真的還要繼續找下去?”
阿淼隻一笑,並不回答,上了馬車,朝安菡微笑著,頭上的紅帶隨風飄舞著,紅如火焰。
安菡歎了口氣,道:“五年前在靖天,是你送走我和以安,現在輪到我送你和以安……陸沅夕,要好好的,千萬別死了,知道嗎?!我可不想為你哭,從我來到安平就沒哭過了,你不要讓我破例!”
“謝謝你,安菡。”阿淼看著安菡,勒轉馬頭,眼淚再一次掉下來。
此刻,她確然是有千言萬語要對安菡說的,話到嘴邊,卻反而沒了力氣,說太多,倒是顯得會太過矯情了。
走遠了,以安從車裏探出頭來:“娘親,以安以後還能再見到郡王叔叔和郡王妃嬸嬸嗎?”
“會的……”阿淼回過頭,摸摸以安的頭,“待我們找到爹爹,再回來探望他們好不好?”
聞言,以安咧嘴一笑,雙眸明淨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