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黃土埋骨萬重山(上)
樹林遮天,白日裏不見天日,夜晚不見星空,偶有幾聲不合時宜的蟲鳴聲微弱飄過,深更時分,一陣匆忙的馬蹄聲,帶著火把那零星的光亮,自林間悉索而來,劃破這萬籟俱寂的夜。
忽然狂風呼嘯,雷電轟鳴,大雨瞬時傾盆而下,澆滅了那火光,馬蹄聲卻並未因此停歇,反而更加急促起來。
“後麵的跟上,快!”
“將軍,這雨這麽大,怕是會耽誤些時候啊……”
“攝政王殿下隻從靖天率了兩萬先頭軍,還等著咱們到東山之後領軍前去匯合,這個時候也許其他郡縣調集的軍隊已經到了,咱們是最遠的,軍情緊急,刻不容緩,讓兄弟們都手腳利索些,快,一定要快!”
“是,兄弟們,快!”
天黑得像打翻了墨盤,翻滾的雲夾雜著閃電依稀可見,像是一張張怪獸可怕猙獰的臉,雨越下越大,響雷一個接著一個,閃電劈開雲層,迅速在天空炸了開來,一瞬間,將整個林子照得慘白起來,馬蹄在泥濘中踩著坑窪不平飛馳前行,不斷揚起一陣又一陣的水花。
這時,本在疾行趕路的隊伍卻突然停了下來。
為首的那位將軍顧不上抹一把臉上流淌下來的雨水,雙眼直瞪瞪地望著前方依然黑暗一片的樹林,緩緩地轉著頭,似乎聽到了四周那伸手不見五指的暗處,幽幽傳來詭異的動靜。
“將軍,怎麽了?”副將走上前來,將軍的臉色突然變得十分可怕,還沒來得及張口回答,一道火球狀的閃電將天空生生地劈開了兩半,借著這瞬時的光亮,副將驚恐地看到,他們的四周竟不知何時已站滿了全副武裝的黑衣人,手持刀劍對準了他們,他們竟不知不覺地在這大雨的林子中陷入了包圍圈。
將軍抹了一把被雨水糊住的雙眼,望著這群來者不善的人:“來者何人?!”
對方並不答,也一動不動,卻慢慢朝著他們逼近過來。
見狀,將軍抽出佩刀,怒色道:“此乃朝廷征調前往南海郡的平叛大軍,何人竟敢如此大膽?!”
對方突然哈哈一笑,道:“殺的就是朝廷的軍隊,給我上,喘氣兒的都不能留!”
話音未落,萬箭齊發,伴著這電閃雷鳴,刀劍相撞的聲音,廝殺吼叫的聲音,一個接著一個人倒地的聲音,齊齊地將這並不靜謐的林間攪了個天翻地覆。
近黎明時分,這一整夜的大雨終於停了。
林子裏,被血染紅的雨水汩汩地流淌著,不消多時,便沒了一點痕跡,
這一夜,誰也不會知道在這裏,發生了一場如何慘烈的廝殺,夜幕,大雨,無意地掩蓋了一切罪惡。
“堂主,清點過了,全部是二百人,一個不少,全死了。”
“很好,走!”
黑衣人們踩著滿地的屍體,齊齊躍上樹梢,頃刻不見了蹤影。
黃昏時分,靖天城門的守軍遠遠地瞧見一匹灰色的馬馱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快速朝著城門而來,還沒到城門口,隻見那人像是體力不支,從馬背上墜了下去。
守軍忙上前一看,見竟是一名士兵打扮的人,正瞪著雙眼,緊緊地抓住守軍,似乎是拚了最後一口力氣,從口中擠出一句不甚完整的話:“有埋伏,殺了我們全部……的人……快去稟報……太後…..”話未說完便頭一歪,昏死了過去。
一炷香的功夫,消息便如長了翅膀,飛入了皇宮。
阿淼閉了閉眼,心狂跳著,雙手不禁握緊了起來。“劉裕,這是第幾起了?”
劉裕梗了梗脖子,道:“回太後,從昨日到現在,這已是第三起了,但隻有這次回來了活口……”
“第三起,也就是說,有三個地方的軍隊目前無法過去南海前線,一共是多少人?”
“堪堪算來,至少也有五萬……”
“這裏少了五萬,而攝政王隻領了兩萬,也就是說還有平陵的三萬大軍正在趕往南海的途中……”阿淼驀地起身,“劉裕,即刻發哀家急令去平陵,讓大軍不要按原來與攝政王約定的路線去南海,也不要再走東山,繞道淮東,安平過去,當心埋伏……”
“是,老奴這就去!”
劉裕剛要跑出去,隻見安菡匆匆而來:“劉公公暫且留步……”
安菡看了看劉裕,從腰間摘下一塊翡翠:“把這個一並交給信使,讓大軍到了安平之後以此為信物,請禎郡王率軍一同前去南海增援!”
“這是……”劉裕看著那翡翠,又看了看阿淼,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劉公公,事態緊急,先照辦。”
“是,太後!”劉裕從安菡手上拿過翡翠,小心的捧著,快步出了承安殿。
安菡望著阿淼看向自己那充滿疑慮的眼神,走過來:“我知道你想要我的解釋,但是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攝政王殿下現在在前線,麵對著十倍於他的敵軍……你要做好最壞的打算。”
“瑞諺不會有事的,他會等得及大軍趕到……”
“你有沒有想過……為何對方能提前在半路埋伏擊殺?還一連三起,他們的目的很明確,要斷了他的後路,讓他死在南海,不留下哪怕一丁點生機……”
“永王……可是他是如何如此準確地掌握行軍路線的,這都是瑞諺單方私下與那幾個郡縣聯絡的,要說軍中,也隻有成霖和聶衛知道……”
阿淼臉色白得嚇人,她使勁地甩了甩頭,不行,此刻心中被擔憂和驚懼填了個滿滿當當,讓她完全沒法思考。
“為何一旦涉及他的事,你平日的理智,冷靜,智慧全都不見了呢?言先生不在,若是連你都慌了神,又能指望誰來幫他?”
安菡蹲下來,握住阿淼微微顫抖的雙手,“越是這個時候你越要冷靜,你好好想想,那個向永王泄露行軍路線的人,會是誰,那個人會不會還在與永王暗通消息?在事情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地步的時候,你一定要阻止他……”
這時,劉裕跑了回來,急急地對阿淼道:“稟太後,方才京畿衛來報,在靖天發現了疑似永王的蹤跡,但此時又不見了……”
“什麽?!”阿淼臉色更加蒼白,心幾乎跳了出來。
安菡忙與阿淼對視一眼,一貫冷靜的神色中竟有了一絲少見的慌張。
半晌,阿淼抬了抬頭,眼神淒然,“我想,我知道是誰泄露了大軍的路線,除了那個人,不會有別人了……”
攝政王府後庭院的涼亭內,關玉薇正端了一杯茶,坐在涼亭中,聽到前院的聲響,無意一抬頭,隻見阿淼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庭院中,也不理滿地匍匐著行禮的下人,疾步徑直朝著她走過來。
“不知太後駕到,嬪妾有失遠迎……”關玉薇起身,行禮。
阿淼走到關玉薇麵前,冷冷地看著這個女人,對身後道:“你們都下去,沒哀家的吩咐,蒼蠅也不允飛過來一隻!”
待下人們陸續退下之後,阿淼轉過頭來,不由分說抓起關玉薇的手腕:“我不想和你廢話,告訴我,永王在哪裏?你們如何聯絡?!”
關玉薇被抓得生疼卻掙脫不得:“太後在說什麽,嬪妾聽不懂……”
“聽不懂?少給我裝蒜!”阿淼甩開關玉薇,目光銳利如劍,“再問你一遍,永王在哪裏?”
“永王不是逃走很久了嗎,連太後尋不著的人,嬪妾又如何會知道?”
“關玉薇,你平日暗地裏做些小動作也就算了,我念著你對瑞諺一片癡心懶得與你計較,如今到了生死關頭,你還要如此嗎?你究竟是想得到瑞諺的人,還是想去南海給他收屍?!”
“陸沅夕,你少嚇唬我,我關玉薇也不是嚇大的!”
“我倒是想嚇唬你,如今十萬火急,我可沒你這麽好心情還在這裏喝茶,行軍路線是你泄露給永王的吧?我有沒有冤枉你?”
“你在說什麽?什麽路線?我不知道!”關玉薇言辭閃爍,避開了阿淼的視線。
“還裝糊塗是吧,那我就讓你明白,就是因為你把路線泄露給了永王,現在永王在各路都安排了殺手,已經截殺了去往前線支援的三路軍隊的將領,如今五萬大軍群龍無首,根本無法及時到達南海,而此刻永王或者正藏在靖天的某個角落計劃著下一次截殺,讓瑞諺在戰場上徹底孤立,兩萬對二十萬,不用我說你也清楚會是何種結果!”
關玉薇的臉刷地一下煞白:“不,你還是在嚇唬我,你知道永王要的是你,是想套出永王所在,然後殺了他,好讓瑞諺盡快回來帶你遠走高飛,我可不會上你的當!”
“你先搞清楚,到底是誰上了誰的當?!”阿淼逼近一步,揚起手,左右連續兩個耳光,重重地落在關玉雙頰上,眼裏像要射出兩把刀子。
“你為情癡狂便也罷了,沒想到聰明一世的貴妃娘娘竟然會有如你這般蠢鈍的妹妹,老奸巨猾的關歇竟也會生下如你這般愚不可及的女兒,你現在知道瑞諺為何從不正眼瞧你了嗎?!我以太後的身份告訴你關玉薇,若瑞諺安然歸來便也罷了,若他因此有分毫損傷,你,關氏九族全都陪葬!”
關玉薇癱軟在地,不住地搖著頭:“不會的,不會的,我沒有上當,我沒有害了瑞諺,我沒有,我沒有……是你,是你在嚇唬我,你一定是在嚇唬我!”
阿淼喘了口氣,直起身子:“我問你最後一遍,永王,到底在哪裏?!”
關玉薇仰起頭看著阿淼,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僵硬得像是再也無法開合。
“初雲湖……”
阿淼轉頭,如剛來時那般疾步而去。
“傳哀家旨意,攝政王側妃關氏私通外敵,陷我大軍於不利境地,即日起禁足攝政王府,著京畿衛嚴加看管,如今非常時刻,待大戰過後再對其行論罪發落……”
初雲湖,毗鄰靖天北郊渡山,距離靖天城也不過三裏路程,與其說是一個湖,不如說是一潭死水,經年累月,波瀾不驚地見證著渡山下那數不清的萬劫不複的亡魂。
阿淼記得,她的爹娘兄長以及陸家除她之外的所有人,便是長眠在這渡山之下,頂著謀逆叛臣的罪名,就連墳頭也不曾有一個,而永王藏身在此,她卻並不感到意外。
那一片沉睡之地如今覆滿了齊腰深的荒草,抬眼過去,竟是一眼望不到頭。
阿淼下了步輦,目光越過草叢,隱隱見一玄衣男子手握玉扇立於那蕭索的盡頭,就那樣與她的目光相接,還囂張地做了個過來的手勢。
阿淼抬起頭示意京畿衛和禁軍原地待命,自己則朝著瑞誠走了過去。
京畿衛長攔住她:“永王是極度危險的人,太後斷斷不可獨自過去啊……”
“永王為人狡猾,詭計多端,你等先在草叢中埋伏,無令不得輕舉妄動。”
“可是太後……”
京畿衛長還未說完,就見阿淼擺了擺手,已走入了那荒草叢,她的神色並無一絲畏懼,反而有一種前所未有的寧靜。
腳步下這黃土埋著的是她日思夜想的親人,眼前那草叢盡頭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自七年前,她的心境還從未如此安定過。
爹,娘,哥哥,阿恕,正叔,有你們陪著,我還有何好懼怕的?
“太後娘娘巾幗英雄啊,竟敢在無京畿衛和禁軍的護衛的情況下,獨自前來見本王這個逆賊。”
瑞誠合上折扇插回腰間,撥開荒草向阿淼走了過來。
“怕的應該是殿下吧,這裏葬著的是我陸家一百七十口,或者此刻,他們的冤魂正圍繞在這周圍,等著你下去呢。”
“哈哈哈……”瑞誠仰天大笑,“不愧是本王看上的女人,不僅有頭腦,更有膽色,怎麽,你一個人來是想通了?還是想就此做個了斷?”
“我與殿下之間,有何關係需要了斷?”
“若不是因為你,本王也許根本不會回靖天。”
“所謂紅顏禍水,皆是男子拿女子作借口來開脫自己的野心,失敗,甚至懦弱,但我並非紅顏,更非禍水,殿下想傾覆天下,想要那個九五至尊之位,無需拿我做借口。”
“陸沅夕,數年過去,你依然還是那麽令本王欲罷不能啊……本王是天生的征服者,征服人心,征服天下,若是連個女人都征服不了,又何談至尊之位?”
“以殿下的智慧和氣魄,怕隻能征服像關玉薇那樣的女人了,也隻有她才能無知到被殿下哄騙,這征服手段是否太過卑劣了些?”
“隻要瑞諺死了,世人如何看待本王又何妨?”
“殿下還真認為使出這樣一點宵小手段,就能贏得了瑞諺嗎?”
“不,這隻是第一步,本王要與他在戰場對決,要親眼看著他死在本王手中!”
“我倒是覺得,殿下今日先想想如何才能得以從京畿衛與禁軍中逃出生天了,之後再說與瑞諺戰場相見之事吧。”
突然間,阿淼退後數步,揚起了手掌,四周原本平靜的荒草叢瞬間冒出數百名兵士來,舉起刀劍,將瑞誠團團包圍了起來。
瑞誠環顧四周,笑道:“看來太後是沒有聽本王說話啊……”
“我為何要聽你說話?由始至終你就是個笑話。”阿淼又退了幾步:“今日看殿下還有沒有當日在承安殿那般幸運了……拿下!”
隻見瑞誠桀然一笑,竟縱身從越縮越小的包圍圈騰空躍而起,將手臂一橫,從懷中飛快地掏出一把什麽東西,往眾人麵前就那麽一撒。
一陣白色煙塵在空中像揚沙一般吹散開來,就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時,阿淼驚見瑞誠的右手戴著手套,目光驟然一縮,大叫:“此塵有毒,大家捂住口鼻趴下!”
可為時已晚,前排的幾個士兵已著了道兒倒在了草叢裏,剩下的人急忙護著阿淼接連退了數十步,埋頭趴在了地上。
片刻過後,煙塵逐漸散去,眾人抬起頭,眼前隻見蔓草衝天,草叢中,除了幾具中毒而死的士兵屍體,再不見旁人蹤影。
本以為瑞誠這次是插翅難飛,卻再一次從她眼皮下逃走,千算萬算,竟是未算到他是帶著蓮滅毒,有備而來的。
難道,這世上就沒有可以克製蓮滅的法子了嗎?
言奕衡偏偏又在這關鍵時刻不見了人,南海是戰場,靖天何嚐不是另一個不見硝煙的戰場,孤立無援的,又何止瑞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