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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結露為霜(上)

  太後大喪之儀,整整持續了七日。


  瑞清、卿涵,後宮眾妃也輪流在般若殿不眠不休地守了整整七日。


  天氣變得更冷了,大地煞白,整座皇城也似被冰封,徒留呼嘯的寒風,似一個醉漢,時而放開喉嚨狂怒地咆哮,時而疲憊地喘著粗氣,涼颼颼的,直灌入人的衣襟,吹得人心寒。


  頭七一過,梓宮入皇陵,還需得法師在般若殿念經七七四十九日,往生者方登極樂。


  瑞清卻病倒了,這一病,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來勢洶洶,像是把他這二十六年人生所有的大小病症都給集中到了這一處,在這數九寒天一並爆發了出來。


  宮人們都道聖上因太後去世傷心過度連月一病不起,孝心誠感動天,就連平常最愛熱鬧,最任性妄為的長公主,也一夜之間變作了淑女,躲在喜安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失了往日的活潑。


  幾日以來,卿涵最常做的事,便是蜷縮著雙腿,靠在寢殿的門廊下,雙目無神地仰望著下雪的陰沉天空,一發呆便是半日。


  阿七走過來,給她披上一件厚實的衣裳,輕聲道:“公主,慧嬪娘娘來了……”


  卿涵回過神來,眨了眨眼,順著阿七指的方向看過去,隻見阿淼已經進了殿門,正朝她走了過來,步伐很輕很淺,像是生怕驚擾了卿涵看雪的寧靜。


  “多日不見,公主像是清減了些許。”阿淼在卿涵對麵坐下來,撩起披風一角,接了一些雪花,又撣落掉。


  “阿淼……母後過世那晚,和你說了些什麽?”


  阿淼隻淺淺笑了笑,並不作答。卿涵懊喪地垂下頭:“不能告訴我是吧?我就知道……對於母後和皇兄來說,即便如今我二十歲了,在他們眼裏仍舊還是那個長不大的小孩子,母後平日也總是罵我,說我氣死她了,沒想到,還真是被我氣死的……”


  “公主不要這樣想,公主的性子太後再清楚不過了,如何會生公主的氣?不過,公主對聶衛的情深,竟對皇上以死相逼,倒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


  “聶衛……對了,聶衛他怎麽樣,這幾日我都沒顧得上關心他,他的眼睛有沒有好一些?我一想到他以後都可能看不見我了,我就……”卿涵說著眼圈不由自主發紅,聲音也哽咽起來。


  “公主放心,他會好起來的,他也期望著能再次看見公主,看見公主的笑顏。”


  “最近真是發生太多事了……聶衛看不到了,母後走了,皇兄也病了,叫我還如何笑得出?阿淼,不知為何,我總有一種不好的感覺,好像還會發生什麽大事,會讓我們措手不及的大事……”


  阿淼靠近卿涵,握住她的手:“不會有事的,不過是一場寒冬,咬咬牙熬過去就好了,這一年又一年的,不都是這樣過來的嗎?”


  黑色的風淩厲地刮著枝頭的枯葉,它們當中有的耐不住冷,一溜煙也不留地被卷走了,剩下的,都緊緊地抓住幹枯的樹枝,像是要死死地抓住空中最後一抹崢嶸的歲月。


  卿涵將頭靠在阿淼的肩頭,握緊了雙手,在這呼出一口氣仿佛都能瞬間凝結成冰的空氣中,兩個人相互倚靠著,相互取著暖,相互為對方輸送著那微不足道卻彌足珍貴的力量。


  回月落閣的路上,道路上的積雪早被宮人們掃得幹幹淨淨,堆在兩旁牆根處,等待著雪停後,任其在陽光之下融化成水,順著那排水溝流走。


  素塵舉著傘,阿淼將手套在袖籠裏,不時地嗬著氣。


  “素塵,都給你說了多少次了,隻有我們二人的時候,就別給我打傘了,這點雪不礙事,你看你的手都凍紅了,快拿個袖籠暖暖吧……”


  話未說完,眼前突然閃過一個白色的影子,像一陣風般掠過,又快速地消失在了道路盡頭。


  阿淼停住腳步,一把拉過素塵,兩人迅速地朝那影子消失的方向跑去。拐過一個門坊,又走了一段距離,竟來到了禦花園的後門庭院,兩人對看一眼,小心地推開了庭院的門。


  一名白衣男子背向而立,在這漫天飛雪中,與這景致幾乎融為了一體。


  “喻先生這種喜歡裝神弄鬼,來無影去無蹤的作風,倒是像極了我認識的一個人。”


  “不知娘娘所說的這位認識的人,是否也如在下這樣玉樹臨風,才高八鬥呢?”


  白衣男子轉過身來,捋著下巴上的胡子,咧嘴笑著。


  阿淼無奈地搖搖頭,走上前去,一把將那胡子薅了下來:“差不多就行了,師父……”


  言奕衡哎了一聲:“別薅,安菡幫我弄了好久才粘好的,你這……”


  “師父你化名改扮進宮來,哪裏不好去偏偏跑去臨江王身邊,是想做什麽?”


  “丫頭,看到師父不開心嗎?上來就問東問西的……”


  阿淼沒好氣地將胡子塞回言奕衡的手上:“擂台那天我就覺得奇怪,聶衛雙眼看不見,他是如何判斷東夷人的方位和招式的,他說的那套什麽你曾經讓他蒙眼練功可唬不住我,原來就是你這位韶雲閣新來的教書先生的功勞啊,還喻先生呢,不言而喻,也太好猜了吧?”


  “我也沒想要瞞你啊,不過此次進宮,絕非為師自願啊……”


  “什麽意思?”


  “還不是你心愛的朔王殿下,一則他人遠在盤龍關,即便有周密的部署也怕百密一疏,二則,他還是放心不下你,便請我進宮來,以皇子之師的身份來護你,助你啊……”


  “是瑞諺讓你來的?不對吧,你言奕衡會聽從於人?再說了,以往瑞諺想方設法地讓我遠離你都來不及,現在反而讓你來助我?”


  “眼下境況不同於以往,比起吃醋,他還是更看重你的安危,畢竟是虎狼之地,為師也的確有所擔憂,於是便來了。”


  “這麽說,在擂台上殺掉東夷使者,也是你們計劃之中的了?”


  “起初吧,這事兒還真不在朔王和為師的預料之中,隻是沒想到那東夷人會使陰招,我便臨時起意,將計就計,總不能讓聶衛的眼睛白瞎吧?”


  “說到這個,今日你不找我,我也會去找你,師父,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醫好聶衛的眼睛吧?”


  言奕衡皺著眉思考良久:“我研究過東夷人的那藥粉,成分比較複雜,有幾味藥材還未辨明,暫時無法對症下藥,不過聶衛並不是完全瞎了,而且中毒不深,許是還有得救。”


  “那就好,這樣我便能稍稍放心了……”阿淼鬆了一口氣,“那聶衛就拜托師父了,他是個將才,又是瑞諺的左右手,而且我答應過他娘會好好照顧他,斷不能讓他有任何閃失。”


  “丫頭,你光想著別人了,你自己呢?太後去世,皇上病著,永王和關歇卻在這個時候偃旗息鼓了,你下一步打算如何?還繼續逼他們嗎?”


  阿淼想了想,道:“師父,你能在兩個月內煉出冰火蝕心嗎?我翻閱過古書,冰火蝕心也有六個時辰內便可快速起效的那種……”


  言奕衡稍稍驚訝,接著神色驟然嚴肅起來:“為何突然提起這個?煉藥不是難事,但是你必須得告訴我,要這種毒藥去做什麽,否則我斷斷不能應允你。”


  “師父,你放心吧,這次我不會像上次在西夷王城那樣亂來了,我自有有別的用處。”


  看著言奕衡依然懷疑的眼神,阿淼唉了一聲,道:“難道師父覺得我會用去害人?徒兒是什麽人,師父還信不過?”


  “丫頭,這是皇宮,四處都是永王和關歇的眼線,雖然有為師在此,但礙於身份所限,並不能時刻護著你,你切不可胡來,不然朔王殿下……”


  “知道了……”阿淼打斷他,“萬事以自身性命為上,我答應過瑞諺的,沒有十足的把握,絕不會以身犯險。”


  “看來對你還是提朔王殿下管用……”言奕衡收起折扇,打了個響指,“對了,還有一件事,你一定感興趣。”


  “什麽事?”


  “前日我得到消息,朔王側妃趁人不備偷偷從王府跑了,不知去向。”


  阿淼漠然地哦了一聲,道:“她這樣費盡心思跑出王府,還能去哪兒?定去往盤龍關去了……”


  言奕衡湊到阿淼的臉前,仔細地盯著看了一會兒:“關玉薇那樣一個美人日夜陪在他身邊,你就一點不在意?一點不擔心?”


  “我能在意什麽啊……其實這樣也好,原本我就擔心瑞諺無人照料,她去了,也好……”


  “丫頭,不厚道,學會對為師撒謊了……”


  阿淼被盯得很是不自在,轉過臉去:“我哪有撒謊……”


  “得了吧,你滿臉都寫著口是心非四個字,不過也不怪你,想想,盤龍關地處偏遠荒漠,是個人都會覺得寂寞,尤其是像朔王那樣血氣方剛的男人,一旦寂寞,就可能做出一些非同尋常之事,加之美人在側,把持不住就陷入了溫柔鄉……”


  “師父!”阿淼慍怒地瞪著雙眼,“你再這樣說瑞諺,我可真生氣了!”


  “哈哈……”言奕衡忍不住大笑,“行了行了,不打趣你了,天快黑了,我得趕緊回韶雲閣監督瑞祁那小子念書了,你也快回去吧……”


  “臨江王晚上還念書?”


  “這小子八成就是將來的皇上了,為天下計,須得多加督促磨煉,將來方能扛起這大寧天下,成為一代賢明君主啊,想不到,我一代謀士應也有淪落到這的一日……”言奕衡說完,無奈地笑笑,隻一縱身,輕盈地飛越過樹梢,霎時消失在雪幕中。


  阿淼呆立著,看著麵前這株雪風中傲然挺立的梅花,又想起妙法大師的話,心中千頭萬緒,五味雜陳。眼前竟滿是關玉薇陪侍在瑞諺身旁的畫麵,俊朗的男主人,美麗的女主人,共剪西窗燭,話巴山夜雨。


  雖然不願意承認,她卻覺得那畫麵竟是那樣美好,或許是她再也遙不可及的夢想。


  直到素塵走過來喚了她數聲,方才回過神來。


  “言先生說的,我都聽到了,還真是替你不甘,若不是那關玉薇作祟,那本該是屬於你的位子,她就這樣搶了去……”


  阿淼淡然一笑,轉身朝庭院門外走去:“我的位子是皇上的慧嬪,她何曾搶了我的?”


  盤龍關,可不是個什麽好地方,一眼望去,目所及處都是蔓延不到邊際的黃沙,就連遠處也是連綿起伏的沙丘隨著沙塵呼嘯,在空中打著旋兒,綿綿的黃沙與天地相接,廣闊得似乎永遠也走不出去。


  正所謂是,黃沙磧裏客行迷,四望雲天直下低。


  在這樣的地方,或者真如言奕衡所說,寂寞會在不經意間悄悄潛入心間,在尚未察覺之時已發生了不可逆轉的改變。


  算著日子,關玉薇應該也差不多快到盤龍關了,也不知道,瑞諺現在在做什麽……


  阿淼想著,直看著手上的信箋發呆,手指將那紙張都磨得有些毛刺了。


  安菡進來的時候,她才將信箋裝進了信封中,用印泥封好。


  “你怎麽魂不守舍的?還在擔心聶衛嗎?”


  阿淼將信遞給安菡:“有師父在,我還擔心什麽,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信這個月之內能送到嗎?”


  “我打聽到過兩日官驛有快馬去盤龍關,應二十日便可以到了吧,若不是信鴿飛不了那麽遠,也許根本用不了二十日……”安菡收起信,認真地端詳了一下阿淼,“你真的想好了,決定那麽做了?若是他不答應怎麽辦?”


  “他會答應的……”


  安菡的臉色變得有些奇怪:“你今天有些怪,該不會是聽說了關玉薇跑去尋他,心裏不快吧?”


  “現在的我有何資格不快?我隻是想起,那年我也是這樣奮不顧身跑去雪神穀,隻為與他生死相隨。”


  “關玉薇如何能與你相提並論,你知道,他要的,始終不過都隻是一個你罷了。”


  阿淼低下頭不再說話,她又何嚐不知道?

  讓瑞諺在盤龍關為她空守一生,或是讓他放棄苦心經營多年的一切與她隱姓埋名過遁世的生活,這樣自私的事,她如何也無法說服自己,但若讓他愛上別人,忘了她,雖是不舍,也未嚐不是一種圓滿。


  既無法一生一世一雙人,那便隻能選擇成全一人吧。


  安菡見阿淼不言,摸出信,“我不想看你信上寫了什麽,但是我都能猜到一二,你是不是勸他接受關玉薇?我提醒你啊,可再別動什麽自作主張的心思,你又不是沒見過,他會瘋掉的……”


  阿淼抬起頭看著安菡,莫名地笑了一下:“”安菡,你以前提過一句,進宮前喜歡的人,是瑞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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