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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抽刀斷水水更流(下)

  關歇按捺不住,急切地起身來:“皇上,犬子禦前失言,本意並非是要棄權,今日擂台上發生太多意外之事,許是一時接受不了……”


  “爹……”關紹禮打斷他,“不必向皇上解釋什麽了,我心意已決,兒子不孝,辜負了您的信任和教導,讓您失望了,皇上要責要罰,兒子一力承擔,絕不牽連父親與關家。”


  “紹禮,不得胡言,趕緊向皇上請罪,明日準時參加決戰。”


  “皇上,爹,紹禮為人臣,為人子,都隻求俯仰無愧於心,若紹禮因此被皇上降罪,被爹所不能理解,那也隻能全盤接受,紹禮斷無任何怨言。”


  “紹禮,你……”關歇的手發抖,他怎麽也想不明白,他花了一生心血培養出來的長子,竟會如此悖逆。“你這個逆子!”


  “好了,關相,你們父子的事,回家關起門解決,朕不想摻和。”瑞清有些不耐煩,今天這是什麽日子,前有東夷人對聶衛下毒導致雙目失明,推說是意外,後有聶衛幹脆利落地殺了東夷人,又被推說是意外,現在就連早已勝出等待決戰的關紹禮也突然要棄權,聶衛,發落也不是,不發落也不是……


  忽然,瑞清又看向阿淼,這才發現從方才關紹禮要棄權開始,到現在進退維穀的混亂局麵,這個女人一直就那樣站在那裏,沒有表情,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原來…..

  一切都明白了。瑞清突然冷笑兩聲,轉身而去。


  到了傍晚,終於從承安殿傳來消息,因為關紹禮的棄權,聶衛的失明,明日的決戰取消,卻未宣布誰是最後的獲勝者,也並未等來對“誤殺”東夷使者的聶衛的任何發落。


  文武百官疑惑歸疑惑,沒人敢向瑞清問個明白,就連對招親會此事最為積極的永王和關歇,此時也是默契地三緘其口。


  個中緣由,無人言明,無人敢於言明。


  晚膳後,阿淼被宣去了承安殿,見幾日來因病不起的秦氏竟端坐承安殿,氣氛並不算融洽。


  “慧嬪,今日擂台之事,你可別告訴朕,這一切與你無關。”


  “臣妾愚昧,還請皇上明示。”


  “好,或者朕換個問法……東夷使者被殺之事,究竟是不是你和聶衛商量好的,將計就計,要將朕陷入兩難境地,然後就這樣不了了之?”


  “皇上抬舉臣妾了,臣妾一介女流,如何能想出這樣環環相扣的計策?即便能,臣妾也斷然不會以犧牲聶衛的雙眼為代價,隻為了這樣一個對臣妾並無任何好處的結果。”


  “對你並無好處,但是對朔王未必,你為了他,什麽事做不出來?!”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皇上若想為東夷使者之死對東夷有個交代,想讓臣妾一力承當這個罪責,臣妾也無話可說。”


  “陸沅夕,你……”


  “好了……”秦氏突然開口道,“你們也別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來吵去了,吵得哀家頭疼,東夷人不殺也殺了,除了安撫也做不了什麽,關鍵是這招親大會如何收場,才能既不會顯得有失公允,又能保住皇家的顏麵。”


  “母後,皇兄!”


  這時,卿涵突然從殿門口跑進來,跪在秦氏麵前:“母後,按照賽製,應是聶衛獲勝,所以女兒的駙馬理應是他!”


  “卿涵,你在胡說什麽呢,你怎麽能嫁給聶衛?!”


  “母後這意思,是想反悔?”


  瑞清忙說道:“卿涵,聶衛殺了那東夷使者,朕不發落他已是格外開恩,你竟還要求要嫁與此人?”


  “母後,皇兄,今日在擂台那邊,慧嬪一番話,已是講得那東夷大使啞口無言,說明他們也接受了誤殺這個說法,我們為何還要因為此事為難聶衛,為難一個雙目失明之人?”


  “你也知道他雙目失明,不知何時才能恢複,你貴為長公主,如何能……”


  “招親大會剛開始之時,皇兄就已昭告天下,此時突然反悔,那這皇家的許諾以後百姓如何相信,還何談保住顏麵?”


  “不行就是不行!”秦氏起身上前,“凡事都可依你,唯獨此事,即便失信於天下人,哀家也絕不允許你下嫁這樣一個人!”


  或許是有些激動,秦氏不禁咳嗽起來,阿貞忙扶住她坐下,遞上一張帕子,一麵回頭忙不迭地勸卿涵:“公主,太後最近身子是越來越差了,您就少說兩句,切莫惹太後動怒才是啊……”


  “母後恕罪,女兒隻是,想嫁給自己喜歡的人,並不是有意惹母後生氣……”


  “你喜歡的人?”秦氏艱難地喘了幾口氣,推開阿貞的手,難以置信地看著卿涵,“大寧出眾的男兒如此多,其中不乏家世人品樣貌皆上佳之人,你為何偏偏就死心眼喜歡一個馬奴?!你,你這是要氣死哀家嗎?”


  “母後息怒,女兒第一眼見到聶衛便心悅於他,上次在東夷,若不是他相救,女兒恐怕早已被紮提倫以火刑祭旗,根本沒有機會再見到母後,那次之後,女兒便暗下決心,今生今世,非聶衛不嫁,若不能如願,女兒甘願青燈古佛為伴,終身不嫁!”


  秦氏聞言,臉色蒼白,再次劇烈地咳嗽起來。


  瑞清怒不可遏:“聶衛身為低微馬奴,竟色膽包天,迷惑長公主,令太後與公主母女失和,其行卑劣,其心可誅,此人斷不能留……劉裕,傳朕旨意,令禁軍將聶衛收押,明日午時後斬首示眾!”


  阿淼心中咯噔一聲,大驚失色,跪倒在地。“皇上、太後明察,聶衛絕無迷惑公主之意……”


  話音未落,隻見卿涵突然衝上台階,伸手拔出了案上擺著的一柄長劍,隻往脖子上那麽一橫,直往後退了好幾步。


  瑞清頓時變了臉色,“卿涵,你做什麽,快把劍放下!”


  秦氏抖抖索索地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幾乎暈倒,“卿涵,不要……”


  阿淼完全驚呆了,她如何也沒有料到,事情竟會發展到這樣的地步。


  “你們不要過來!”卿涵舉著劍,“皇兄,你要斬了聶衛,我無力抗旨,但若聶衛死了,我也一定會隨他而去……”


  “卿涵,你冷靜點,你聽話,快把劍放下,好嗎,快放下,千萬別傷著自己……”


  “皇兄,母後,無論你們認可與否,在我心裏,隻認聶衛是我的駙馬,我愛他,無論生死,我都要和他在一起!”


  “好好,朕不殺,劉裕,朕方才說的要將聶衛斬首的話,收回……卿涵,你可以把劍放下了吧?”


  卿涵懷疑地看著瑞清,似乎不敢輕易相信他,竟僵持住了。


  “你不相信嗎,好,那朕向你保證,絕不動聶衛一根頭發,還會找最好的禦醫專門為他診治眼睛,但婚嫁之事,非同小可,還需從長計議,卿涵,來,把劍放下來……”


  卿涵猶豫著,隻將那劍刃稍稍離開了一些卻並未放下。


  這時,隻聽得哐當一聲,秦氏突然倒了下來,卿涵一驚,丟掉劍跑上前去:“母後!”


  秦氏麵色如紙,嘴角還掛著一絲血跡,雙眼緊閉,身子癱軟,已然昏迷了過去。


  瑞清咬著牙,一腳將劍踢開:“快叫禦醫!”


  阿淼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靠在柱子上,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感覺,原本應該掀起狂風巨浪的心中,此時卻沒有一點波瀾,平靜得如同置身事外地俯視著這一切。


  從什麽時候開始,她的心,在一點點地變冷,冷得這樣讓她害怕。


  無盡黑夜,如沙漏,一點一點地,安靜地,流瀉而去。


  天未明,辰時的更聲剛剛打過,壽慈宮燈火通明,後妃們跪了一地,都垂著頭,不時地用絲帕擦著眼睛,低聲啜泣著。


  阿淼到的時候,自然地跪在最前麵,距離秦氏躺著的床榻僅僅有三步之遙,她沒有垂頭,隻是看著,看著床上那位曾經威嚴無比的太後,不過四十多歲,此刻卻顯得極其蒼老憔悴,亦不過也隻是擁有尋常人的愛恨嗔癡,如凡人般生老病死的普通婦人罷了。


  卿涵趴在塌邊,轉頭看著她們:“哭什麽?!母後還在呢,你們就這麽著急?!”


  瑞清立在塌側,背對著眾人,看不到是什麽表情。


  禦醫把脈把了很久,麵色肅然,都紛紛搖頭,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望了望瑞清,拱著手道:“皇上,公主,太後此症由來已久,病灶已深入五髒六腑,這……加之入冬寒冷,更是……”


  “更是什麽?你說啊!”卿涵急切地拉住禦醫。


  “皇上,公主,請恕罪,臣等醫術不精,回天乏力……”


  卿涵大哭起來,緊緊抓住禦醫不放,“你們不把母後醫好,我和你們沒完……”


  “卿涵……”瑞清走過來,將卿涵拉開,“不要為難他們了,但凡有一絲希望,誰不想救……”


  卿涵撲在瑞清懷裏眼淚撲簌,痛哭失聲。


  這時,床榻上的秦氏卻緩緩睜開了眼睛,看了眾人一眼,對瑞清揮揮手:“嚶嚶嚶的跟關了一屋子蒼蠅似的,讓她們都下去……”


  眾妃叩首,陸續退了出去。


  “慧嬪……你留下。”


  阿淼站住,轉過身,再次跪下,目光低垂,沉默著。


  秦氏伸出手,讓阿貞將自己扶坐了起來:“皇帝,卿涵,你也先出去,哀家有話要單獨和慧嬪說。”


  殿內火盆燃得旺盛,卻比外麵的夜顯得更加寂靜。


  “陸沅夕……此時這裏,隻有你我二人,哀家隻有一句話問你,待哀家殯天之後,你會不會為你陸家報仇?”


  阿淼抬起頭看著秦氏,眼神空洞而無畏。


  “若你要報仇,哀家也理解,滅門之仇不共戴天,但你可知,當時皇帝要殺你,哀家卻讓他留下你,是為何?”


  “臣妾知道……”


  秦氏搖了搖頭:“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清兒一生感情用事,隻怕哀家一去,來不及收拾身後這一攤子事,你也隻知把你留在宮中是為了牽製朔王,卻不知,哀家更是想讓你扶住皇帝,扶住這大寧江山……”


  “太後抬舉臣妾了,臣妾做不到。”


  “不,你能做到……向皇帝支招以麗妃為刀讓宋嬪順理成章搬出冷宮,發現冰火蝕心不動聲色地讓葉充容替你去揭發了麗妃的行徑,以斷相思和臨江王為籌碼迫使關歇投鼠忌器,這些都是你做的吧?或者,還有哀家不知道的其他事?”


  阿淼的眼中閃動幾下,沒有回答。


  “哀家知道,你恨透了皇帝和哀家,恨透了這個皇宮,若你答應哀家兩個條件,哀家現在可以立刻寫下遺詔,待事成之後,恢複陸氏的名譽,還放你出宮與朔王雙宿雙飛。”


  “什麽條件……”


  “第一,哀家要你和朔王幫助皇帝除掉永王和關歇這兩個狼子野心之人,保護好瑞祁,穩固大寧天下,第二,出宮之後,你二人需隱姓埋名,永世不得再踏足靖天一步……這兩個條件,能答應嗎?”


  許久,阿淼沒有說話,又低下頭去,並不願意給予這個婦人憐憫和同情,但更加不願意讓自己的心在仇恨中變得越來越冷。


  此時的秦氏,在她看來,悲涼得像是站在天遠地闊的蒼茫原野上,周圍卻全是一片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遙遠的地平線上,落日正徐徐隱去它灼熱的光芒,幽幽然隱沒於黑夜,再無聲息。


  曾經機關算盡,曾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或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又或許是秦氏開出的許諾太過誘惑,最終,她還是點了頭。


  秦氏顫抖著手,一邊咳著一邊在錦帛上寫下了遺詔,蓋上太後印鑒,用金絲線纏繞封印,放到一隻漆盒裏,上了鎖,將一把鑰匙投入了火盆中,另一把鑰匙遞給阿淼。


  阿淼遲疑了片刻,伸手去接那鑰匙,卻被秦氏一把抓住,她的雙眼已有些渙散發白,蒼白的嘴唇不斷抖動著,“陸沅夕……你是陸準的女兒,可別叫哀家失望……”


  窗外掛著凜冽的雪風,一片殘破的枯葉飄落下來,屋內,秦氏合著雙眼,有氣無力地喃喃自語:“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終於,要見到先太子了……”


  言畢,床榻旁邊燃燒的蠟燭已盡。


  瑞清,卿涵,帶著眾妃湧入,跪倒在地,或是哭天搶地,或是黯然流淚。


  喪鍾響起,阿淼神色自若,默默地看著,跪著,手中緊緊攥著那把鑰匙,眼中一道寒光閃過,伏地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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