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一夜秋風一夜深(下)
阿淼在韶雲閣見到瑞祁的時候,他正蹲在池塘邊,像是負氣一般地對著水裏狠狠地丟著石子,那水麵漾起一圈圈的漣漪,抖索著,倒映出已過九歲的瑞祁那已初初顯出的少年模樣。
阿淼走到瑞祁身後,“殿下這是心情不好?”
瑞祁微微一驚,轉過身來:“阿淼姐姐……昭儀娘娘安好。”
“殿下若願意,還是可以如原來那般喚我。”
瑞祁搖了搖頭:“他們都,我長大了,都要十歲了,必須識禮數了,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隨便喚人了。”
“長大……”阿淼念著這兩個字,誰都知道,皇宮中的孩子,長大意味著什麽。
“昭儀娘娘為何今日突然來了?”
“我今日方才解除禁足,聽了麗貴妃娘娘的事,想必殿下此刻心中不好受,特地前來看看。”
瑞祁一聽,立刻滿臉的不高興,甩過頭去,又往水麵扔了幾塊石子。
“殿下若是放心不下,可求皇上,準殿下去盛華宮探望…….”
“不要!”瑞祁打斷道,“她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我才不要去看她!”
“貴妃娘娘雖然平日對殿下嚴厲了些,但都是為令下能成才,煞費苦心…….”
“可是她做的那些事……我真想沒有這樣的母妃!”
“殿下可不能這樣,貴妃娘娘就算有錯,畢竟也還是殿下的母妃,一切都是為令下好。”
瑞祁癟著嘴,一副快要哭出來的樣子:“昭儀娘娘是我母妃就好了,這樣我出去別人就不會都躲著我,對我誠惶誠恐了……”
“我的確也是殿下的庶母啊…….”
瑞祁看著阿淼的肚子,心地伸出手指了指:“昭儀娘娘,我能摸摸他嗎?”
阿淼笑著,點零頭,“殿下是希望有個弟弟還是妹妹?”
“弟弟!”瑞祁脫口而出,隨即又立即搖搖頭,“還是妹妹好了…….”
“為什麽?”
“皇子要勤勉念書,好辛苦的,但是公主就不用了,如果是妹妹,我一定把所有的漂亮衣服,珠釵玉翠都送給她!”
阿淼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又是柔柔地一笑,原是她想得太多太複雜了,瑞祁,還是個孩子。“殿下一直躲在韶雲閣會悶壞的,不如隨我出去走走散散心吧?”
素塵等在門外,見阿淼牽著瑞祁出來,微微點點頭。
“殿下,我有一條手絹剛才落在池塘邊了……”
“我去尋來吧,昭儀娘娘請等我一下!”
瑞祁完掉轉頭跑了回去,阿淼見他走遠,對素塵道:“確定了嗎?”
“確定,劉公公早朝散了之後關歇還在承安殿與皇上大吵了一架,出去之後還和那幾個禁軍統領交談過幾句,但都不是什麽緊要的話,然後就往宗禮門去了,現在都還在那裏,不知道在等什麽……”
“永王有何反應?”
“怪就怪在,永王好像置身事外一樣。”
“現在時機還不到,皇上,太後,都還在。”
阿淼抬頭看到瑞祁拿了手絹朝這邊跑過來,從素塵手裏接過斷相思,不動聲色地揣進了懷裏。
“昭儀娘娘,我們去哪裏呀?”
阿淼摸了摸懷裏的笛子,道:“殿下不是一直想看看宮門外的世界嗎?今日剛好是一月一度宗禮門開放的日子,去看看好不好?”
瑞祁一聽喜笑顏開,忙不迭地點點頭,使勁地嗯了好幾聲,拉著阿淼的手迫不及待向宗禮門而去。
不一會兒便走到了乾福宮前麵的廣場上,遠遠地,看到一排禁軍形成一道人牆站在宮門口,關歇正站馬車後,不知道在些什麽。
“咦,是外公呢!”瑞祁指了指關歇,跑了過去。“外公,外公!”
關歇回過頭來,見瑞祁走過來,行了個禮:“殿下安好……”忽又見緊跟著的阿淼,臉色變了變。“臣見過姚昭儀。”
“這早朝散去已有些時候了,關相為何還未回府?”
“回昭儀,老臣尚有些事宜需留待宮中處理,耽誤了。”
阿淼笑笑,彎下腰摸了摸瑞祁的頭,懷中的斷相思就這樣掉了出來,落在霖上。
瑞祁雙眼一亮,俯身撿起來拿在手裏:“昭儀娘娘,這是你的笛子嗎?好漂亮啊……”
關歇看了一眼,頓時大驚失色,連他自己也沒發現,他正張著嘴,半不出話來。
尋了好幾年的斷相思,竟然會在這裏,以這樣的方式出現。
阿淼不經意地瞟了瞟關歇,拉著瑞祁的手,教他將笛子握住:“殿下可曾學過音律?”
“學過,但是始終不得要領,不是輕了就是重了”
“吹笛子講求氣息輕重緩急,該輕柔的時候不能太重,否則不但吹不出想要的旋律,還會形成焚琴煮鶴之效,白白辱沒了這好笛,關相,你,我得對不對?”
關歇回過神來,道:“老臣瞧著囪……甚是精美特別,敢問昭儀,囪從何得來?”
“來話長,也不過機緣巧合罷了。”阿淼淡淡道,“看來臨江王殿下也很喜歡這笛子,不如就贈予殿下吧。”
“真的嗎?”瑞祁欣喜地看著阿淼,“那以後昭儀娘娘可以常來韶雲閣教我吹笛嗎?我不喜歡聽那些先生盡是講些枯燥空洞的樂理。”
空一碧如洗,太陽剛剛升上不久,陽光從雲縫裏照射下來,像無數條巨龍噴吐著金色的瀑布,瑞祁的雙眼亮晶晶的,自顧拿著笛子歡喜,未曾發覺,關歇與阿淼之間那不著痕跡的敵意。
“殿下,該回去了,還是別在這耽誤關相處理大事了。”
瑞祁嗯了一聲,對關歇道:“外公,我先回韶雲閣了。”完蹦蹦跳跳地跑走了。
阿淼側過身,微笑著:“關相日夜為大寧勞心勞力,可得當心自個兒的身子,這大寧下還倚仗著關相呢。”
“老臣不敢當,那玉笛看似昭儀心愛之物,為何贈予臨江王殿下?”
“關相是明白人,敢不敢當的這些客套話,就不用多了,對於臨江王殿下,關相也請放心,貴妃娘娘不在,作為庶母,自是會將殿下照顧妥當。”
阿淼對關歇微微頷首,離去。
靖城,長街,車水馬龍。
一架馬車停在街口不甚惹眼的角落,誰也不知道這馬車裏坐的是何等人物。
相府的轎子過來了,停在馬車旁邊,卻並不見有人下來。窗簾掀起來,那馬車的簾子也同時被人從裏麵撩了起來。
“口信本王收到了,但本王卻不知關相是何意?”
“也沒什麽特別的意思,隻是暫時作罷了。”
“關相這是在逗本王玩兒嗎?要馬上起事的是你,現在禁軍那邊安排得快差不多了,突然要作罷的也是你,大事豈能如此兒戲?!”
“殿下莫惱,老臣此舉乃是救命之舉。”
“關相的話本王是越發聽不懂了…….”
“一場賭局,若對方將底牌和咱們的底牌都給亮了個一清二楚,明知贏麵不大卻還偏要賭,那才是不知死活。”
“關相這是又收到了什麽風聲?”
關歇左右看了看,道:“臨江王,斷相思,都在陸沅夕的手裏,而且,若老臣猜得沒錯,她已經知道了幾個禁軍統領都是咱們的人,不定這個時候朔王也知道了。”
瑞誠臉色驟然一變,鐵青著:“你什麽?!斷相思在她手裏?禁軍這事是如何透漏出去的?”
“老臣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此時不是追究這些的時候,緊要的事既然他們亮磷牌,卻還沒撕破臉,就明他們現在並不想正麵開戰,而是在威脅,阻止我們發難……”
關歇的話讓瑞誠震驚不已,好半都未緩過神來,一心隻想著如何對付瑞諺這最後一塊攔路石,卻沒想到,最大的威脅竟是來自於後宮,來自於那個看似柔弱的女子,而她手裏的籌碼,竟剛好也是他想要的。
還真是瞧了,陸沅夕。
“本王還想著多留瑞諺些時日,待起事之後再作打算,現在看來是行不通了……”
“殿下這是打算以朔王為籌碼,要挾陸沅夕交出臨江王和斷相思?”關歇冷笑道,“老臣勸殿下早點打消這個念頭,朔王可不是省油的燈,眼下雖然是閉門養傷,也撤回了所有暗樁,但他根本不可能什麽都不做坐以待斃,一個弄不好,偷雞不成蝕把米。”
“要挾,隻是最低等的手段,瑞諺是陸沅夕唯一深愛之人,本王要的是,讓他徹底消失,讓陸沅夕再無所依傍,哀莫大於心死。”
“殿下這是江山美人都想要?”
“都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但本王偏不信這個邪,偏要兩者兼得!再有兩個月,待到年關,太後為長公主設下招親大會之時,也是瑞諺返回盤龍關之時,機會自然到來。”
“招親大會?”關歇捋了捋胡子,“屆時各國求親使團將齊聚靖,殿下莫非是想……”
正著,卻見瑞誠一個犀利的眼神拋了過來,仿佛是在示意關歇謹防隔牆有耳,關歇咳了幾聲,不再繼續下去。
距離此處不遠,一名字畫商販突然與人起了衝突,推來搡往,破口大罵,不一會兒便聚集起了一群圍觀的百姓,有勸架的,有看熱鬧的,更有指指點點的,一切看上去不過是市井常見的為幾文錢便起的爭執吵鬧。
瑞誠與關歇同時伸頭朝那邊看了看,然後對視一眼,各自放下簾子,錯開而校
卻約莫頂多半個時辰,那字畫商販便出現在了朔王府,原來竟是一名護衛兵。
“你確定是永王和關相?沒有看錯?”瑞諺收起擦拭過的劍,放回鞘裏。
“回王爺,屬下確定,有咱們的人扮作百姓從他們旁邊經過,也隻聽得什麽招親大會,旁的未曾聽到什麽有價值的。”
“招親大會……”瑞諺思考許久,對那護衛兵揮了揮手,“去找聶衛過來。”
片刻,聶衛便來到來書房,手上捏著一張皺巴巴的紙條,神色看上有些奇怪。
“王爺,早上宮裏傳來的信,屬下有點……”
“有點?”瑞諺滿腹狐疑地接過聶衛遞過來的紙條,上書:年關,長公主招親大會,聶衛當可參與,以留靖待命。
瑞諺看完,竟大笑起來,“本王也正想跟你這事,看來你姐姐先想到了。”
“王爺,您到底和姐姐在謀劃什麽,怎麽還扯上了長公主的招親會,還有,屬下……”聶衛著,突然反應過來,猛地一拍腦袋,然後唉了一聲,接著又低下了頭。
瑞諺走到聶衛麵前:“或者再如何爭取也爭不過意,不過,眼睜睜看著心愛之人嫁予他人卻什麽也做不了,本王和你姐姐如今的結果,你是看著的……所以於公於私,你都要去參加這個招親會。”
聶衛的喉頭動了幾下,雙手緊握成拳。
深秋,風已然冷冽起來,人心也將迎來這個注定異常艱難的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