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穿骨成殤(下)
“哈哈哈哈哈哈…….”
瑞諺不知道何時抬起了頭,竟大笑了起來,那灰白陰冷的眼珠中分明是鄙視和不屑。
“你笑什麽?!”
瑞諺沒有回答,卻還是大笑不止,雨水順著他仰起的臉頰往下流淌著,從他的鼻梁,他的下頜,不斷滴落在地上,這沒有一點溫度的冰冷笑聲像是一把利劍,直直地戳向瑞清,也戳向阿淼的心。
“朕問你笑什麽?!”
瑞清惱怒地站起來,看著兩邊準備行刑此時卻不敢上前的兩名禁軍,“你們還在等什麽,朕了,行刑!”
“是,皇上!”
兩名禁軍走上前,各拿出一條手腕粗的鐵鏈,那鐵鏈的係著尖利的鐵鉤,毫不留情地對準瑞諺右邊鎖骨狠狠地穿透了過去,頓時鮮血噴湧而出,順著他的身體混著雨水流了下來,雨水流過的地麵,血流成河。
極度的疼痛使得他不禁弓下了身子,隻用手肘支撐著,卻還是抬著頭,陰鬱地笑著。
“不——”阿淼狂叫著,拉住瑞清的衣襟:“不要,皇上,臣妾求求你,不要——”
瑞清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陰沉的雙眼緊盯著瑞諺。“你看吧,你給我好好看著……”
“不——皇上,不要……”阿淼瘋狂地拽著瑞清,“皇上,臣妾求您,不,不……”
雨越來越大,視線中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模糊一片,卻還能看得見那觸目驚心的血紅,像是活生生地從她的心上剜下一塊來,痛得無以複加。
瑞清甩開阿淼的手:“繼續!”
一聲令下,阿淼驚恐萬分地看著那另一隻鐵鉤從瑞諺左邊鎖骨生生穿過,這一下,更是痛心徹骨,傷口血噴不止,他的整個上半身都被鮮血吞沒,他跪著的那一方地麵,全部被血染成了猩紅色。
“不,不,瑞諺,不要——”阿淼徒勞地掙紮著,失聲痛哭:“瑞諺!”
瑞諺臉上失了血色,口中突地迸出一口血,卻還是用力地笑著,看著阿淼,並不發出一絲聲音。
“不要……皇上,皇上,臣妾求您,臣妾什麽都聽您的,停下來啊……”
瑞清依然不為所動,冷漠地一揮手,將阿淼甩到地上:“朕隻是要你看著,你便看著,重頭戲還在後麵。”
阿淼心中很清楚,這穿骨之刑到此卻並不為止,以鐵鏈刺穿受刑之人鎖骨之後,用長約半丈,堅硬的精牛皮製成的皮鞭笞打受刑人十鞭,直至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為止。
“不要…….不要…….”阿淼不顧一切地掙脫開來,爬到瑞諺身邊,“瑞諺,我不會讓你一個人受這十鞭的,我不會……”
瑞諺看著阿淼,氣若遊絲,“走啊…….”
“我不走,我哪兒也不去,我陪著你……”
瑞清雙手握拳,憤怒至極:“來人,把昭儀拉開,繼續行刑!”
兩名太監趕緊上前一左一右想把阿淼從瑞諺身上拉開,同時浸過鹽水的長鞭自半空揮下,裹夾著雨水重重地落在他身上,頓時留下一道麵目猙獰的傷痕,血水不斷流下,新傷覆蓋著舊傷,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壓得他幾近窒息,鎖骨下那冰冷的鐵鉤帶著沉重的鐵鏈隨著他的身子不斷地扭動著,突然他雙臂一伸,將那鐵鏈在手臂上繞了兩圈,仰頭朝淒厲地怒吼一聲,兩邊緊抓著鐵鏈的禁軍竟被這突如其來巨大的氣力給甩飛了出去。
瑞清臉色一變,眼神犀利地朝那揮鞭的兵士看去,那兵士似乎也被這陣勢嚇住了,竟忘了揮鞭,呆呆地立在那,目瞪口呆。
“繼續行刑,這還需要朕幾遍?!”
那兵士反應過來,接著又是一鞭揮舞過去。
“瑞諺——不!不要!”阿淼突然又掙脫開來,撲過去,抱住瑞諺,那鞭子來不及收回,落在了她的背上。
阿淼忍不住慘叫一聲,背上灼燒般的疼痛讓她幾乎暈厥過去。
揮鞭的兵士驚呆了,愣愣地看著瑞清不敢再動,劉裕也閉了眼,不忍心看下去。
瑞清心中一緊,怒喝:“你們是怎麽做事的,把昭儀拉開!”
卻再也無人上前,每個人都靜靜地立著,靜靜地看著這慘烈的一幕。
雨更大了,地麵上的積水汩汩地流著,血水被衝刷殆盡,又被染紅,如此反複。
瑞諺艱難地擠出一個痛苦而虛弱的微笑,緩緩抬手想推開麵前的人。“走啊…….好好活著……忘了我……”
阿淼倔強地直搖頭,捧起瑞諺的臉,嘶啞著聲音:“瑞諺,我不走……我們都要好好活著,好嗎……答應我,不要放棄,不要……”
瑞諺眼中忽閃了一下,阿淼從他的眼中又看到那即將落下來的皮鞭,一咬牙一閉眼將瑞諺抱在懷中準備接受這又一重鞭,就在鞭子即將落下的那一瞬間,瑞諺用盡最後的力氣將她一掌推開,用自己的早已遍布鱗贍身體迎下了這一鞭,然後,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身子重重地落在積水的地上,水花四濺。
“瑞諺,不要,不要……不要丟下我…….我不能沒有你……我會恨你的,會恨你的!”阿淼大哭著爬過去將他抱起來,“你為什麽這樣傻,為什麽不讓我救你,為什麽……”
瑞諺眼裏滿是血紅,近乎昏厥,已然放棄了求生的意願。
阿淼俯在他的耳邊,柔聲道:“瑞諺,你聽我……你不能死,我有孩子了……是我們的孩子……”話未完,隻感覺肩頭重重一沉,他最終還是昏厥了過去。
“瑞諺,不要——”眼前的一切霎時都變作了黑色,黑暗中隻剩下瑞諺那浴血的樣子,在她逐漸瓦解的心中,慢慢地崩潰,淚如傾盆,哭斷衷腸。
“把昭儀帶下去,從今日起,禁足月落閣。”
瑞清冷冷地下了令,劉裕走過來,招手叫過兩名太監,“昭儀,請萬事以腹中龍胎為重啊……”
阿淼隻怔怔地緊抱著瑞諺,仿佛沒有聽到。
劉裕回頭看了看瑞清,又走近一些:“昭儀請放心回月落閣等消息,老奴會讓朔王殿下平安無事的。”
完,手一招,兩名太監走過來,將瑞諺從阿淼懷裏拉扯開去。
眼前朦朧著,什麽也看不清楚,耳邊嗡嗡轟鳴著,什麽也聽不清楚。
盡管雨水將她衝刷得狼狽不堪,在被拖走之時,她還是回了頭,直看著因為失去支撐而倒在地上的瑞諺,他的雙眼緊閉著,任憑雨水在他滿是鮮血的身體上肆虐,那雨落的聲音似乎也變了一片死寂,若不是那一地流淌的醒目血紅,阿淼竟是恍惚覺得方才那一切驚心動魄的摧肝剖心似從未發生過。
最終,阿淼還是不知道,瑞諺在尚殘留一絲意識之際到底有沒有聽到她的話,而這一場並不算大的雨,淋透了她和他之間那刻骨綿長的相思。
空開始淡去了那深邃的帷幕,蒸騰起淡淡的紫霧。
昏黃的傍晚,雨終於停了下來,深沉的綠色被洗得幹幹淨淨,在微風的輕撫下流動著,一切都看似過去了,歸於平淡。
素塵端著湯藥走進來的時候,發現不知道何時,阿淼竟已經醒了,正端著地站在窗口,眼神空洞,渙散。
“你醒了,身子感覺怎麽樣?”
阿淼幾乎不可見地搖了搖頭,嘴唇與臉頰一樣,蒼白如紙。
“別站在窗口了,來,還是躺下吧……”
阿淼輕輕地推開素塵,開口道,“素塵,他怎麽樣了……”
素塵道:“放心吧,你睡著的時候,劉公公來過了,皇上開恩不罰了,已經抬回王府去療傷了……還有,安菡也來過了,給你背上的傷口上了藥,你受了刺激,情緒過於激動,動了胎氣,好在目前穩住了,但是需要靜養一段時間。”
“是嗎……”阿淼撫了撫腹,目光黯淡,“藥……拿去了嗎?”
“按照你的,內傷藥還有徹骨香都交給劉公公了,應是一並帶回王府去了……”素塵頓了頓,放下藥碗,“你也太不顧惜自己和孩子了,怎麽就能去擋那鞭子呢,他最想的是你好好活著啊……”
阿淼挪動腳步,眺望著窗外,淒然一笑:“這個世道還真是奇怪,總把想要活著的人往死裏逼,卻總是勸想死的人好好活著,於是,所有人都成了半死不活……”
“阿淼……你要振作一點啊,為了王爺,為了孩子,你都要振作……”
阿淼將身子依傍在門邊,遠遠看著閣外的宮街,燈火星星,人聲杳杳。
新雨之後,一切都顯得尤其清晰,尤其清醒,思緒甚至能飛越過那厚厚的宮牆,直飛往那外麵那繁華長街,那蒼山浮月,那煙雨樓台,那楊柳岸邊。
抬起手,伸過去,像是想抓住什麽,手心卻隻有那期盼落空後的寂涼。
想起宋漪的,總是想拚命抓住,到頭來卻什麽都留不住。
阿淼默默地低下頭,閉上眼。
“山河遠闊,人間煙火,無一是你,卻又無一不是你……”
夜風習習,這涼意,無孔不入。
忽聽得門口傳來劉裕的聲音:“皇上駕到!”
還沒等素塵退出去,瑞清便已走了進來,阿淼走過去,如常一樣行禮,然後垂手側立,不再話。
瑞清坐下來,冰冷的目光上下打量著她,阿淼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垂著眼瞼,目不轉睛地盯著地麵。
“你現在,恨透了朕吧?”
“臣妾不敢,但問皇上可滿意了?”
“朕不滿意!”瑞清目露凶光,“他始終還是沒有求饒,直到昏死過去,他沒有,一句都沒有,半個字都沒有,你可滿意了?”
阿淼的嘴角輕微地動了動:“臣妾早已想到會是這樣。”
“那你為何這樣一副臉孔麵對朕?”
阿淼抬起頭:“皇上想臣妾用什麽樣的臉孔?笑臉相迎嗎?”
瑞清走過去,捏著阿淼的下巴,“有了孩子之後,朕一度以為你認命了,會安心在宮中做朕的女人,但今日看來,是朕錯了!”
“臣妾是如何成為昭儀的,皇上不是應該比任何人都清楚嗎?”
“原本朕也是沒把你當尋常嬪妃對待,但朕現在改主意了,朕喜歡你,想珍視你,但你還是對他念念不忘,你讓朕如何……”
阿淼臉上泛起隱隱的笑意:“皇上何必自欺欺人,對於皇上來,臣妾就如葉充容一樣,不過都是宋嬪娘娘的替身而已,皇上喜歡的,皇上想珍視的,從始至終都隻有宋嬪娘娘一人。”
瑞清像是被提醒一般,瞳孔不經意地微微一縮,放下了手。
“陸沅夕,你別自以為了解朕,別以為朕應允了你那約法三章,現在不殺你,就永遠不會殺你,不會殺朔王!”
“皇上當然可以殺了臣妾,殺了朔王,但皇上可還記得臣妾剛受封之時講的那個故事?”
“你這樣是何意?”
“朔王無詔回京蒙混進宮固然有罪,但這三個月以來,他一直在盤龍關安分守己,為何此時突然有此舉動,這背後的因由,皇上難道就一點沒有懷疑過?”
半晌,瑞清眸底忽有道淩厲的光芒閃過,轉過身快步朝門外走了幾步,又回過身來:“陸沅夕,告訴朕,你真的就沒有動搖過?哪怕隻是一瞬間?”
阿淼從容地看著他,冷然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
聞言,瑞清先是微微悵然,接著陰鷙地一笑,拂袖離去。
“恭送皇上……”阿淼站起身,看著瑞清的背影,卻忽而笑起來。
素塵見瑞清離開,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阿淼:“這是劉公公方才悄悄給我的,是在牢找到的,你應該會用得著。”
阿淼拿過那封信:“他們居然敢如此明目張膽對瑞諺和先皇後下手,我們又何必一再隱忍委曲求全,既然身後這萬丈懸崖退無可退,那麽有些賬,也是時候該算算了。”
素塵拉過阿淼的手,肅然道:“你有把握嗎?打算怎麽做?”
阿淼微微一笑,將信放在桌上,用指尖點了兩下,冷冷道:“折其翼,斷其臂,絕其念。”
風淡淡的從她的眉宇間流失,那深潭般雙眸中,隱隱的透出了銳利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