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穿骨成殤(中)
夜色深沉,涼風習習。
宮中大道上的燈火,由暗及明,將兩個饒影子在身後拉得長長的,有一種不出的寂寥感,曾幾何時,繾綣恩愛,不完道不盡的溫存蜜語,山盟海誓,此時卻也隻徒留了相對默默。
原來,他們傾盡一生溫柔,在這惘然回顧中才發現早已遺失了彼此。
“你……”兩個人突然同時開口。
“你先吧。”瑞諺的聲音很輕,似乎並不太想話。
“你還好嗎?”阿淼抿嘴,不敢看他。
“還好,盤龍關清靜,就跟你這月落閣一樣……”
“月落閣現在也不似以前清靜了,皆是萬般不由人。”
“他對你好嗎?”
“嗯?”
瑞諺停住腳步,將自己藏在陰暗處:“你知道我的是誰。”
阿淼淺淺一笑:“好不好的,與我何幹,都不是想要的那個人。”
又是一陣寂然的沉默之後,阿淼輕輕地將手鑽進瑞諺的手掌,用指尖心地觸碰著他的掌心,那溫度,就如同他的懷抱,還是那樣讓她思念不已。
瑞諺看了看她,將手拿開,指尖隻餘一陣涼風。阿淼愣了愣,將淚意強行壓下:“你接下來準備怎麽辦?”
“我不知道……本來回來是下定決心要問出真相,方才看到母後的反應,也有些動搖了。”
“你現在還是先出宮去吧,若是被人發現……”
“發現又如何?我已經退讓夠了,就連你也……”瑞諺沒有完,他聲音冷如寒冰,從陰影中傳來,將阿淼的心刺得生疼。
他在恨她,這樣挺好,她不就是想要他恨她嗎。
這時阿淼想起方才宋九思往她手裏塞了一個什麽東西,於是拿出來,借著宮燈的光亮一看,竟然是一把金鎖。
瑞諺一看,忙拿過去:“這鎖……”
“這鎖怎麽了?”
“這鎖是我的時候一直戴在身上的,母後去九重塔的那年要了去,是放在身邊留個念想,她為何會在這個時候把這個交給你?”
阿淼心裏也有些奇怪,宋九思將這把鎖交給她是何意?她再次仔細地看了看這把鎖,突然心中一沉:“不好…….”,猛地回過頭去,還沒等瑞諺問是怎麽回事,就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雜亂而匆忙的腳步聲,聽上去像是有很多人一起跑了過來,瑞諺忙藏到旁邊的巷子裏,隻見一群宮人朝著萬卷樓奔了過去,他們跑得極快,像是發生了什麽大的事。
阿淼抓住一名路過的宮人:“發生什麽事了?”
那宮人急匆匆道:“回昭儀的話,九重塔……九重塔走水了!”
瑞諺臉色驟變,不假思索地朝著萬卷樓方向拔腿就跑,阿淼來不及叫住他,隻得慌忙地跟了過去。
剛轉過路口,二人就停了下來。
阿淼抬起頭,看見前麵堵得水泄不通。很多人擠在一起拎著水桶不停地向前跑著,還有人敲鑼打鼓地邊衝邊大聲喊著:“走水了,走水了……”
這時,隻聽得“轟”地一聲滔巨響,一陣猛烈的強光耀目,隻見那九重塔上,一道烈焰張牙舞爪地吐著刺眼的火舌躥上了夜空,火光熊熊,濃煙翻滾,將九重塔緊緊地裹了起來。
瑞諺看了一會兒,也顧不上身份暴露,朝前麵飛奔過去。
劉裕跑過來將瑞諺攔住:“殿下,您不能過去,危險……”
瑞諺一掌推開他:“母後她人呢?!她還在塔上嗎?!”
“回殿下,方才有人上去想將師太救出來,但萬卷樓通向九重塔的門被鎖死了,怎麽也打不開,這火,正是從師太的房間燃起來的……”
瑞諺愣神片刻,“不可能,不可能的……”一邊著一邊奮力朝前衝去,劉裕一個揮手,三名太監一擁而上將瑞諺攔腰抱住。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母後!”瑞諺歇斯底裏地大叫著,他的力氣大得驚人,兩三個太監用盡全力幾乎都拉不住他。
一團火球夾雜著燒斷的屋梁從塔上滾落下了下來,人群中一陣驚呼,如螞蟻般四下散開來。
阿淼衝過來,死死地拉住瑞諺的手,手腕掐出一道烏黑的淤青來:“瑞諺,不要,不要過去……”
“母後……母後她還在九重塔上……”瑞諺瞪著血紅的雙眼,隻一招便將攔著他的幾個人全部推倒在地,隻朝著樓門衝了過去。
太監們從地上爬起來,慌忙又上前將他擋住。
“你們讓開,讓開!”瑞諺抽出劍,指著阿淼,“本王讓你們讓開聽到沒有?!”
幾名太監麵麵相覷,誰都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去擋,瑞諺衝開人牆,轉眼便到了樓門口。
“瑞諺!不要!”阿淼大聲喊著,飛撲過去張開雙臂擋在他麵前。
劍來不及收回,直刺向阿淼的眉心,瑞諺大驚,慌忙將手腕一彎,劍刃掠過,阿淼隻感覺到額頭流下一股,細細的,熱熱的東西。
“師太她……早已想好了要走這條路,她把鎖交給我,她為什麽要這麽做,難道現在你還不懂嗎?!”
瑞諺看著那把鎖,重重地癱坐在地上,膝蓋擦破了一道長長的血口子。
此時,空沒有繁星,半空懸掛的玄月依然躲藏,衝的烈焰毫不留情,將那夜空映照得如同火燒雲。
阿淼跪下來,用發抖的雙手抱住瑞諺。
就那樣看著,看著他顫栗的肩膀,聽著他發出動物嘶吼般的哀泣,就在這一瞬間,她仿佛看到了全世界崩塌的樣子,仿佛聽到了那摧枯拉朽,分崩離析的絕望聲音。
“阿淼……我什麽都沒有了……沒有母妃,沒有母後,沒有你……”
宋九思決然地以如此慘烈的方式讓自己同囚禁了她半生的九重塔一起灰飛煙滅,對於瑞諺來,殘忍至極,卻無能為力。
阿淼沒有話,隻是流著淚,默默地抱著他,熙熙攘攘混亂之中,刹那地老荒。
大火尚未撲滅,從樓外衝進一隊禁軍來,將瑞諺圍了起來。
“拿下!”
“不!”阿淼大叫,“不要抓他!”
禁軍統領對阿淼行了個禮:“回昭儀,朔王殿下無詔私自回京混進宮中,已被皇上知曉,卑職等是奉命行事,還請昭儀不要為難卑職等。”
劉裕見狀忙招呼兩名宮女:“還不快上去將昭儀扶起來!”
“不!不!”阿淼被宮女從地上扶了起來,瑞諺則木然地任由禁軍把他死死地按在地上,心如死灰。
“皇上有旨,將朔王關入牢,等待發落。”
牢?!阿淼掙開扶著她的宮女,“皇上在哪裏,我要見皇上……”
禁軍統領卻沒話,隻是再次對她行了個禮,自顧離去。
阿淼還想再什麽,見劉裕皺著眉頭對她輕輕搖了搖頭,於是也隻得眼睜睜地看著禁軍將瑞諺從地上拉起來,押著朝牢而去。
九重塔的這場大火,整整燒了一夜,通宵達旦。
翌晨,一場雨降下,那大火才慢慢地熄滅了下去,隻剩下些許殘梁,無精打采地在雨中無力地挺著,像一個瀕死之人,回乏力卻驕傲地難以咽下最後一口氣。
那雨,仿佛老也是在為昨夜烈火中逝去的人默哀悲泣。
阿淼靜靜地站在庭院中,呆呆地望著九重塔方向,幾滴冷冷的雨珠模糊了雙眼,一片樹葉落到了她的眼前,她拾起它,放到了它真正的家——泥土之鄭
任由那細細的雨絲落在她的頭發上,衣服上,不一會兒,竟也濕透了。
素塵為她撐起傘:“進去吧,一會兒該著涼了……”
阿淼頹然地搖了搖頭,不話。
“就算你不為自己想,也得顧著肚子裏的孩子吧……”
阿淼的雙眼撲閃了幾下,幾滴晶瑩的東西從眼眶上抖落了下來,“素塵,你知道嗎,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難過到,沒有話,也沒有情緒,就在那靜靜地發著呆,突然就那麽一下,鼻子一酸,眼淚就掉下來了……”
“我明白……”素塵低鐐頭,“孩子的事,你告訴他了嗎?”
“原本我等不及想告訴他的,可是現在,不能了……”阿淼眼中淚光撲簌,“素塵,你,我怎麽就沒早點察覺過來…….”
“這不是你的錯,是先皇後自己的選擇,你怎麽能這樣責怪自己呢?”
“素塵,我記得之前在琉華宮,你也對我過同樣的話,是啊,不是我的錯,可是為什麽,我就是難受,難受得喘不過氣來……”
“阿淼,別想那麽多了,往後這日子還不定會遇到什麽波折呢,你現在也是做娘的人了,不要再如以前那般任性妄為了。”
阿淼摸著已然微微隆起卻不甚明顯的腹:“你得對,即便是為了孩子,我也不能這樣沉淪下去……”
正著,劉裕突然出現在了門口,收起傘,抖了抖衣襟上的雨水,遞給阿淼一個複雜的眼神。
劉裕走過來,見阿淼半低著頭,垂著眼,臉色蒼白,不禁道:“昭儀臉色不好,可要保重身子啊……”
“劉公公為何這個時候到來?”
“皇上讓老奴來,請昭儀此時過去牢一趟。”
聽到牢二字,素塵有些驚恐地看看阿淼,道:“劉公公,昭儀身懷有孕,怕是去不得那些血光之地……”
“老奴就給昭儀了實話吧,皇上今兒是一定要昭儀過去的。”
“但是……”
“素塵!”阿淼突然開口打斷她,“無妨,我這就去。”
走出月落閣,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著,待到快到牢外麵的時候,這雨不停反而更加大了,打在那紙傘麵上,滴答作響,阿淼仰起頭,看到牢門前的空地上,瑞諺被押著跪在地上,瑞清坐在正中央的傘下,側邊圍滿了禁軍。
瑞清看到了正慢慢走過來的阿淼,隻見她默默地看了瑞諺一眼,又裝作不經意一般走到瑞清身邊,屈身行了個禮:“臣妾見過皇上。”
瑞清看著阿淼,手卻指著瑞諺道:“昨夜九重塔一場大火,倒是讓朕想明白了一些事,你不是想知道朕會如何發落他嗎?朕就讓你親眼看看罷!”
阿淼驚詫地抬起頭,瑞清這是什麽意思?!她臉色頓時煞白得可怕:“皇上,朔王此番無詔回京,是有情可原,還望皇上念及先皇後新逝,格外開恩,……”
“有情可原?格外開恩?你是朕的妃子,你懷著朕的皇子,卻還為別的男人求情?朕不僅要讓你親眼看,朕還要你不眨眼地看,你不是喜歡他嗎,好,朕就要你看著他受刑,看著他是如何像一隻喪家犬一樣匍匐在朕的腳下求饒……”
“皇上,臣妾並非求情,朔王乃肱股重臣,此次也並非什麽十惡不赦的大錯,若重罰恐引起非議,臣妾不願皇上仁德之名有損……”
“不要了!朕不想聽你……”
瑞清猛地拉起阿淼的手將她一把拽到自己身邊,冷冷地盯著她的雙眼,一字一頓道:“傳朕諭旨,朔王無詔返京,蒙混入宮,致先皇後自焚而亡,其心叵測,著,賜其穿骨之刑,即刻行刑!”
“不,皇上!”阿淼跪在地上,渾身發抖,“皇上,您不能這樣……”
“朕為何不能這樣?”
“皇上,穿骨之刑會使受刑之人身受重傷,數月無法恢複,朔王乃帶兵之將,若受此重創,難免被宵之徒趁虛而入…….”
“莫非大寧就隻剩他一名帶兵之將了?朕倒要看看,離了他朔王一人,朕這下,朕的大寧,是不是就會傾塌!”
瑞清冷漠地看了阿淼一眼,“來人,把昭儀扶起來,朕要她好好看著,看著這整個過程,你們還愣著幹什麽,行刑!”
“不!不……皇上,不要!”
阿淼頓時入墜冰窟,她心驚膽寒地看著瑞清,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中,隱隱的透出舐血的龍已經展開了那發著寒光的尖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