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醉夢浮生皆如煙(中)
今日是初五,大寧傳統的拜佛日,濟恩寺作為國寺,自然是人頭攢動,香火鼎盛,人車川流不息,沅夕緊跟著陸夫人下了馬車,迎麵便見濟恩寺住持妙法大師走了過來,對著陸夫人作了個揖道:“陸夫人,老衲恭候多時了。”
陸夫人還禮道:“煩大師引路。”
妙法大師側身讓開道,這時一陣風刮來,沅夕一個沒留神,麵紗竟被那風給掀了起來,阿恕忙伸手去抓,卻又被另一陣風吹跑了,這風像是在逗弄著她一般,越是著急抓到,就越是不讓她碰到。
沅夕喊了阿恕一聲,追著跑了過去,來也奇怪,沅夕這一去,那陣風竟停下了,麵紗便輕飄飄地落到了一旁的矮枝上。
沅夕拿起那麵紗,將沾染到的雪花抖了抖,正要轉身回去,突然有種不遠處有人在看著她們的感覺,於是抬起頭向前看去,遠處的偏殿旁停著一輛馬車,裝飾著隻有王公貴族家才能用的明黃色華蓋和錦緞門簾,就在她望去的同時,那門簾剛好放下,那馬車裏的人,她確是沒有看到。
於是便也沒多想,剛拿了麵紗正要戴上,阿恕就跑上來,道:“姐,夫人剛才看你在那邊發呆,問你在看什麽呢?”
“我怎麽覺著,那邊好像有人在一直看著我似的……”
阿恕也朝那方向望了望,道:“沒什麽人啊,許是姐看錯了吧。”
“嗯,許是吧。”沅夕戴好麵紗,回到陸夫人身邊,一回頭卻見妙法大師正含笑看著自己,那笑中卻蘊含著深意。
陸夫人也注意到,便問:“敢問大師,女有何不妥?”
妙法大師還是那樣笑著:“並無不妥,隻是……”
“大師但無妨。”
妙法大師走上前去在沅夕的額頭點了一下,道:“陸夫人,令千金龍眉鳳眼,是大貴之相,但身為女子,有此麵相者,雖不影響大致方向,但過程必會十分曲折艱辛,或許還會經曆生離死別,大起大落,然置之死地而後生,卻易為義而困,為情所累。”
陸夫人聞言,臉色稍變,“大師,可有破解之法?”
“請問夫人是想要如何的破解之法?”
“國公同我膝下僅得此一女,惟願她一生順遂,平安如意,並不作他想。”
“老衲所言,皆是命數,非人力所能改變,令千金命中注定不會如尋常人般草草此生,這樣來並非壞事,老衲有一言贈予,梅花香自苦寒來,便是令千金此後需行之路。”
沅夕一心想著等會如何在母親聽佛法之時溜走,此時有些心不在焉,這妙法大師的話,也是左耳進右耳出,並未放在心上。
陸夫人略有愁容,看著毫不在意的女兒,不由得心生幾分憂思,雖多一些磨礪並非壞事,但從在父母庇佑羽翼下長大的沅夕,向來無憂無慮,真任性,這樣的她以後還要經曆生死,真能置之死地而後生嗎?
梅花香自苦寒來,倒是一句不錯的話,但如果可以,下父母誰願兒女必要經曆苦難方能圓滿呢。
進香完畢,陸夫人便隨著妙法大師去次殿聽佛法去了,沅夕一看機會來了,母親前腳剛踏出殿門,她後腳便拉著阿恕,兩人躲在廂房換好了男裝,大搖大擺地出了濟恩寺,上了馬車,一路奔向長街。
沅夕的心如從籠子中被放出的鳥般,早已插上翅膀飛走了。
這是她第一次未戴任何遮擋物,正大光明地走在大街上,無人側目,無人注視,往日透過麵紗或從馬車的窗簾後看到的,竟與此刻是如此全然不同的花花世界。
沅夕羨慕那些男兒公子哥們,可以幹淨利索,大大方方,為何女兒家就得遮遮掩掩,羞於見人。
看著沅夕歡快的步子,甚至還哼起了曲兒,阿恕心中卻打起了鼓,且不能不能真的見到那個人,即便見到,也不能就真的能讓沅夕滿意,然後回心轉意,可夫饒交代,她又不能不跟著演這一出戲,她不過是想安生做一名婢女,沒想到還得陪著夫人姐做戲,叫人著實為難。
沅夕自是沒有工夫理會阿恕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隻顧著東張西望,那些新鮮玩意兒讓她應接不暇,阿恕逐漸有些跟不上她的步伐,隻得氣喘籲籲地一路跑著,防止被她甩掉。
“……公子,你等等我啊……”
沅夕終於停在了一個攤位前,阿恕跑上前去:“公子,你怎麽走得那樣快啊……奴……才差點就跟不上你了。”
阿恕擦完滿頭的汗,半晌,卻不見回應,阿恕一看,沅夕竟然手捧一個瓷瓶發呆。
阿恕湊上前一看,那個瓷瓶像是青花,但釉質卻不怎麽好,一看便應是民間的窯隨便燒製出來的拙劣的工藝品,也就尋常人家會買回去放在家裏當個擺設,達官顯貴們根本就不會上眼的東西,為何沅夕卻看得如此專注,以至於竟出了神?
“公子?”阿恕喚道,“這個瓶子有什麽特別嗎?”
沅夕不答,手指卻摩挲著瓶身,像是得了什麽稀罕寶貝,愛不釋手。
這時攤主走出來道:“公子好眼界,這個東西可是正宗的官窯青花,公子若真心喜歡,五兩銀子即可。”
沅夕道:“老板,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事我是見多了,但是像你這樣吹牛的我還是第一次見呢,還五兩銀子呢,依我看,這個瓶子最多五文錢。”
攤主麵帶怒容:“你這公子年紀不大,口氣倒不,我今兒倒要來同你盤盤道。”
沅夕哼了一聲:“盤就盤,誰怕你不成?你方才這個瓶子是官窯青花,但據我所知,最近五年都未有官窯出青花瓷,而你這個瓶子底還印的是德治三年,另外,這釉質粗糙,不用仔細看,用手一摸就知極不均勻,瓶口還不整齊,竟敢是官窯的?”
攤主一聽心知是遇到行家裏手了,眼見周圍漸漸聚攏了看熱鬧的人,卻依然嘴硬道:“誰近五年官窯無青花?你是何人,竟能知道官窯的事?我上頭確是有官家人,難道不比你這黃口兒清楚?”
沅夕將瓶子舉高一些,繼續道:“大家都看好了,但凡是懂行之人都知道本朝官窯青花有一個最明顯的特征,便是底部印鑒所用之色,是靛中帶赤,在日頭下可隱隱見金色反光,而此瓶所用印鑒僅仿其形,色澤粗陋不堪,若你家真有官家之人,那隻有兩種可能,要麽你被他騙了,要麽他被別人騙了。”
圍觀眾人聞言,皆議論紛紛,稱道這位公子雖年紀輕輕,卻頗有見識,還道這位攤主時常自誇有極品青花,倒也是蒙了不少外行人。
攤主啞口無言,窘迫萬分,咬著牙憤恨地看著沅夕,卻絲毫奈何她不得。
阿恕忙扯了扯遠夕的衣襟,附在沅夕耳邊低聲道:“姐,咱們不能這樣太引人注目了……”
沅夕卻正沉浸在揭穿假青花的成就感中沾沾自喜,心想師父教授的東西還真派上了用場,若非如此,今日這五兩銀子定會被這黑心攤主坑了去。
此時,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篤篤傳來,圍觀的人群立刻側身讓道,沅夕抬頭望去,見不遠處正迎麵奔來一縱馬隊,約有八九人騎著馬,均是身著黑色鎧甲,為首的那個人身形修長而高大,唯有他的胯下是一匹白色的駿馬。
這時那攤主竟趁沅夕分神的當口,使勁將她一推,沅夕錯愕之際,竟來不及站穩,便發現自己已站在了街道中央,而那馬隊距她僅有兩步之遙!
沅夕卻呆若木雞,眼睜睜地看著那白馬以極快的速度衝了過來,隨著阿恕的一聲驚叫,同時響起的還有那白馬被勒住的刺耳嘶鳴,前蹄抬起,眼看那釘著厚實的鐵馬鐙的蹄子朝著自己迎麵飛來,還來不及叫出聲,沅夕躲閃不及,一瞬間突覺雙腳離地,身子騰空,腰間攬過一隻有力的大手,電光火石間將她撈了起來,恰巧避開了白馬揚起的前蹄,她手上拿著的那個瓶子順勢滑了出去,落在地上,啪一聲摔得粉碎。
這一聲響讓沅夕的腦子頓時清醒過來,心有餘悸地轉頭,想看是哪位好漢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將自己從馬蹄下救出來的,剛扭過頭去,頭頂上猛然闖入一張臉,二十幾歲的模樣,卻有著與年紀極為不符的涼薄疏離感,那麵部輪廓棱角硬朗而分明,鼻梁高挺英偉,略顯黝黑的皮膚上似有光影流動,那劍眉星目,墨黑色的瞳孔映在那深邃如潭水般的眸子裏,像是琉璃照射出山川河流的光芒,卻含著一種封凍千年的寒涼。
沅夕從未見過擁有如此極致的外貌,如此豐神俊朗的男子,刹那間不由得呆住了。
直到男子將她穩穩地放到地上,她依然沒有回過神來,隻癡癡地看著他忘了將目光移開,看著他下了馬,走到她的麵前。
“這位公子,是否有哪裏受傷?”
這聲音雖略微低沉,卻磁性十足,沅夕聽著覺得心都快跳出來了,隻覺得這耀耀陽光,這皚皚白雪,此時都失了顏色。
阿恕驚魂未定地跑過來,拉著沅夕上下左右仔細地看了一遍,十分緊張地:“……公子,你沒事吧?有沒有哪裏傷著?嗯?”
沅夕呆呆的沒動,隻雙眼發直地盯著麵前那俊美男子,絲毫未注意到阿恕已經慌張得快哭出來了。
男子見沅夕毫無反應,便又道:“公子可是有哪裏不適?”
阿恕看了看那男子,忙拽了拽沅夕:“公子,公子,話啊!”
沅夕這才緩過神來,忙道:“不好意思,方才有些失態了,我沒事,沒事……”
男子微微一笑:“沒事便好,公子方才突然衝出來,可是很危險的,若不是本王及時勒馬,公子此時非死即玻”
本王?他自稱“本王”,莫非是……
沅夕的心突突地漏跳一拍,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你是……朔王殿下嗎?”
男子拱手道:“本王正是,公子認識本王?”
沅夕的臉上嗖地飛上兩片紅霞,有些害羞地低下頭:“此前應是不識得,殿下……同傳中的不太一樣……你真的是朔王?朔王瑞諺?”
“大膽狂徒,竟敢口稱朔王殿下名諱!”
沅夕轉過頭,見一太監模樣,年紀半百上下的男人正疾言厲色嗬斥她。
瑞諺抬手道:“劉公公,今日這靖是吹的什麽風,竟勞您親自出宮前來迎本王?”
來人正是大內總管,當今皇上的近身太監劉裕。
劉裕轉向瑞諺,換了副笑嗬嗬的臉:“殿下言重,可折煞老奴了,是皇上和太後等殿下等得著急了,這才著老奴出來迎一迎殿下,沒成想剛出宮門便見到令下,快隨老奴進宮麵聖吧。”
瑞諺側頭,對沅夕微微點零頭,便翻身上馬,招呼著後麵的人繼續前校
看熱鬧的人群逐漸散去,那攤主竟又走過來揪住沅夕,指著那摔得粉碎的瓷瓶道:“你再我這瓶子不值錢,摔了也得賠!”
“你那五文錢的瓶子賠便賠,阿恕,拿錢給他!”
“什麽五文錢,我那可是青花,要五兩銀子!”
“我剛才已經揭穿你了,那是假青花,你現在居然還想訛我五兩銀子?”
“現在瓶子都碎了,你是假的,證據何在?”
“好你個無賴,今定是要訛我了?你知道我是誰嗎?”
“管你是誰,就算王老子來了,你也得賠五兩銀子,否則休想走!”
攤主不依不饒,許是見那瓶子碎了死無對證,氣焰極其囂張。
“那本王來呢?”
沅夕和那攤主同時回頭,見那渾厚的聲音竟是來自去而複返的瑞諺,他正拿著那瓷瓶的碎片,似在琢磨什麽。
那攤主有些不服,道:“你憑啥你是那個什麽什麽王?”
瑞諺身邊一個副將模樣的人掏出一塊銅牌舉到那攤主麵前:“睜開你的狗眼看好了,這可是如假包換的朔親王府的腰牌,對殿下不敬者,如藐視聖上,其罪當誅!”
攤主嚇得立刻跪地哀求:“草民有眼無珠,衝撞了王爺,王爺恕罪,王爺恕罪!”
瑞諺風輕雲淡地一揚手,將手上的碎瓷片扔到攤主麵前:“事情的始末,本王聽這周圍百姓道也了解幾分,所以你還想從這位公子那要到那五兩銀子嗎?”
“草民不敢,草民這……的確是假的……見公子喜歡便虛開了個高價……草民該死……”
沅夕見此情形,心中也有些解氣,便道:“哈,總算實話了。”
瑞諺見沅夕麵露輕鬆,道:“瓶子雖然是假的,好歹也是件物什,但若不是因為本王,公子也斷然不會砸碎,這瓶子便由本王來賠吧。”
“草民哪敢要王爺賠,公子砸碎瓶子草民也有錯,萬不敢讓王爺破費。”
“這倒是句實話,若你隻是以次充好,訛人錢財便也罷了,但這明知有馬隊經過背後推人,可見心腸歹毒,著實沒得救……”瑞諺的語氣冷如嚴冬霜雪,“成霖,找兩個人將此人送到靖府衙,就是本王告的他,殺人未遂,讓他們看著辦。”
那名被喚作成霖的副將隨即招來兩名兵士,將那攤主從地上架來拖走了。
瑞諺回過頭對沅夕道:“公子也知那瓷瓶不值錢,為何如此欣賞?”
沅夕有些窘,低著頭嚅囁著:“我看中的不是那瓶子,是那瓶身上有一句題詩,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這句詩我一直很喜歡……”
“但願暫成人繾綣,不妨常任月朦朧……”瑞諺念著這句詩,道:“沒想到公子還有此情懷,本王是粗人,倒是唐突了。”
“殿下……言重了……”沅夕覺得臉頰燙得都快燒起來了,更是不敢正眼看麵前的人。
這時,在一旁等候已久的劉裕走過來:“殿下,該進宮了,再耽誤下去老奴怕是沒法同皇上和太後交代。”
“好,這就走。”瑞諺對沅夕抱拳道:“告辭。”
沅夕習慣性地想行個屈身禮,忽地想起自己此時是男裝扮相,於是也學著瑞諺的樣子,拱了拱手算是還禮。
瑞諺騎上馬,成霖側過身道:“王爺,咱們一回到靖就碰到這事,不知那位公子……”
瑞諺回過頭看了一眼,笑道:“你沒看出來,是位姑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