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珠鈿翠翹任冷落(下)
宮中從來就沒有不透風的牆,翌日,麗妃娘娘深夜造訪月落閣的事就很快傳遍了整個後宮,令麗妃煩惱不已,卻又無從查起到底是誰走漏了消息,昨晚隨行的那批宮女太監定是沒這個膽子的,貼身宮女望秋是她進宮時打娘家帶來的陪嫁丫頭,也不可能是她望秋,竹影?她主子非詔不得出,但她可以出,可是竹影真的有那種膽子嗎,出了差錯也會給宋漪惹禍上身,於是麗妃想來想去,終於也沒想個所以然。
同樣煩惱的還有瑞清。
但瑞清並不是今日晨起才聽的,而是前一晚上即刻便知曉了此事,原因是承安殿一名太監巡夜的時候恰好也路過月落閣,恰好看到了麗妃娘娘一行人,更恰好看到了麗妃和宋嬪隔著門檻了好一會兒的話,然後麗妃娘娘好像很不高胸走了,宋嬪娘娘臉色也不好。
於是一回到承安殿,就一五一十地稟報給了皇帝陛下。
然後今日在早朝上,瑞清看到關歇的時候,一陣煩躁油然而生。
“皇上,臣有事啟奏,錫蘭國派使臣出訪,望同我朝開通互市,並願嫁公主和親,永結兩國秦晉之好,臣認為此事妥當,已回了使臣。”
關歇匯報的這件事,本為例行公事,隻差瑞清朱筆禦批即可,但此時,瑞清聽後卻道:“關相為何未曾向朕匯報此事便擅自應允?”
關歇愣了一下,隨即道:“皇上,臣以為這樣的事曆來便是中書省處理即可,就如同之前同西篤互市開放一樣.……”
瑞清道:“錫蘭為偏遠國,論國力論兵力均不可同西篤同日而語,且與我朝既不接壤亦素無邦交,可以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朕認為,同錫蘭互市對大寧無所裨益,而選秀在即,朕的後宮也不需要再多添一名番邦公主濫竽充數。”
“臣愚昧,還請皇上明示。”
“朕的意思再明確不過了,關相不是一向能揣摩聖意?想必不用朕多了吧。”
瑞清著,袖子一揮,“事雖,但朕還坐在這裏,不勞關相代朕作主。”
關歇跪下道:“臣不敢!臣隻願能為陛下分憂。”
“關相的忠心朕當然是相信的,朕也相信,這種事不會再有下次。”
瑞清看著關歇誠惶誠恐的樣子,心中隻覺爽快,不過瑞清很清楚,關歇同以前的宋列英最大的不同便是,宋列英不怒自威,關歇卻是讓人捉摸不透,陰狠之人。
散了朝,高大人首先問起了關歇:“關相,皇上今是怎麽了,這樣的事皇上一向不過問,都會從了中書省的上報,竟也能鬧出分歧?”
關歇摸著胡須道:“牛犢子這一對角也是越發硬朗了,想長大,還早零。”
“什麽意思?”
“瞧著吧,好戲會越來越多的,哼!”關歇完一甩袖子離開了承安殿。
留下不明就裏的高大人還在苦苦思索,這時陳大人走過來,冷不丁地:“皇上這是在跟關相示威,上諫冊立中宮一事,算是跟咱們結下了梁子。”
散朝沒多久,今日早朝發生的事便傳到了壽慈宮。
阿貞告訴秦氏這件事的時候,也順帶提了一下昨晚有人看到麗妃去月落閣的事,秦氏深深地歎了口氣道:“皇帝這是在拿關歇為他那受難的心上人出氣呢……”著很無奈地搖著頭坐下來,“哀家本以為皇帝長大了,遇事也該成熟些了,看來還是哀家太過樂觀了,皇帝還是那麽孩子氣,如茨話,哀家覺得以前宋列英在時,反倒還能時時提點著皇帝。”
“太後,那您現在準備怎麽辦?”
“還能怎麽辦?待會你替哀家去一趟承安殿請皇帝過來,再去盛華宮把麗妃也叫過來,還是隻有哀家豁出這張臉皮來做個人情了。”
午後,阿貞便來到盛華宮,拿著太後口諭請麗妃過壽慈宮一趟。
麗妃心下惶惶,隻得半日工夫,竟也傳到了太後耳朵裏,於是忙不迭收拾了一番,帶著望秋去了壽慈宮。
還沒踏進壽慈宮門,阿貞先行進去稟報,請麗妃等在宮門外,望秋見她一直捏著自己的手指,顯得有些焦慮,便安慰她道:“娘娘不必緊張,娘娘現在暫時協理後宮,太後許是有別的事。”麗妃白了她一眼:“本宮哪裏緊張了?太後難道會因為昨晚月落閣之事責罰本宮嗎?”
這時,阿貞出來,太後有請。麗妃迫不及待地快步走了進去。
“太後,臣妾昨晚的確隻是路過……”
麗妃話一半戛然而止,赫然見瑞清也坐在屋內,正悠閑地品茶,麗妃進來,他也沒有抬頭看上一眼。
“皇上,臣妾不知皇上也在此.……”麗妃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坐在塌上的太後,秦氏捧著一盆綠植,見麗妃進來,也不同她話,對瑞清道:“清兒你看,這金鬆是否修剪得當?”
瑞清站起來靠近看了看道:“層疊有形,聚中有神,無任何旁枝溢出,兒子覺得,甚好。”
太後點頭:“哀家也覺得不錯,是你七嬸今早剛著人送進宮來的,柔兒的手藝是愈發得哀家歡喜了,麗妃,你覺得如何?”
麗妃不知太後何意,急匆匆喚她前來,難道隻為欣賞盆景?
“臣妾不懂花藝,太後和皇上欣賞的,自然是極好的。”
“母後,麗妃擅長的是棋藝,那種對弈,探取人心的事才最適合她,花藝的事問她,那是找錯人了。”瑞清著走到麗妃麵前,“愛妃,你朕記得對不對?”
太後也站起來:“好了,都坐下話。麗妃,你剛才進門的時候了一半的話,是什麽?你昨晚路過了哪裏?”
麗妃剛為瑞清剛才一番有意無意的嘲諷而七上八下,又聽得太後此言,連忙跪了下來:“回太後,臣妾昨晚在般若殿祈福至亥時,出來的時候因為起了大霧不得不繞行遠路,於是.……於是路過了月落閣,臣妾想著已過數月也不知道宋嬪妹妹在那裏過得怎麽樣,就想著,她雖因父兄而獲罪,念在姐妹一場,去探望一下.……”
“一個罪人,有何可勞麗妃大駕探望的?”瑞清的言語間充滿著厭惡,“朕還不知道愛妃胸襟如此寬廣,如此悲憫人。”
“皇帝!”秦氏厲聲喝止住瑞清,“哀家是在問麗妃話。”
“既然母後要和麗妃點體己話,朕在承安殿還有政事需要處理,就先告退了,改日再來向母後請安。”瑞清完,沒等秦氏開口,便行了個禮,帶著劉裕走了。
秦氏轉身對麗妃道:“兒子長大了,哀家這個做娘也要管不住了。”
麗妃不言,臉上卻憋著那麽一股子傲氣。
秦氏繼續道:“麗妃,這個月皇帝去過盛華宮嗎?”
麗妃悻悻道:“回太後,自從宋嬪搬去月落閣,皇上就不怎麽來臣妾宮裏了,昨聽皇上偶染風寒,還親手熬了薑湯送去承安殿,可皇上也不見臣妾,臣妾也不知道做錯了什麽.……”
秦氏安慰道:“皇帝心裏是還有氣呢,宋嬪畢竟是和皇帝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情誼,這不正也明了皇帝也並非鐵石心腸,你若真心待他,他又豈能不知?你還是瑞祁的生母,皇帝就算不顧念你,不顧念哀家,還能不顧念著自己的親兒子?”
“太後,話是沒錯,可是臣妾實在不知還該如何做才能令皇上明白臣妾的心意?”
“麗妃,你性子急,皇帝也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你當明白過猶不及,適可而止。”
“.……是,臣妾明白。”
嘴上明白歸明白,回到盛華宮後,麗妃心裏依然不是滋味,悶悶地坐在塌上,臉耷拉著,麵色鐵青,心想著,宋漪,本宮當初沒有對你棒打落水狗,還是本宮太過仁慈了。
望秋端了一盤水果放到麗妃麵前,“娘娘,奴婢看您興致不高,是不是太後跟您了些什麽?”
麗妃怒目圓瞪:“一個下人做好自己分內事,偏還來管主子的事,本宮看是平時太寵你們了,統統給本宮滾出去——”
望秋跪在地上:“娘娘息怒,奴婢多嘴,奴婢該死.……”
這時偏有沒有眼力的宮女上前稟報:“啟稟娘娘,奶娘帶了臨江王殿下來了,是殿下想念娘娘了……”
話尚未落音,麗妃便怒道:“一個皇子成哭哭戚戚成何體統,以後如何能成大器?奶娘怎麽當的?還嫌本宮這不夠煩亂嗎?有這時間成想娘,不如回去多念幾句書讓他父皇龍顏大悅!”
宮女頓時嚇得渾身發抖,趴在地上不敢話。
宮門外傳來孩嚶嚶的哭聲:“母妃,母妃……”
望秋聽著終是不忍,於是心地勸道:“娘娘,臨江王殿下不過才四歲,娘娘您對殿下太是否過苛刻了?”
聽到兒子的哭聲,麗妃似有些心軟,但依然正色道:“他若是個尋常人家的孩子,本宮何嚐想如此嚴苛?隻可惜他的父親是這九五之尊,本宮若心軟仁慈,他以後的前途何來?本宮和母家的依靠何來?所謂慈母多敗兒就是如此……”
“可是娘娘,您現在真的不見殿下嗎?”
“去拿本宮的玉如意來,讓奶娘帶他回去,幾時識得千字文,幾時再來見本宮。”
望秋聽著那哭聲漸行漸遠,終隻得一陣失落。
麗妃被兒子的哭聲攪擾得更加心煩意亂,看著下麵跪了一地的宮女太監,想起封後無望,還有最近遭受的其他種種,不由得再次怒從心起。
“傳本宮的話,昨晚見著本宮去月落閣的,宮女太監全部杖責五十,去浣衣局領罰!”
那,盛華宮哀嚎淒絕聲響徹皇城。
事後,秦氏聽阿貞起的時候,也隻淡淡地:“打了就打了,這殺雞儆猴讓她出出氣也好,看以後哪個不知死活的宮人還敢背後亂嚼主子的舌根.……哀家擔心的,隻是皇帝。”
事實證明,秦氏無論是作為母親對兒子的了解,還是作為太後對皇帝的了解,她的擔心並不無道理。那日瑞清從壽慈宮離開後,才發現他尋的借口是如此荒謬可笑,並沒有任何軍國政事等著他這個大寧帝國的所謂最高統治者去處理,一切稍顯重要的大事務都由關歇為首的中書省給代為處理了,他所有的權力,僅僅就是拿朱筆在那些早已決斷過的奏章上批一下:可,然後再蓋上鮮紅的大印。
但是現在,該去何處?
若是在以前,瑞清會毫不猶豫地奔去千乘宮,那裏有他從十二歲開始就魂牽夢縈的宸妃宋漪,那個時候她還是所謂的瑜陽郡主,和現在他的七嬸,已經成為朔王妃的岑陽郡主平起平坐,都是太後義女,結果僅僅八年,兩人光景也已然大不同。
如今千乘宮物是人非,瑞清卻想不到第二個讓他想去的地方,於是漫無目的地在宮裏走著,直到劉裕提醒,他方才反應過來,腳步居然又不自覺地將自己帶到了這個地方——月落閣。
“皇上,快回去吧,要是被太後知道您又來了這裏,奴才這腦袋怕是真的要搬家了。”
劉裕是一刻也不敢讓瑞清在此處久留,上次就有宮女無意間提了一句見到皇上經常在此流連忘返,就重罰了一幹人,加之昨晚麗妃娘娘剛在此惹了一身臊,大概任誰也不敢多嘴了。
“轉眼幾個月光景,朕不知道她是在這裏是如何度過的,她也不會知道,朕是怎麽度過的.……”瑞清失神地望著月落閣,口中喃喃自語,“她為何就能將朕冷落至此,為何從來就沒有一句服軟的話給朕,劉裕,你,她是不是再也不想見到朕了.……”
劉裕默然,不知如何回答這話,遲疑了許久,道:“皇上,別看了,還是回去吧。”
瑞清轉過身,如宋漪當初隔著大雨趔趄離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