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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初相見(中)

  第一眼,並未覺得這個男人有何特別。


  第一次在王府裏見到他,朔王府真正的主人。由於半低著頭行禮,又被拉著徒一旁,恍惚和緊張中,阿淼並未看清楚他的五官,不過好像也沒如傳中那般,三頭六臂,隻覺得這是個身材很魁梧很高大的男人,脊背很是挺拔,彼時戰袍都未能及時脫下,身後拖著長長的黑色披風,走路的步伐穩健有力,經過阿淼身邊的時候,帶起一陣勁風幾乎要把單薄瘦的她刮倒。


  鄭氏走過的時候,微微側目,似乎不經意地看了看阿淼,又轉過頭去。而那個男人,甚至連目光都未曾往這個方向流轉,好像並沒有她這個人存在。


  赫赫親王,為何會紆尊將目光停駐在她身上,就算一秒,一刻也好,都不會。


  阿淼很容易地就服自己接受了這個事實,謙恭地默默低著頭,眼珠子卻偷偷地隨著那個身影而去,走遠了,突然,他又遠遠地回望過來,好像看到了什麽如夢初醒一般,在回過身的那一瞬間又迅速地忘記了。


  該死,分明看到了什麽,可是到底看到了什麽呢?


  朔王瑞諺,無論是在戰場還是在朝堂,都目光如炬,他深信自己經過千錘百煉的直覺,剛才,肯定是看到了,什麽讓他覺得似曾相識卻總也回憶不起來的,人或是什麽事物?

  王妃鄭氏也回頭看著,輕聲道:“王爺此番剛班師回朝,妾身在前廳吩咐了一桌酒菜為王爺洗塵。”


  瑞諺道:“本王尚有公務處理,稍後葉大人和楊大人會過府議事,多準備兩副碗筷。”


  鄭氏道:“那妾身先告退。”完,稍稍欠身行禮,止步於書房台階下,等到瑞諺進了書房,她方才轉身朝阿淼這邊走了過來。


  阿淼很是規矩地低著頭,甚至於脖子已經開始有些酸痛,看看旁邊的方嬤嬤,後者沒有表現出一點點的不適,阿淼吞咽著喉頭的唾液,這樣久久地盯著地麵,如果目光真的有殺傷力的話,那麽這個時候這青石地麵已經被燒出洞了。


  鄭氏走到方嬤嬤麵前:“嬤嬤,今日王府設宴款待葉陳兩位大人,素塵不在,璃翠身體不適,前廳人手不夠,讓阿淼過去幫忙吧。”


  聽到素塵的名字,阿淼心下一動,抬頭就迎上鄭氏的目光,阿淼忽然覺得這看似和藹的目光此時竟然顯得如此深不可測。鄭氏在到素塵的時候,那種雲淡風輕的態度,就好像在閑聊中順帶提起一下般稀鬆平常,仿佛關在柴房那個素塵,並不是和她平常如影隨形的那個人。


  朔王和朔王妃,兩個人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麽藥。


  這時,鄭氏停下腳步,也不回頭,道:“阿淼,你過來。”


  阿淼一怔,確定在叫自己之後,慌忙跑過去,跑到鄭氏麵前的時候,甚至還微微喘著氣。


  鄭氏微笑著:“你這孩子,就這麽點距離還用跑的,姑娘家家的,一點也不矜持。”


  “娘娘……”


  鄭氏示意落英拿手帕給阿淼擦擦汗,道:“看你走得太慢,還心不在焉的,這園子太大,讓你到前麵來跟著落英走,仔細著別走丟了。”


  阿淼有點不好意思地聲啊了一聲,還沒想好如何回答,就聽得鄭氏湊在自己耳朵邊柔柔地了一句話,讓阿淼頓時起了一脊背的雞皮疙瘩。


  你,很關心素塵啊。


  算上今,剛好是阿淼到王府整整四個月。


  四個月,從嚴冬到仲春,阿淼本以為自己會很難以適應這種被人使喚,心伺候的生活,結果發現在朔王府這種角色的轉換似乎很順理成章,隻是今,阿淼隱隱感覺有些不一樣。


  王妃娘娘在兩個時辰之前跟她的那句話,讓她一直心虛到現在,臨近傍晚的時候,那根始終緊繃著的神經終於慢慢地鬆了一點,她以為鄭氏會找她,也許她會和素塵一樣被關起來,方嬤嬤過主子們是最不待見下人們嘴碎管閑事,曾經還有家丁多嘴了不該的話惹惱了王爺被打了幾十棍,還趕出了王府,雲雲。


  就這樣胡思亂想了兩三個時辰,臨近晚膳時分,宴席都準備好了,卻一直沒有人來找阿淼王妃娘娘找她過去。


  阿淼心裏還有那麽一丟丟失落,其實就算把她和素塵一樣關進柴房,也好過現在一頭霧水,還因為鄭氏下午在耳邊的那句話失魂落魄,就像臨上刑場的死囚一樣,最恐懼的不是死去,是知道即將死去卻不知道何時死去,怎麽樣死去。


  晚膳開始的時候,鄭氏還坐在後堂喝茶,落英提醒了她幾次前堂馬上開席,鄭氏卻並不急著起身,隻道:“王爺和兩位大人定是有朝政大事商議,我還是先不過去了。”


  落英不解,覺得王妃今和往常不大一樣,鄭氏身為將門忠烈之後,當今太後的義女,被封為郡主賜婚給朔王為正妃,雖不上對朔王有多少助力,這麽多年來也算是一位賢良淑德,頗有德行的王妃,因此也能多少參與一些政見,並且深得朔王敬重,今,卻為何突然避起了嫌?


  鄭氏放下茶杯,看著外麵,對落英道:“你去前堂告訴阿淼,留下侍酒。”


  落英是了一聲便掀簾出去了,鄭氏重新端起茶杯,自語道:“王爺應該會喜歡這茶吧。”


  事實上,阿淼侍酒進行得有些膽戰心驚。


  開席的時候,從門廊遠遠地看到瑞諺走過來,他已經脫下了戰甲,換上了一身寬鬆輕便的白色袍子,腰間依然是標示著他戰將身份的束甲,旁邊還有兩位穿著正式朝服的人,年齡稍大,大概就是他今設宴款待的葉大人和楊大人了吧,阿淼知道他們,一個是脾氣比酒量還差的耿直戶部尚書,一個是人稱“笑麵虎”的刑部侍郎,再加上一個朔王,總之,都不是省油的燈。


  阿淼不知道鄭氏為何會讓她特地留下來侍酒,這種場合,本不是她一個的丫鬟能在場的,不過,這也許意味著,她不用再回去下等房沒日沒夜地做雜役丫鬟了。


  席間,觥籌交錯,很快酒過三巡。


  阿淼很盡職地做著一名侍酒丫鬟的本分,提著酒壺給宴席上的每個酒杯添滿酒,然後恭敬地退後兩步,等著下一輪添酒。


  他們在商討著什麽,阿淼並不能完全聽懂。


  葉大人本就臭著一張臉,喝了幾杯酒之後,話更加急躁,甚至有些歇斯底裏。


  楊大裙總是笑著,一邊安撫一樣地勸著葉大人,一邊慢條斯理地和瑞諺話。


  瑞諺話不多,多數時候隻是聽著兩饒話,臉卻總是陰鬱地沉著,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北邊匈戎,東邊帝夷,聯合興兵來犯,朝廷匆忙把修築堤壩的銀子挪去作了軍費,導致黃河堤壩修了一半便擱置了,而淮東災荒即將蔓延至黃河,汛期將至,一旦黃河決堤,禍及黃河周邊郡縣,對於目前的國家現狀那就是雪上加霜,但偏偏這個時候,市麵上卻出現了物價飛漲,不少大戶商家囤積居奇的情況,都在無恥地等著大發國難財,絲毫不在乎百姓生計,更加不顧及大寧朝已瀕臨生死存亡的關頭。


  阿淼聽著,心裏五味雜陳,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酒壺上鑲嵌著的一顆珍珠,好像工匠偷了懶,珍珠打磨得並不光滑,甚至還帶有粗糙的毛刺感,而阿淼依稀記得很久之前,似乎也是這樣一尊酒壺,上麵鑲嵌的是極其珍貴的寒山玉,一顆的價值就足夠尋常人家五口人兩年的口糧了,而那尊酒壺裏裝的酒,飲起來似乎也並不比這種酒壺裝的酒更加香醇。


  寒山玉!

  阿淼腦子裏突然劃過一道光,不錯,那個筆洗,也是寒山玉,她想起來了,可是為什麽瑞諺要把寒山玉筆洗偽裝成青花瓷的樣子?本來一下子想通聊,這時卻又冒出了新的疑惑,想到這,她不由自主地看向坐在不遠的正對麵,僅僅一桌之隔的瑞諺。


  不知道是否因為此時壞脾氣的葉大人早已不勝酒力醉倒了,不再胡言亂語的緣故,瑞諺此刻臉色比剛才稍有緩和,但依然正襟危坐,左手捏著一隻酒杯,不經意地在手指間晃動著,不時地看看杯中隨著杯子晃動的酒,這種稍帶金色的透明液體,就是現在正在大寧關邊燒殺搶掠的帝夷進貢的。


  那個時候,這個強盜還在俯首稱臣。


  弱則稱臣,強則掠奪,這國與國之間的所謂情誼,不過是利益和權宜而已。


  瑞諺打心眼裏不想理會這些事,他隻是個將才,隻在朝廷一聲令下上戰場禦敵而已。


  席間不曾多言的楊大人突然開口道:“王爺,朝上都在議論皇上這回派您去淮東賑災,看來,這次您是沒法再獨善其身了。”


  瑞諺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本王這次不僅是沒法獨善其身,能否全身而退都尚未知……”


  這時早已醉倒的葉大人忽地又抬起頭來,指著瑞諺道:“朔……朔王殿下,先帝在世時,在諸多皇子中最為讚許的就是……就是你,但為何現在.……你隻知行軍打仗,不理……朝廷大事,宋相已經不……不在朝,就連陸準那個迂腐老兒也.……賠上了自個兒滿門,殿下你……你這樣袖手旁觀?為何?!難道僅僅為明哲保身這.……這四個字?”


  阿淼的心一緊,好似冥冥中有隻手在心上狠狠地捏了一把,痛得她幾乎窒息。


  “好了好了,醉了醉了……”楊大人笑嗬嗬地把葉大人按下去,然後端起自己的酒杯。摸著下巴上的胡須道:“這麽好的酒,咱們大寧卻釀不出來,可惜了。”


  瑞諺對葉大饒醉言並未在意,倒是聽到楊大人的看似無關的話輕蔑的笑了笑,看著桌上的空酒杯道:“如若有幸,本王下次必將帝夷這酒窖搬來靖,楊大人你這酒癮當可得緩解?”


  阿淼上前準備給瑞諺添酒,卻被他揚手製止,一時間,竟讓她進退不得。


  這一次,終於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她卻顯得有些局促,手足無措。


  阿淼暗自罵了自己一句沒出息,定了定神,稍稍側臉偷偷地打量著瑞諺。


  她終於看清楚了這個傳中神一樣的男人。


  長期征戰沙場的他,雖是個尊貴的親王,整個人卻完全就是個糙漢子的模樣,今日方才歸來換裝時匆忙挽起的發髻,耳邊還散亂著一兩綹碎發,邊關的風給了他黝黑的皮膚,也給了他五官分明,輪廓堅毅的臉龐。


  正打量得出神,被打量的那個男人這時似乎也發覺了側邊的異樣,轉過頭去,正迎上身後明晃晃的目光。


  阿淼被他突如其來的注視一個哆嗦,忙低下頭快速後退了兩步。


  瑞諺皺了皺眉,又仔細看了看這個有些眼生的侍酒丫鬟,心想,真是太長時間沒有在王府了,下人並不多,但是居然都記不住這是誰了。


  突然,瑞諺又好像想起什麽,再次回頭看向阿淼。


  瑞諺充滿疑問的眼神讓阿淼感到十分不自在,忙垂下頭,盯著手中的酒壺,那目光如一道利刃,就這麽直勾勾地向她刺來,此時瑞諺確信自己的確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這個少女很普通,身材纖細,穿著王府給丫鬟配備的統一的衣裙,梳著很普通的發髻,可剛才她看著自己的時候,眼神為何會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那雙眼睛好像在告訴他:我認識你已經很久了。


  瑞諺眉頭緊鎖,將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了一聲:“來人,送葉大冉廂房安歇。”


  一直待到送走楊大饒轎子,瑞諺才依稀想起幾個月前成霖好似提過一嘴,王妃娘娘在大雪救了個慶水逃難來的女子,約莫十五六歲,然後收留在了王府。當時聽成霖起的時候,他正為和帝夷和談的事煩心,也是左耳進右耳出,府裏又多了個丫鬟這種細微末節的事,一如平日很快就拋諸腦後。


  這晚上安歇的時候,瑞諺向鄭氏問起了那個撿來的丫鬟的事。


  鄭氏正在為瑞諺整理脫下來的衣袍,聽到這話後露出訝異的神色:“王爺是阿淼?她她姓姚,家鄉災荒,逃難來靖又和親人失散了,也沒有好的去處,著實可憐,妾身看她像是個本分人,便留她在府裏做個雜役。”


  “哦?她是叫阿淼?是這樣……”瑞諺點點頭自言自語道,“那派她今去侍酒也是你的安排?”


  “其實今本來侍酒安排的是璃翠,但是這丫頭咋咋呼呼的不知道吃壞了什麽東西,前廳又人手不夠,我看阿淼還算大方得體,就臨時讓她去頂上了,不過王爺您一向不過問府裏下饒事,難道是她今有什麽失禮的地方嗎?還是覺得妾身沒有問過王爺就收留她這樣有何不妥?”


  “那倒不是,本王知道你做事一向穩重。”瑞諺抿抿嘴,“沒事了,安歇吧。”


  鄭氏溫柔一笑,道了聲是,轉身滅了蠟燭,自家的糙漢王爺,居然也有如是心細的時候。


  倒也不枉她,一番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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