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回 在曲阜酒肆逢故友 到洛陽茶社聽奇聞
我說:“天堂由善而生,地獄由惡而造。人因需求而生,也因需求過濫而亡。”孔子曾經說:“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泰山之上的風光實在是宜人,下了泰山之後,回到客舍之中。在一間客房之內,我們盤腿而坐。蕭玉蓉說:“你說在外有你好,還是居家耕作好。”我說:“人不耕作不能得食,人不遊曆,不能增廣見聞。”蕭玉蓉說:“老子曾經說過,不出戶而知天下,不牖窺而見天道。由此而觀之,走的地方多,並不意味著見識更廣。”我說:“普天之下終身不出鄉裏的人實在是太多了,然而這些人的見識真的很廣嗎?能夠行萬裏路者是很少的,但總體而言他們的見識要比居家耕作而終身不改的人要多一些。”蕭玉蓉說:“有太多的人半生遊曆在外,至死無所成就。而很多居家耕作的人,生兒育女,最後老死家中,比那些遊曆在外而屍骨無存者,豈不是要好的多嗎?”
我說:“這世上的事情很難說出絕對的對與錯、是與非,同樣一套標準,用在不同的人身上會有不同的結局。在《莊子》你書當中有這樣的記載,有一個地方,這裏的人世代以漂白布匹為生,因而常年浸泡在水裏,這是因為他們手上有祖傳下來的藥方,憑借這樣一個藥方製作出來的藥膏塗抹在身上之後可以防止凍傷,避免腐爛。後來一個商人路過這個地方,花很高的價錢買下了這個藥方,轉而就把它獻給了吳王。當時吳越兩國正在相互討伐,吳國因為水戰而導致很多士兵被凍傷皮膚腐爛,有了這個藥方之後,吳國士兵不再被凍傷和皮膚腐爛所困擾,最終一舉擊潰了越國軍隊,從那之後這位商人獲得了很大一塊封地,過上了令人羨慕的生活。同樣是一個藥方,前者隻能用它漂白布匹,而後者卻可以獲得無以計數的財富。很多時候我們都在抱怨沒有機遇,就好比為君者抱怨天下沒有人才,其實機遇和人才都是有的,缺少的是發現機遇和人才的見識。”
蕭玉蓉說:“你能悟到這一層,我感到非常的欣慰。”在曲阜遊覽了孔家的故地,那都是如同仙境一般的地方。我說:“或許我們應該去尋常百姓出入聚集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這樣才能夠融入當地人的生活,熟悉當地的風土人情。”蕭玉蓉說:“都說魯國是聖人故裏,這裏的人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有聖人的遺風。”我說:“我們都沒有見過聖人,如何就能瞧得出來他們身上有聖人的遺風呢?”蕭玉蓉說:“其實聖人的言行舉止到底是什麽樣子並不重要,隻要我們看到當地人與我們心中所描畫的聖人的樣子相似,這就夠了。孔子春秋筆法就是如此,不在乎自己的記錄是不是符合事實,重要的是要用自己的記錄導人向善。”我說:“史家有兩種傳統,一種是固有的秉筆直書,另外一種就是儒家的春秋筆法。真實的內容有時候過於殘酷,而虛假的內容往往沒有什麽說服力。”
明日一早,我們來到了當地的集市,看到來往的客商。他們一個個非常殷勤的招待著客人,有一位糧店的掌櫃告訴我們,今年糧食價格要比往年便宜好多,這是因為今年各個地方都獲得了大豐收。我說:“那真是太好了,這就意味著今年不會有人餓肚子了。”掌櫃笑著說:“糧食大豐收固然是好事,但是糧價過低,其中也蘊含著一些危險。”我說:“是不是像你這樣的糧商賺不到錢了?”掌櫃說:“商人逐利乃是天性,不過退一步說,普天之下難道隻有商人才逐利嗎?為人師大夫以及其他行業的人,他們都把意看得比利更重要嗎?我之所以說這裏邊蘊含著危險,是因為糧食的價格一旦過低,人們就會覺得種糧食不賺錢,他們就會考慮種別的作物,如果來年糧食種的很少,再趕上天公不作美,可能就又有人要餓肚子了。”
我說:“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穀賤傷農吧!”掌櫃點點頭說:“其實天下不都是商人在逐利,也不是,隻有文人士大夫心中存著仁義,這一個例子也分天下之大利與個人之小利。若是天下之大利盡失,個人之小利又如何能夠保全呢?反過來,如果個人之小利盡失,有何以成全天下之大利呢?所以逐利並不是一件壞事,古人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隻要不犯王法,使自己辛勤勞作所得,又有什麽可非議的呢?”我說:“方才是我失禮了,你原是這江湖之中有見識的人。”掌櫃說:“也許朝廷裏也有很多有見識的人,如果是這樣的話,官家可能會出手在市麵上購買糧食以充實官倉,這樣既可以你比較低的價格讓官倉充實起來,又可以避免穀賤傷農。真可謂是一舉兩得,萬一來年收成不好,官家可以拿出糧食進行振濟,農人也會因為種糧食可以賣出一個比較好的價錢,盤算著要擴大耕種的麵積,也可以避免糧食的產出過低。”
這個時候蕭玉蓉閉口不言,隻是靜靜的聽著,我說:“有人說在曲阜這個地方,每個人的身上都有聖人遺風。”掌櫃說:“當年商人範蠡曾經來到齊國,現如今齊魯已經是一家,所以在我們魯國境內也有很多人的身上有範蠡的遺風。”我說:“當年的陶朱公也是百家之一。”掌櫃拱手說:“在這一個流派當中,不僅有陶朱公,還有計然和白圭。在漢朝的時候還出過一個桑弘羊,隻不過桑弘羊的名聲不是太好。”我說:“你覺得鹽鐵應該官營嗎?”掌櫃說:“不管是什麽東西,一旦被官營,我們就會發現這一類東西質量會變得越來越差。因為官家賣東西從來都是如此,他從不看買家的臉色,因為他所販賣的是你非買不可的東西。”我說:“鹽鐵官營其實減輕了農家的負擔。”
掌櫃說:“鹽鐵官營意味著農戶沒辦法在市場上購買到好的農具,士兵也沒辦法得到好的兵器,因為這其中一定會有人撈取好處,而這好處是見不得光的……”我趕緊製止了他,說:“這裏來來往往這麽多人,一定要慎言。”在這一家糧店的對麵是一間酒肆,我和蕭玉蓉走了過去,距離酒肆的門還沒有多遠,跑堂的就贏了出來。笑著說:“二位裏邊請。”入座之後,我說:“這裏有什麽好酒嗎?”跑堂說:“要說好酒,距離我們這裏三十步遠,有一處更大的酒肆,不過在那家酒肆出入的都是一些達官顯貴,那裏的酒價錢也非常的昂貴,隻要打開酒壇,方圓十裏都能夠聞得到它的香味,這種酒的名字叫做定陶禦液,據說這是當年漢高帝在定陶稱帝的時候有一位非常高明的釀酒師獻給他的,現如今流傳近千年了。”
我說:“這樣的酒還是留給達官顯貴們去喝吧!貴點有什麽好的酒呢?”跑堂陪著笑臉說:“小店有一款酒叫做江湖春,最愛喝我們這種酒的是往來的江湖俠客以及衙門裏的不良人。文人雅士是不碰這種酒的,因為太烈了。”我說:“溫和一點的酒有什麽呢?”跑堂笑著說:“我們還有一款酒叫做廟堂春,價格與江湖春相當,買這種酒喝的人大多是一些沒有取得功名的讀書人,希望借著這一款酒給自己討一個好彩頭。”我說:“那我還是來一壺廟堂春吧!”跑堂說:“下酒菜需要一些什麽呢?”我說:“你看著買幾樣素菜就行了,再來一點白米飯。”跑堂說:“最近小店剛剛進了一批新米,我們已經試過了,蒸出來的飯有陽光一般的香味。”蕭玉蓉一聽這話笑著說:“這可就奇了,陽光也是有味道的嗎?”跑堂說:“常年製作食物的人都知道,凡是經過陽光曬製的食物,都有一種特別的味道。”
我說:“在陽光底下曬製的食物的確與在地窖裏應該的有很大的不同。”跑堂下去忙活了,蕭玉蓉說:“我真的相信我們正處於一個非常好的太平年月,因為皇帝陛下是如此的英明。”我說:“我家與皇室有一點淵源,我早就聽家父說過,二公子精明強幹,將來定有一番作為,現如今果然成為一國之主,受到天下萬民之敬仰。”蕭玉蓉說:“有的皇上隻想著自己吃喝玩樂,有的皇上隻想著自己的宏圖偉業,隻有當今萬歲心中裝著百姓的福祉,這樣的天子才配稱作民之父母。”我說:“我曾經數次去北方遊曆,就連大漠深處的人聽說了咱們皇上的威名也都非常的敬佩。”蕭玉蓉說:“從隋末之亂到現在百姓吃了太多的苦,現在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就在這個時候,坐在隔壁的人把話接了過去說:“此言不假,咱們百姓的確應該有幾天好日子過了。”
就在此時,我與那個人四目相對,彼此注視了良久,然後不由自主的張大了嘴巴,再就是互相指著對方半天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說:“山幽兄,別來無恙。”我說:“大敬兄,沒想在這裏與你重逢。”然後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看見他穿著一身官服,說:“你這是……”張大敬說:“我在這裏做不良帥。”然後指著與他坐在一起的人說:“這就是與我朝夕相處、生死與共的兄弟們!”他們站起來衝我行李,我說:“眾家弟兄免禮,我也不良帥曾經是戰場上的同袍。”張大敬說:“這位是?”我說:“這是我師父蕭玉蓉,她是孫思邈孫真人的徒弟。”眾人一聽大吃一驚,紛紛上前行禮。蕭玉蓉顯得有些難為情,說:“諸位不必多禮。”
然後又說:“你們兄弟重逢,我就不在這裏打擾了,我先去客舍休息,你們慢慢聊。”蕭玉蓉走了之後,張大敬把我拉在一邊說:“山幽兄豔福不淺,所以說她年紀大了一些,卻顯得更有風韻了。”我說:“那是我師父不可如此褻瀆。”張大敬立刻收起了猥瑣的笑容,轉身對他的兄弟們說:“你們先在這裏喝著,我與這位兄弟出去走走,喝完之後不必等我直接回衙門吧!”然後他來到前台付了錢之後,帶著我一路出去了,來到街上他說:“兄弟來這裏幾日了?”我說:“已經有個三五天了,這是聖人故裏,特來瞻仰。”張大敬說:“有一次在戰場上與兄弟們失散,之後又被敵軍俘虜,萬幸沒有悲傷,隻是在敵軍後方做苦力。後來被一對人馬給救了,當時我生著病,就跟著他們一路回到了曲阜。原隻是想待幾天就回戰場,卻因為接下來的這一段時間發生了很多事情,我就留在了這裏並且忙當地縣令的垂青得了這個職位。”
我說:“我能夠看得出來,在這個職位上你幹的似乎還是很順心的。”張大敬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說:“早年間我也是有大誌向的,以為自己可以像李靖將軍一樣馳騁沙場,建立驚人之功勳,搏得萬世之芳名。隻可惜天不隨人願,到如今也沒有什麽怨言,有一幫弟兄跟著,整天你喝酒吃肉,這樣的日子也是非常痛快的。現如今我又得了縣丞的女兒為妻,而且又有了一雙兒女,人生如此、大致足矣!”我說:“我就不一樣了,每日虛度光陰,到處遊曆,我打算在我臨死之前將自己的見聞寫成一本書傳之後世。”張大敬說:“你與那個婦人真的沒有什麽關係嗎?我的意思是你們之間沒有發生什麽?”我說:“人家可是南朝蕭氏的後裔,我怎麽能配得上人家呢?”張大敬點點頭說:“這話也不假,不過世事無常,也不必太過於悲觀,誰能保證你不會在將來的某一天遇到自己的心上人呢?”
不提這個還好,你提這個不由得我悲從中來、不可斷絕,我們一溜煙來到了城外,之後又開始往回走,路邊又看到一處酒肆,抬腿走了進去。這個時候裏邊的客人已經不是很多了,跑堂熱情的招呼著我們,很顯然張大敬與他非常的熟悉,入座之後,張大敬要了幾個葷菜,說:“方便的時候來我家見一見你弟妹,帶著你的師父一起。”我點點頭說:“好吧!隻是這樣又要給你添麻煩了。”張大敬說:“自家兄弟,何出此言?”忽然他好像想起了什麽,壓低聲音說:“方才你說你師父出自南梁蕭氏,這麽說她與當朝的少傅蕭瑀是本家?”我說:“也許是吧!我從來沒有問過她。”張大敬說:“你可真夠可以的,這麽一點好奇心都沒有嗎?”
我說:“他是我師父,我怎麽好意思打聽那麽多呢?”轉眼天色已晚,張大敬回家去了,而我來到客舍去見師父,蕭玉蓉說:“想不到你還有這樣的好兄弟。”我說:“人世間的事很難說,他邀請我們明天去他的家裏做客,不知道你意下如何?”蕭玉蓉說:“你且自去,我就不必去了,完事之後你來客舍找我就可以了。”我說:“這一次要去見人家的女眷,我一個人去不太合適。”蕭玉蓉說:“既然如此,我就陪你走一趟吧!”明日一早我們穿戴整齊靜靜的在客舍等候,沒有等多久,一位不良人就來了,說:“不良帥夫婦已經等候你們多時了,請跟我走吧!”我們一行人穿過好幾條街道,終於來到了張大敬的家,那是一個不大的院落,裏麵種植了花花草草。雖然趕上了冬季,仍然可以通過那些枯枝想象繁花綻放的盛景。此時我不禁在心中感歎,這已經不是我認識的張大敬了,他已經過得越來越精致。
張大敬夫婦倆個等在門口,一路上與我們寒暄著來到了內室。不一會兒茶水點心就已經擺了上來,這讓我感到有些誠惶誠恐,在過去的很多年,我無論走到哪裏都是不受人尊重的。此時此刻,我努力的壓抑著自己,生怕自己表現的不夠得體。蕭玉蓉在此時反而顯得泰然自若,我以為她會因為常年修道,對這樣的迎來送往,人情世故會表現的有點生疏,萬沒有想到他對這樣的場麵竟然應對自如。更加出人意料的是蕭玉蓉與張大敬的妻子很談得來,這是一次禮貌性的聚會,從張大敬的家中出來,我說:“真是想象不到你竟然與張大敬的妻子如此投緣。”蕭玉蓉笑著說:“這個還真談不上,我不過是說什麽我都附和著。”一聽這話我立刻知道了,方才發生了那一幕是怎麽回事?當一個人頻繁附和你的說法的時候,你可能會想當然的認為那個人就是你的知己。
我說:“那你覺得張大敬的妻子這個人怎麽樣?”蕭玉蓉說:“我從不評論別人的妻子。”我們又在曲阜停留了一天,明日一早就啟程,一路上寒風凜冽,麵如刀割。這個時候我歎口氣說:“大冬天的不好好在家裏呆著,出來受這份罪真是何苦呢?”蕭玉蓉說:“既來之,則安之。”不知不覺我們就來到了洛陽,這裏位居天下之中,漢高帝最初在選定都城的時候心中想的就是洛陽,後來有人陳以利弊,最終讓他放棄了頂多洛陽的想法,而改在了長安。隻要趕上太平歲月,洛陽一定是一個繁華的地方。從東漢末年開始之後的數百年內,中原故地動蕩不安,洛陽也變得非常的殘破。隋煬帝營建東都,許多人都以為洛陽會因此迎來一段富貴繁華的光陰,萬沒有想到,此人一意征伐遼東,最終身死國滅。
洛陽到處都是古跡,我們在第一時間就參觀了白馬寺,這座寺廟在隋朝的時候曾經修繕過,雖然常年沐浴在戰火之下,現如今又煥發出了新的神采。白馬寺的住持是一個四十出頭的僧人,這個人看上去沒什麽架子,不管來人是什麽身份,他都願意和那個人討論佛法,久而久之,這座寺廟也變成了一個非常熱鬧的地方,隔三差五就有人在這裏舉行法會,沒過一段時間這裏就會舉行辯經活動。這個時候,一位看上去五十出頭的人,頭上戴著襆頭紗帽,身上穿著黑色的圓領袍,腰間掛著一把橫刀,腳上穿著一雙皮靴。雖然上了一點年紀,步履卻非常的輕盈,在這個人的身後跟著另外一個人,此人看上去非常的年輕,而且皮膚白皙、麵容清秀,我不禁望著出了神。蕭玉蓉拍著我的肩膀說:“這裏是佛門清靜之地,不可以做虛妄之想,否則衝撞了廟裏的菩薩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於是我們從白馬寺退了出來,走了沒多遠,就看見了一處茶社。蕭玉蓉笑著說:“翡翠茶社,這個名稱好,我們進去瞧瞧吧!”進去之後才發現,坐在這裏的人都是一些穿著非常體麵的人。我就忍不住想要退出去,蕭玉蓉說:“既來之,則安之。就如同這人間,文人雅士來得,我們也來得。”話音未落,隻聽不遠處有一個須發潔白的老人手裏搖著團扇,把聲音壓得很低說:“天機不可泄露。”旁邊一個書生說:“把以後發生的事情說了,這個叫泄露天機,如果事情已經發生了再去說,這個就不算泄露天機了吧!”那位老人說:“禍從口出的道理,到了我這個年紀你就明白了。很多事情知道不一定要說出來,要是一不小心把不該說的說了,賠上身家性命不說,還要連累很多無辜的人。”一聽這話,我們立刻緊張起來,把耳朵豎的老高打算聽他接下來說什麽。那老人說:“不過方才你說的也對,事情都過去了,還有什麽不能說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