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回 覽聖跡更知三教語 見眾生皆是平凡人
有意思的是在這一路之上，我們在路上得到很多陌生人的幫助。這一天我們路過一個村子，遠遠的瞧見山坡上住著一戶人家。蕭玉蓉歎口氣說：“如果他們家沒有病人，當然也是不需要藥材的。”正在發愁之際，我說：“我就不相信他們整個村子連一個病人都沒有。”到了那戶人家的門前，一個就聽到了狗叫。聞訊趕來的是一個須發皆白的老翁，經過一番盤之後才知道這一位老翁原本出自一個小康之家，小時不知努力，壯時不曾進取。如今垂垂老矣，膝下無兒。靠一點祖產勉強活命，萬幸他身上沒什麽毛病。他把我們請到屋子裏招待十分熱情，卻拿不出什麽像樣的飯菜來款待我們。我說：“遠道而來，沒有什麽好東西饋贈給你，隻有一點藥材，希望你能夠笑納。”老翁笑著擺手說：“這些藥材一定是你們路上取給用的，若是被我拿了去，這一路的取給要如何維持呢？”我說：“今後你有什麽打算呢？”
老翁苦笑著說：“能有什麽打算呢？不過是活一天算一天罷了，什麽時候上天決心要把我收走，我就去了便是。”我說：“其實你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是拜托媒婆給物色一個婦人。二是嚐試加入僧團或者修道。”老翁說：“人生如同棋局，往往其下到三分之一便不知道該如何收場，其可以投子不下，可人的一生要是過了三分之一，突然發現後麵不知道該如何收場，那可真是尷尬無比，卻又無可奈何，隻能硬著頭皮繼續下去。”我當時就想，如果自己的人生過了三分之一發現毫無可觀之處，我寧可自尋短見。蕭玉蓉注意到了我的表情有些異樣，就把一隻手搭在了我的手腕上，嚴厲的說：“徒弟你可不能胡思亂想，你所擁有的時間是上天對你最為豐厚的饋贈。憑借此有用之身，可以做很多想做的事情。如果能夠修道、悟道、得道，此生就算是沒有虛度了。”我說：“此地有沒有什麽病人，我們稍微懂一點醫術，或許可以有所幫助。”
老翁說：“翻過這座山繼續向東走，就會有很多人家，到了那裏你再打聽。”我說：“看來你與本地人不是特別親近。”老翁顯得有些尷尬，說：“我這個人一生都不合時宜，所以才居住在這種偏僻的地方。”在此處歇息了約莫半個時辰，我們就起身翻過了這座山，看到了一處胡地，但是穀地之中有一條河穿過。沿著河流長著兩排柳樹，這柳樹長的非常的茂盛，雖然已經是隆冬時節，人就可以通過濃密的樹枝感受到他們旺盛的生命。進入村子之後，立刻引起了當地人的注意，蕭玉蓉說：“諸位莫要驚慌，我是在南山修行的道士，這位是我的徒弟，從南山出來雲遊，一是為了增長見聞，二是為了在沿途做一些功德。諸位家裏要是有病人的我可以幫忙醫治，因為是做功德，所以不收診費。”就在這個時候，一個婦人從人群當中擠了出來。
這婦人看上去也不過是三十出頭，穿著不慎講究，目中充滿無奈。來到我們麵前不加思索的跪了下去，說：“二位神仙，如果你們能夠幫我夫君治好病，我們一定天天念佛感激你們。”蕭玉蓉將他扶了起來，心平氣和的說：“請前邊帶路。”三個人一溜煙來到了一個院子裏，地方雖然不是很大，卻依稀可以看得到，這裏原本是過得不錯的。蕭玉蓉說：“你夫君過去還是一個很能幹的人？”這婦人說：“我夫君讀過一點書，身體卻很不好，早年間還能勉強種地，甚至還想象過去搏個功名，沒想到與我成親之後，他的身體就越來越糟，是人都說我是克夫的命……”說到這裏，她不由得用圍裙擦著自己的眼淚。我說：“快點，我們看看病人吧！”我們被帶進了一個非常狹窄陰暗的草棚，隻見草席上躺著一個人。
隻見此人麵黃肌瘦，兩眼無神，要不是婦人說明，我們還以為這是一個木雕。婦人將嘴巴湊到他的耳邊，簡單的說了幾句。蕭玉蓉還坐在木墩之上，將手搭在病人的手腕上閉上了眼睛。過了很久，蕭玉蓉說：“他被耽擱的太久了，所以我即便是醫好了他，恐怕他也沒有辦法種地。”婦人立刻跪在地上說：“隻要能下床走路心滿意足了，哪裏還指望他能種地呢？”蕭玉蓉點點頭說：“既然如此那就請允許我們打擾你們幾日吧！”我們被安排在病人的一位堂兄家裏居住，在之後的日子裏，我們每天都去從婦人的口中了解病人的情況，然後觀察病人是不是與她的描述相符。回到暫住的地方，蕭玉蓉會花很長時間在那裏打坐。偶爾還會跟我進行討論，所謂討論，其實隻是他一個人自問自答。一開始並沒有什麽進展，於是嚐試各種方法，比如湯藥針灸，病人甚至一度病危。
這可讓婦人慌了手腳，她倒是沒有怪罪我們，卻整天在那裏哭，也讓我們非常的煎熬。終於有一天，那個時候是半夜，蕭玉蓉突然把我叫醒，說：“我想到了在自己曾經閱讀過的典籍當中記載一個病例與這個非常相似，我打算試一試。”我說：“還是謹慎一些好，萬一指出什麽問題來，我們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蕭玉蓉說：“如果我們注定要經曆這一難，那也沒什麽可回避的。”我說：“差之毫厘、謬以千裏。隻要我們現在收手，那種可怕的情況就不會發生。”蕭玉蓉說：“你沒有看到他有多可憐嗎？這樣活著真是生不如死。”於是蕭玉蓉按照自己記憶當中的古方進行醫治，就在大家對這個方法即將失去信心之際，那婦人跑來告訴我們，她的夫君已經可以說話了。雖然沒有辦法將話說清楚，這給了我們極大的信心，於是根據他的身體狀況，蕭玉蓉對藥方進行損益。
漸漸的那人說話的聲音越來越清晰，膚色也越來越紅潤，眼神之中也多了光彩。又過了一些日子，他甚至可以下地了，這件事在村子裏引起了很大的震動，目睹了我們治療這個人全部的過程，也深深的知道為醫者所麵臨的風險和困難。終於那位仁兄痊愈了，夫妻兩個雙雙跪在蕭玉蓉的麵前，說：“你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大恩大德永世難忘。”蕭玉蓉說：“我家師父孫思邈曾經反複的教導我，修道一定要先修德，德厚而道生。”一聽到孫思邈三個字，在場的人無不目瞪口呆。村中一位長者情緒激動的說：“原來你就是孫思邈的徒弟，那可是一位老神仙啊！據說他長生不老已經活了五百歲。”蕭玉蓉說：“長生不老的說法完全是虛妄之言，生老病死是自然之理，當年秦始皇聚集了不知道多少修道之人，到最後還是不能如願。”
這長者說：“年輕人不可信口胡說，長生不老之術古已有之，不能因為我們不曾目見就當做沒有。”蕭玉蓉說：“別人我不敢說，家師我親眼看著他有黑胡子變成白胡子。”長者說：“老人家身體還好嗎？”蕭玉蓉說：“蒙你惦記，他人就在四處尋醫。”這長者歎口氣說：“他這一輩子積攢下的功德真是太多了。”又是一個美好的夜晚，我們要離開之前，村子裏舉行了酒宴歡送我們。明日天亮之前，我們已經走出去很遠。日出之時一轉身，我們已經看不到那個村子了。蕭玉蓉說：“自己做了什麽好事要盡快忘掉，自己做過什麽不好的事情，千萬不能忘。忘掉自己做過的好事，或許在將來會遇到驚喜。忘記自己做過的不好的事情，在將來可以避免很多災禍。如果反過來對做過的好事念念不忘，我做過的壞事忘得一幹二淨。這就是如同用自己的背對著刀尖兒，會在完全不知道的情形之下丟掉身家性命。”
一路之上，我們幫助很多人醫治了頭疼腦熱的毛病，方法簡單費用便宜。為我們積攢下了很好的口碑，以至於我們人還沒有出現在下一個地方，我們的名聲卻已經到了那裏。在我們出現之前，他們就已經在那裏等候。轉眼之間我們就已經到了邯鄲，在史書的記載當中，邯鄲是一座名城。這裏曾經發生過很多故事，進城之後我立刻注意到，這個地方的草木似乎都比別處的長得更加秀麗。而這裏的人不僅長得體麵，而且彬彬有禮。史書上說燕趙之地多慷慨悲歌之士，從這個地方的山川地貌風俗人情就可以感受的到曆史的江河在這裏時刻流淌。我默默的走著，望著遠處的城牆和來往的人群，說：“我真的好想住在這裏。”蕭玉蓉笑著說：“長安城是帝王之宅，山川更為壯美，不要因為見了外麵的世界，就忘記了自己生長的地方。”
邯鄲的女人擅長歌舞，出於好奇，我們去了邯鄲城各大舞榭觀舞。在很小的時候，我覺得舞蹈是非常無聊的一種東西，你看他沒有什麽感覺。特別不是身臨其境的觀看舞蹈，而是道聽途說或者觀看舞譜。當你身臨其境的時候，那種氣氛會讓你如癡如醉。舞蹈的起源是上古時期的祈禱和祭祀，這是一種跟神靈進行溝通的方式。所以在那個時候舞蹈並不是一種供人消遣的東西，雖然隨著文明的發展，在娛樂場所裏舞蹈不再那麽神聖。但你仍然能夠看出一些舞蹈先天就有的東西，而就是這些東西讓它充滿了感染力。最早的舞蹈是在祭祀場合人人參加的活動，後來就變成巫師在那裏獨舞。在後來隨著文明程度的不斷提高，巫師的地位開始下降。跳舞的人也就從溝通天人之際的巫師變成了供人消遣的被人歧視的人。
隨著這個行當不被人家看得起，還是有很多人迫於生計加入進來。一開始我們根本沒有錢去觀舞，這是因為先跳舞的人知道我們的來曆，所以破例給了我們特殊的待遇，而蕭玉蓉也幫助她們醫治了身上留下的傷。在很多人看來，跳舞是一種非常輕鬆的行業，甚至有人說：“沒有什麽比跳舞更輕鬆的營生了，不過是扭動一下臀部就可以有大把的收入。”當你真正跟她們打過交道之後便知道，跳舞是需要每天都練習的，而每一次練習幾乎都折進去半條命。凡是經年累月學習舞蹈的人身上的傷大概不下十處。蕭玉蓉用自己從師父那裏學來的東西減輕這些人的痛苦，她們又充滿感激的眼神望著蕭玉蓉，她說：“人生不易，希望你們都能夠善待自己。上天賜予你們性命，唯有善待它才能夠得到上天的護佑。”這裏也有很多知名的道觀和佛寺，我們也都一一去拜訪了。
寺廟裏的法師們與我們進行攀談之後，發現我對佛法似乎很有自己的見解。這讓他們感到非常的吃驚，他們不能理解的是，我為什麽會拜在一個道士的門下，也理解不了一個道士為什麽經常出入佛寺。蕭玉蓉說：“我之所以光顧佛寺，隻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更多的了解釋迦牟尼的智慧。”一位年僅30歲的住持說：“想要了解釋迦牟尼的智慧，有一個方便的法門就是剃度出家。我知道我說出這樣的話，對於一個道姑是很不禮貌的，但這是我的真心話，還希望你能夠體諒。”蕭玉蓉說：“佛教是非常講究因緣的，如果我的緣分隻是從釋迦牟尼的門前路過，那我就應該止步於此，一個人不能奢求得到這個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對方說：“因緣都是自己造的。”蕭玉蓉說：“我生平所學都是來自於道家，人不能忘本，你說對吧？釋迦牟尼有智慧，難道老子沒有嗎？你也不會為了追求老子的智慧而甘願去做一名道士吧！”
邯鄲從隋朝開始就沐浴在釋迦牟尼的智慧的光芒之下，離開邯鄲的時候是一個清晨。我們沒有接受別人的送別隻是自己默默的走了，蕭玉蓉說：“知道我為什麽這樣做嗎？”我說：“我當然知道你這麽做是為了讓自己忘記曾經做過的好事。”可能是因為修道的關係，一路之上並不曾經感到疲憊，似乎在說話之間就已經到了曲阜。在很多人的心目當中這是一處聖地，孔子曾經在這裏求學，曾經在這裏傳道，他死後也埋在了這裏。如今保存在那裏的有三大聖跡，即所謂孔林、孔府、孔廟。當地的一位裏正竟然專門接待我們，說：“你們來自長安，希望你們能夠在這裏看到你們想要看到的東西，見到你們想要見的人，結你們想要結的因緣。”
我說：“我是粗野之人，慕名來拜訪。我們兩個身上都沒有功名，你願意接待我們實在是不勝惶恐。”理正笑著說：“這世上所有的名爵在這裏都不算什麽，凡是有人慕名而來，我們一定以禮相待。不知道你是不是曾經聽說過，齊一變致於魯，魯一變致於道。”蕭玉蓉說：“老子與孔子有師徒之誼，現如今看到孔學如此繁盛，我身為老子的門人也感到臉上有光。”一聽這話，那位理正滿臉的不自在，但他很快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陪著笑臉說：“孔子與老子之間是不是存在師徒之誼，恐怕也不容易說清楚，就算是屬實的，也應該知道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因為孔子來到洛邑之後並不是隻向老子請教，比如他曾經向師襄學琴。可師襄的學識跟孔子能比嗎？”裏正如此好客，蕭玉蓉當然也不好意思跟人家爭論，隻是淡淡的說：“老子是當今皇上的先人，正因為看到了二人之間的師徒之誼，皇上才格外重視孔學。”
一聽這話，裏正更加不服了，說：“皇上之所以重視孔學，不是因為孔子是誰的徒弟，而是因為孔學最能夠教化眾生，最有助於治理天下。”蕭玉蓉說：“漢朝的時候在洛陽有一位姓李的高官，當時孔融年紀上小，前去拜會自稱是李公的親戚，見麵之後他說老子與孔子有師徒之誼，所以說彼此之間有親戚關係。既然連孔家的人都承認，旁人又有什麽可否認的呢？”裏正說：“我姓孔，所以我不是旁人。我們從來沒有不承認老子與孔子之間有所謂師徒之誼，我覺得有意思的事為什麽隻有老子的門人才會向外炫耀老子與孔子之間的師徒之誼呢？說句不恭敬的話，這裏邊是不是有占人便宜的成分呢？”蕭玉蓉說：“方才你說的話應該不會從孔子的嘴裏說出來吧？因為他是聖人。”一聽這話，裏正渾身感到不自在，卻又沒辦法想出一句話，有力的反駁她。我說：“我們慕名前來不是為了與孔子爭長短、亂搞的，隻是想更多的了解他，感謝裏正給我們行方便。”
之後你這麽一臉驕傲的給我們介紹起了他們的這位先人，他說：“孔夫子身長九尺、孔武有力，腰中配劍，精通射藝。”我說：“據說老夫子非常喜歡駕車。”裏正點點頭說：“看來你也是讀過書的。”我說：“我這個人腦袋不夠靈光，讀書也不完整，隻是記住了隻言片語。”孔府、孔林、孔廟都很大，而且我們剛好碰到一群人在那裏舉行祭祀。裏正說：“你可能不知道，這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人在這裏舉行祭祀，孔夫子的功德實在是太大了，所以他的子孫一直綿延到現在……”話說到這裏，他沒有繼續往下說，我們也都知道其中的原因，也不敢多嘴再問。
就在這個時候，天空雖然飄起了細細的雪花。其實那根本不是雪花，而是一個個細小的顆粒。蕭玉蓉說：“老子要不是喜歡隱逸，也不至於此。”我說：“我想他也不羨慕孔學的繁華。”裏正卻說：“不是不羨慕，而是根本沒有想到。”我說：“不僅老子沒有想到，就連孔子應該也沒有想到。”蕭玉蓉說：“不爭這個了，我大老遠的從長安趕到這裏，不是為了吵架，如果裏正覺得我作為老子的門人出現在這裏辱沒了孔學，我也隻好先行一步了。”我們離開之後沒多久就聽說，其實這位裏正過得很不順，在隋朝的時候曾經做到刺史，後來因為上書言事觸怒了隋煬帝而被罷了官。到了唐朝之後，他又因為支持建成反對世民而拒絕入士，理由是武德年間，皇帝沒有像當年曹孟德處理曹植一樣處理世民。長孫無忌對這個人非常的厭惡，交代底下的人絕對不可以向朝廷推薦此人。世民也知道這件事，經過一番了解之後，覺得此人並沒有什麽過人之處，你就任由他懷才不遇了。
此人不僅在事業上不順，成親多年也沒有留下個子嗣。原來當地有一個豪族為了攀附孔家，竟然硬把自家的一個女兒塞給了他。這女兒從小被他的父母慣著，動不動就發出一陣驚天怒吼，這怒吼真的是非同小可，不僅是房梁上掉土，而是瓦片直接往下掉。再說此人也不是孔家嫡出的，而是眾多枝葉之一。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天天都被老婆打，每次挨打都是鼻青臉腫鮮血直流。聽到這些消息之後蕭玉蓉釋然了，說：“難怪他氣性如此之大，原來事出有因。”這一日黃昏，我們來到了泰山頂上。望著落日，蕭玉蓉歎一口氣，說：“其實天堂和地獄隻在人的一念之間，當他動怒的時候他就身處地獄，讓他保持安靜，自然心生歡喜，那便是天堂了。一個人需求無度，每日昏天黑地便如同地獄一般。若能知足，便是天堂了。是人大多不甘於平凡，到最後卻落於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