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商隊遇襲
天完全黑下來後,淳於薊飛鴻傳書,通過北風給仍在伊姆嶺待機的旋耶紮羅和但甫下達了命令。
北風在暴風雪中翱翔,夜裏約子時,它歸來了,但卻沒有落下來,而是在黑暗的空中發出一陣陣急促的嘯叫聲。小姑和寡婦也報警了,匪徒對商隊營地的夜襲開始了!
當大團大團的白色身影裹著風雪悄然接近雪堡時,西城商隊的“鏢師”、駝倌們依托已經被寒風吹得堅硬的雪牆,突然萬弩齊發,以密集的矢石雨給敵以大量殺傷,黑暗中不時傳來人馬中箭時的慘叫聲。見偷襲暴露,敵便借暴風雪掩護開始強攻。
馬蹄敲擊堅硬的地麵,發出清脆、噪雜的噠噠聲,排山倒海。但接連兩次衝擊,都被“鏢師”們用矢石雨阻擋、粉碎。淳於薊從匪徒馬蹄聲判斷,此次來的匪徒並不多,不會超過二百騎。
對付西城商隊這樣的大商隊,竟然區區兩百騎來襲,說明張望對匪徒的實力過度自信,想用偷襲來製服商隊二百多鏢師。偷襲不成,必傾巢再來!
天明之前,狂風稍小,天卻又下起了暴雪。匪徒無法突破鏢師的防禦,隻得借助風雪掩護向南方的峽穀內退去。天全亮後,淳於薊才收回北風,田慮則下令打掃戰場。
山匪是商隊天敵,夜間一場痛快淋漓的阻擊,令商隊士氣大振。鏢師、駝倌策馬衝到河穀,隻見戈壁雪原上血跡累累,兵械散落,三十七具敵屍和十餘匹戰馬屍體已經冰硬。如此惡劣的天氣,一旦中箭落馬,便會被凍死,絕難生存下來。
禿鷲、烏鴉們已經聞到了屍體的氣味,它們在風雪中成團蹲在山崖上,靜靜地等待大餐時刻到來。十幾隻野狼委瑣地躲在雪崖後,一名死在那裏的士卒已經被他們啃食了一半。這些死者全部裝備安息國和大秦國(注:即古羅馬)銅盾牌和重劍,身材粗大,金發碧眼,既有大秦人,也有安息塞人,甚至康居栗弋人。
餘匪已經逃進南麵的大雪山,淳於薊帶著北風、小姑和寡婦,與甘英、劉奕仁二將向南方的峽穀內走了十餘裏。
這段高山峽穀均是季節性冰川,峽穀兩側雪峰矗立,與雪團紛飛的天宇相連。腳下積雪過股,荒灘上連棱棱都不長。翻開表層的積雪,底下雜亂的腳步一直向峽穀深處延伸,冰雪皚皚,寒風卷著雪團向峽穀深處呼嘯而去,視線所及,白霧茫茫,深不可測。
腳印之中有血跡,在幾處新矗起的雪包下,小姑、寡婦輕易便找到三具剛剛埋葬的屍體。撤退匆忙,看來是匪徒們的將領,臨時埋葬在這裏。北風扇動著翅膀報警,原來是一隻雪豹蟄伏在峽穀頂端的雪崖旁邊,警惕地看著崖下忙碌的小姑和寡婦。
甘英欣喜地道,“這麽肥的商隊,愣是吃不動,張望這廝怕是要瘋了,晚上必再來!”
回到營地,各帳都已開始朝食,犛牛、駱駝、役馬們在雪牆的遮擋下,正在寒風中靜靜地吃著草料。帳頭朱七興奮地稟報了戰果,“副使,末將以為,匪徒晚上必來報複,朝食後宜疾行遠離,五六千匹素帛啊!”
是啊,價值過億的貨物,到了安息便能沽出兩三億的價錢。一旦出了意外,於闐國王尉遲廣德和於闐市尉蒲柳、昆侖市尉昆蘭這兩個婦人會活剮了尉遲猼和他朱七九族!
但西城商隊沒有走,田慮卻下令再築一道雪牆,內層雪壁則加高加厚,並相繼築了一些雪堡,構築了防禦縱深,使牲畜、貨物無憂!
當天夜裏天亮之前,張望果然又組織了一次更強烈的進攻。這一次匪徒足有數百人,南麵一團匪徒頂著暴風雪呐喊著佯攻,商隊鏢師、駝倌們依然依托雪牆、雪堡,用密集的弩矢將匪徒阻擋在射程之外。東麵匪徒從上風頭突然向雪寨衝出,並射出大量火箭。
重箭拖著點著火的氈膏淩空呼嘯而來,紮到雪壁上發出懾人心魄的“嘣嘣”聲,驚天動地,令人悸怖。
大量火箭被內層雪壁遮擋住,但也有十數支從高空隨風落入內營,四名役夫、一名役婦和兩頭犛牛被射殺,十幾頭犛牛被射傷,三頂帳蓬被點燃。大火熊熊而起,營地內彌漫著羽毛燒焦時的焦臭味兒,一度嗆得人睜不開眼。
隻聽尉遲猼和朱七瘋狂大叫,聲音淒厲,“快用雪壓……搶救精綢……”
這引起商隊極大混亂,營地內駝倌、役夫們亂成一團,可絲綢燒著還搶什麽搶哪,火雖然被雪球壓滅,但還是有整整一帳碼得整整齊齊的素帛和布匹被焚毀。
匪徒的囂張激怒了獵豹營士卒,他們嗷嗷叫著欲出營廝殺。
甘英、劉奕仁請戰,欲率獵豹營出擊教訓一下張望,田慮未允。他趴在雪牆上,毛絨絨的狼氈帽下隻露著兩隻冰冷的眼睛,身旁的雪牆上留下十幾支深深紮入雪壁的箭簇,尾羽迎風搖顫著。
見甘英、劉奕仁未服氣,他伸手拔下一支箭簇。
天色微亮,黯淡的晨光下,隻見這是用筆直木料為杆、錐形重鐵簇為頭、長近四尺(注:漢尺,合今約九十厘米)的筆直重箭,箭杆堅韌滑膩而富有彈性,奶白中微帶粉紅,甘英、劉奕仁隻在栗弋商隊的鏢師手中見過這種東西,中原和蔥嶺東西不長這種樹木(注:白蠟木,僅長於歐洲、北美)。
甘英、劉奕仁領悟,不再堅持。獵豹營是為雪山追殺所備,不是用來戰場拚殺的!
一直到天大亮之前,張望才率眾匪不舍地退入雪山,峽穀再一次恢複了平靜。這一次,張望領教了鏢師們的厲害,匪徒死傷慘重,又撂下整整一百四十九具屍首。
大戰剛息,淳於薊和田慮帶著眾將巡視了河穀,回到營內,卻聽見了男人嗚嗚咽咽的聲音。眾人大驚,進入內營,隻見尉遲猼和朱七跪在灰燼前心疼得欲哭無淚的樣兒,尉遲猼嘴裏正在發著狠,本以為是因戰死了的役夫們傷心,原來是因一把大火焚毀了二百多匹素帛(1)而流淚。
少說得價值上千萬錢,尉遲猼心疼得抽了四五下自己的大嘴巴,白須上的冰棱顫抖著,如喪考妣,“國王啊、市尉啊,汝懲罰吾罷,老將無能啊……”
淳於薊和田慮哭笑不得,劉奕仁大怒,一把提起尉遲猼,一腳踹倒朱七,“開通商道值多少錢?這麽大的風汝哭喪?汝家國王、市尉果無見識?!”
午間時分,權耜帶著他的小隊頂風冒雪風塵仆仆地趕回來了。
權耜上山時帶去十名斥侯,可此時回來隻剩下四人,另六人在一次突然遭遇的大雪崩中被活埋了。權耜與斥侯們一直隱藏在大雪山上,在這近一個月時間,他們在人類禁區隱秘追蹤匪徒蹤跡,搜查雪線上下每一道峽穀、每一座雪峰、每一個洞穴,功夫不費有心人,屠夫滿載而歸,他找到了雪山山巔張望的巢穴。
張望以被稱為“望天眼”的龐大冰洞為巢穴,在雪線之上、各相隔數十裏還有四個隱秘的藏身之地。“望天眼?”眾將都不解。
在淳於薊的雪屋內,權耜用一塊冰塊製成了沙盤,詳解道,“所謂‘望天眼’,即大地之上一直看著藍天的眼睛。”
順著這條丁字形河穀向南行六十餘裏後,接近峽穀的盡頭時,再攀上高聳入雲的大雪山,接近雪線下方,在雪峰之間有數十個大大小小的高山湖泊和一片片高山草甸。這些草甸是高山動物的樂園,生存著大量的高地綿羊和高地山羊。而湖泊內冰下,則有大量的高原魚類。
在這些湖泊中,有兩個並排的大型高山湖泊,湖泊邊是兩片較大的高山草甸,也是當地部族水草最豐美的夏季牧場。站在兩個湖泊邊的大雪山上往下看,這兩個大湖泊尤如女孩美麗的雙眸一樣,晶瑩黑亮。
草甸間有一片用冰雪築成的雪城,晶瑩剔透,城內是數不清的雪屋和氈帳,張望的老營便隱藏在這高山草甸冰城之內,遠看隻是一道雪嶺,如果不走近則極難被發現。
奧妙還不僅如此,張望是怪才。在北麵湖泊的背麵的雪山底下,朝南方向還有一個巨大的冰洞。他精心籌備,在這裏和雪山上的秘穴內儲藏了大量由大月氏國兵運來的糧秣。較低的峽穀內矮灌木與枯草,草甸內野羊群和湖泊冰下的高原魚類,張望及手下三百餘人,可以在這裏長期駐守,為禍商道。
更妙的是,補充糧秣的隱秘通道,並非是通過為人矚目的蔥嶺商道峽穀,而是遠在大雪山的另一麵,要翻越大雪山,峽穀曲折,相隔三百餘裏,一個叫“醪醴(Láo,讀勞,甜酒)穀”的小城。大月氏國輔王麥格斯專門令一名千騎長、也是醪醴穀最大部族酋長白稚,駐防在窖醪營中,然後派出駝隊翻越大雪山,為張望運送糧秣!
醪醴這名字聽得人嘴裏生津,“醪醴穀究竟在何處?”翻越這麽高的雪山,從三百餘裏外運送糧秣,這如何可能?田慮已經在考慮要“訪問”一下這個誘人的、神奇的地方。
尉遲猼和朱七都率商隊去過那裏,朱七向往地道,“自高附城向南三百裏,有破陀嶺城(注:即今阿富汗賈拉拉巴德市)。再從破陀嶺城沿河向東二百裏,便至醪醴穀,小城人不過千人,卻果花飄蕩,酒香四溢。直線距離或不過一百五十裏,可這是高高的雪山哪,隻能順著峽穀繞……”
權耜歸來後,還清洗了這個小部族,從男人中搜查出五名男子,五名婦女,與老酋長一起被一一血腥斬首。原來,他們或是張望安插在這裏的斥侯,或已經被收買。
那十五名女孩,果然都是蒲犁穀人,被張望擄到山上,受盡摧殘。為了擊殺這支大商隊,張望提前選擇十五名最年輕的女孩押到村落,原想用她們的肉體麻痹商隊,一擊必殺,沒想到為淳於薊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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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說文》說,“縵,繪無文也。”《春秋》有“庶人衣縵”的記載,這裏的縵,都指無花紋的布匹。素帛故名思義,也是指無文采、花紋的原始絲帛,在清代它被當作高級祭品。但是在漢代,素帛又稱縵帛,即無花紋的高級絲織品。桓寬《鹽鐵論》說,“夫中國一端之縵,得匈奴累金之物。”一端就是半匹,合兩丈。一金,指一斤黃金,值萬錢。漢代素帛之所以名貴,前漢時半匹素帛即值數萬錢,原因在於,漢代絲綢終極銷地是大秦,即古羅馬。古羅馬人買回無文采、花紋的素帛後,再通過專門的作坊漂染、彩繪、剪裁、縫製成為成衣,再高價銷售給貴族。在當時的古羅馬帝國,絲綢成衣作坊成為一個最重要的奢侈產業,為上層社會所推崇。兩漢時代,中西絲綢貿易空前繁盛,到東漢初達到高峰。古羅馬每年有一億賽斯脫奇(sesterce,古羅馬計量單位)的黃金(約今五噸),通過絲綢貿易流入中東和中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