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死旅程
西城商隊進入峽穀(注:即瓦罕走廊),隊伍拖了數裏長,開始頂風冒雪艱難西行。
河道都已結厚冰,峽穀內寒風呼嘯,暴雪翻卷,極度暴寒。從峽穀入口一直到無雷國的伊姆嶺(注:即今天阿富汗伊什卡西姆鎮),長達千餘裏(注:漢裏,合今四百公裏),商尉府護商隊無法控製所有地方,但商隊卻未遇匪情,一路無阻。
伊姆嶺小城地勢較低,此刻正在寒風中顫抖、哆嗦著,用蕭條和寒冷來迎接於闐商隊。
一座座黃土夯築成的平頂房,依山而建,層層疊疊,錯落起伏,狹窄的臨河街麵看不見一個行人,連一條狗都沒有,人們都躲在洞穴一般的土屋內躲避寒冷,隻有一陣陣狂風挾裹著的白色雪霧在地麵呼嘯奔騰。但狂風中那一絲絲熟悉的牛糞燃燒發出的青草味兒,令鏢師、駝倌們對溫暖的熱炕、美酒和女人充滿向往。
西城商隊的到來,死氣沉沉的小城馬上如夢中醒來,開始在寒冷中忙碌起來。這是漢使團暢通商道後的第一支大商隊,無雷國國王霄聘鬻帶著夫人也敷、國相梁角等重要官員,早早都已經等在伊姆嶺城恭候著。
伊姆嶺小城依河(注:即今噴赤河)而築,河麵上有木橋相通。河東岸歸無雷國,駐守在這裏的是千騎長但甫和他麾下的一千國兵。河西歸大月氏國,駐守在這裏且負責剿匪的是卻胡候儒艮千餘騎。小城雖小,但地當商道,伎坊、客棧、酒肆樣樣俱全。
商隊歇息在河西岸的兩家大客棧內,貨物入庫,牲口入廄,人和畜都受到很好的料理、款待。近五百人的大商隊到來,伎坊、客棧、酒肆生意很快爆棚。無雷國君臣、大月氏國官員都不敢怠慢,隆重宴請了商賈尉遲猼和帳頭朱七,他們可是財大氣粗的於闐國市尉府的公營商賈。
西城商隊在這裏歇息兩天,調理牲口,養精蓄銳。天空暴雪翻卷,地麵積雪過股,可一座座黃土夯築成的平頂房內卻炭火旺盛,火炕溫暖,熱汽蒸騰,鏢師、駝倌們酗酒嫖伎,鬥犬豪賭,盡情享樂。
“鏢頭”淳於薊和田慮一直沒有現身,他們隱秘召見了無雷國國王霄聘鬻和王妃,並從他口中得知,大月氏國已經世代更替,‘王中之王’丘就卻剛剛病逝,王太子閻膏珍繼任國王。
或許由於蔥嶺商道被“匪徒”截斷,國王閻膏珍心裏有鬼,或許有其他原因,大月氏國極其少見地失禮於多國,未派出使者向漢使團和蔥嶺以東各國通報前國王丘就卻的喪訊。
漢使團商尉府的護商隊正在另一條峽穀中剿匪,但主將旋耶紮羅還是來到伊姆嶺,並於夜間在風雪中潛入伊姆嶺,來進見副使淳於薊。
無雷國與大月氏國以伊姆嶺城為界,再向西走,商隊便完全進入大月氏國境內。而從伊姆嶺至大月氏國王治高附城(注:即今阿富汗國首都喀布爾市),峽穀狹窄,兩側山勢險峻,人煙稀少,是張望匪徒最活躍的地區。旋耶紮羅以伊姆嶺為據點,已經多次隱秘深入大月氏國腹地追剿張望,每次都有斬獲,但張望藏匿在雪峰之上,旋耶紮羅無法放手進剿,故而一直未竟全功。
護商營的斥侯已經探明,漢使團在麵臨北道諸國沉重軍事壓力的情況下,仍能兼顧蔥嶺,在如此短的時間內便殲滅大部匪徒,並將張望趕出了蒲犁穀,這大出大月氏國朝野預料,也令其舉國上下大為驚怖。新國王閻膏珍擔心與北匈奴勾連事大白於天下從而開罪大漢,已經與輔王麥格斯發生激烈爭執!
麥格斯是丘就卻臨死時指定的輔王,國政掌握在他的手中。這場宮廷權力角逐,國王閻膏珍難以撼動麥格斯,一怒之下,便離開王治高附城南下,躲進了氣溫相對平和的弗樓沙城(注:即今巴基斯坦***共和國白沙瓦市)避寒去了。
旋耶紮羅提供的這情報太重要了,大月氏國內王廷內部激烈爭鬥,說明此時的大月氏上下還不敢明著開罪漢使團,這令淳於薊決定要大打出手,就在麥格斯鼻子底下徹底鏟滅張望匪幫!
兩天後,西城商隊再度啟程,離開軍事重鎮伊姆嶺繼續順著峽穀緩慢西行。
越往西,峽穀商道越險峻難行,百餘裏後即進入更加荒蕪、險峻的區域(注:即今阿富汗國巴達赫尚Badakhshan地區)。這裏的地形東北高西南低,河穀兩側高山林立,北邊大雪山(注:即興都庫什山脈)高懸天宇,似乎搖搖欲墜。
天越來越壞,氣溫越來越低,寒風肆虐,暴雪連綿,四野一片雪霧茫茫。幾丈外便看不見犛牛,商隊行軍變得異常困難。峽穀戈壁上沙礫凍得冰硬,每臨風口,連慣於雪山行軍的犛牛都被吹得搖搖晃晃。
三天後,河穀變得狹窄,最狹窄處不足五十丈(注:約千米,漢丈),兩側高山如刀削一般。有的地段,商道高懸於峽穀邊緣的河坡上,如行走在空中一般,右側是高山,左側便是黑沉沉、深不見底的河穀,稍不小心,便會摔下河穀,萬劫不複。
行軍和宿營變得更加恐怖,犛牛、駱駝、役馬不怕寒冷,再險的路也能戰戰兢兢地行走。鏢師、駝倌們更加艱難,他們裹著厚厚的羊皮襖,戴著狼皮氈帽,臉上、手上和腳上都塗上厚厚的豹膏,但寒冷仍如鈍刀挫割,陣陣灼痛。在難險路段不得不抓著牛駝馬,以防範被風吹走,真是步步驚心。
帳頭朱七年近五旬,身材精壯不畏寒。他是漢人,是於闐國屯民之後,進入漢使團商隊前,曾是吳英韓苑的跑駝商,商道經驗豐富。自從進入峽穀,每晚宿營,必選擇背風平坦處,將三百頭犛牛在最外層圈成一圈,然後是駱駝,最裏層是役馬、戰馬和人的帳蓬。
小姑、寡婦不怕冷,每到夜晚,它們必坐在犛牛身上,警惕的守夜。其實,沒有野獸敢挑釁大商隊,對人威脅最大的還是人。
盡管如此,駝倌們最恐怖的還是宿營。每到夜深,黑暗中的峽穀嗚號嘶鳴,鬼哭狼嗥,鏢師、駝倌圍著篝火,戰戰兢兢,擠在一起取暖。自從離開伊姆嶺約百裏後開始,每天夜裏子時後到天亮前必鬧鬼。峽穀上空偶爾會有三三兩兩大團的火球從北邊山坳升起,隨風飄過峽穀,最後飄向南邊高山上。
在狂風暴雪翻卷、人馬驚恐不安的峽穀墨夜,這火球如鬼火一般,令膽小的駝倌們躲在冰冷的帳蓬內瑟瑟發抖,不知災難何時來臨。
氣溫暴寒,在帳內即使點著炭火或篝火,也感覺不到熱量。大量鬼火的出現,淳於薊和田慮暗暗欣喜,他們的商隊這是已經被張望牢牢地盯上了!
高山阻擋,河穀內天黑得早,這天晌午後不久商隊頂著寒風艱難行走到二條河穀的“丁”字形交匯處(注:即今阿富汗國安朱曼鎮),天開始下起暴雪,狂風裹著雪花在河穀內飛旋著,讓人睜不開眼,人馬寸步難行。
這裏由於夏季洪水衝洗,河道兩邊的戈壁荒灘稍微寬闊,有一片片小小的綠洲,棱棱在寒風中顫抖,積雪下枯草淒淒,夏秋季節應是不錯的牧場。河穀北麵的背風處有幾十座孤零零的土石築成的小屋,十幾座石頭大圍欄內圈著羊和奶牛,圍欄外山根下都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圓形牛糞幹。
相隔十幾丈遠,商道邊連續出現了幾處擺成品字形的三塊石頭。這是屠夫權耜擺出的記號,帳頭朱七看到石堆自然就相中了這裏,便早早在一片背風的山崖後選好營地,下令商隊開始紮營。
尉遲猼本想與往日晚上一樣,將犛牛圍成一圈,紮簡易營盤過夜,以躲避風雪。但田慮卻冷酷地下令,“紮固營,築雪壘!”鏢師、駝倌、僦人、役夫們雖有冤氣,也隻得在寒風暴雪中滾起一個個堅硬的雪球,按照甘英、劉奕仁和前軍小隊刑卒們劃成的圈,在天黑透前築成了一座由雪牆圈成的營地。
小部族的二三十個老男人和男孩也主動加入築壘的行列,這些孩子都在十歲以下,他們不怕寒冷,大聲喧嘩,幫助商隊紮帳蓬和料理牲口。
甘英、劉奕仁和朱七在布置防禦,淳於薊則帶著田慮、尉遲猼和譯官走訪了小部族。這個小部族的女酋長下令十四五名年輕婦人穿起平時不穿的幹淨衣裳,新編了辮子,洗了臉,將淳於薊等人迎進村落中間較大的石屋烤火。
每一座石屋內,屋子正中是火塘,幹牛糞燃燒生成的藍色火苗柔和而美麗,溫和無煙,似乎還散發著青草的香味兒。剛從暴風雪中走出,淳於薊坐在火塘邊,婦人們幫他烤幹船頭戰靴,他喝著羊奶,很快便感到周身暖洋洋的,有說不出的舒服感。
與小部族其他婦人粗糙、彤紅的麵龐不一樣的是,這十幾個年輕女娃卻嫩嫩的,她們抄手靜立,羞澀垂首不語。淳於薊等人都感覺到了,這個小部族有問題。其中一個女孩,紅色氈巾下那眸子深處不經意間會透出幽怨,淳於薊總感覺那雙眸子似曾相識,仿佛要說話一般,但又想不起是否在哪見過她。
語言不通,幸好有譯官相助。原來這是從天竺國逃難來的一支母係小部族,酋長便是這個老嫗。前年大月氏南伐北天竺國時,他們家園被毀。部族二百餘口在隆冬季節舉族東遷到了這裏,二剩其一,大人孩子衣衫襤褸,生活艱難,但已在這裏生存兩年了。
他們當時原準備熬過那個寒冷的冬季,再遷徙到疏勒國去墾荒、入籍,可寒冷的蔥嶺讓他們付出了代價,老弱病殘都被凍死,大雪封山,隻能停留在這裏,其餘人卻靠給零星過往的商隊提供熱水、羊奶、牛糞、火絨草①換來栗米、布料、食鹽,竟然熬了過來,於是他們便幹脆留下不走了。
但今年由於山匪截斷商道,商旅斷絕,他們收集的大量牛糞無人要,匪徒還抄掠了村落,成年男子都被擄走,他們的日子便更艱難了。淳於薊答應用栗米、布料、茶葉換他們的牛糞,女酋長十分高興,專門宰了一頭羊犒勞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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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蔥嶺高原寒冷風大,火石火鐮很難打著火。在遙遠的古代,通常用河穀邊的一種苔蘚來助燃。幹苔蘚為灰色,很柔軟,燃點很低,又稱為火絨草,平時搓成燈芯狀存放。點火的時候,把火絨草和火鐮火石放在一起,火鐮擦燃後,明火很快會被風吹滅,但可以將火絨草點燃,然後將火絨草埋進牛糞末裏,輕輕地吹一吹,先是青煙升起,然後便會有明火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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