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饑餐虜肉
耿恭昂首向天,望著牆壁上的縑圖,目光中噴射著怒火,“吾乃耿氏後人,豈不聞‘有誌者事竟成也’①乎?單於舉國數萬來攻,對吾區區疏勒小城無可奈何,還想將漢軍逐出西域,豈非夢哉?!”
王夫人聞言隻能悄然垂淚,她知道她根本說服不了這個山一般的男人。身為大漢校尉,鐵血耿氏的後起之秀,無皇上旨意,縱使粉身碎骨,他也絕不會離開車師後國一步。長夜將盡,她象一個溫柔的妻子一樣,默默地將氈被、枕頭鋪開,又下炕向炕洞內填了些木柴。
天亮前王夫人才悄悄返回山上,臨行前耿恭一再叮嚀,“汝亦要保重,看護好王子、公主,將來送到雒陽,可世做大漢臣民。切記,竇府即是汝家,雒陽耿氏亦是汝家。如不願還雒陽,倘若吾已不存,汝或有危難,或可至疏勒國,相投班司馬……”
耿恭親自將王夫人一行送出城,王夫人一一答應著他的叮囑。他們手攜手,踏著過膝深的積雪,艱難地向山嶺上挪去。北風呼嘯,天仍無休無止地下著大雪,雪花漫天飛舞,不時往人的脖子裏鑽。送到山嶺上,王夫人不讓再送了。
生離死別之時,一對在艱難歲月走到一起的有情人,再一次緊緊擁抱在一起。雖然知道這是訣別,但他們相對無言,眼卻不敢流淚。
終於,王夫人一步一回頭,在半人深的積雪中艱難地一步一步向山嶺上挪動。天太冷了,她不敢流淚,她的心在哭泣、在滴血,她知道此時一別定成永訣。有情不能相守,世上淒苦事萬般,無非死別與生離。
耿恭佇立在雪原上,隻到那個瘦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叢林內的黑暗之中,才毅然返回疏勒城。其實,相愛不能守護,家國重任在肩頭,耿恭的心也在滴血!
大雪封山,左鹿蠡王沒有再攻城。
北匈奴軍營內,左鹿蠡王與他手下的左大都尉銩蠅、右大都尉杆兜、萬騎長風虱子三位大將,正在大帳內陪著單於喝悶酒。
氣氛沉重,所有人都倍受煎熬。從春到夏,又從夏至冬,兩萬大軍損失數千餘人,卻對一座小小的疏勒城徒歎奈何。大雪封山,他們已經被困在這裏,銳氣盡失。雖然紮營在山下,糧秣豐富,比疏勒城中的漢軍強多了。但天氣暴寒,傷卒一一死亡,士卒們精神早已接近崩潰。
這場曠日持久的圍城戰,已經讓蒲奴單於不敢再企及獨吞西域。
兩萬大軍被耿恭拖在這冰天雪地,日複一日,車師後國、東拘彌國、蒲類後國等小國已經無力支撐糧秣供給,而疏榆穀的北匈奴屯田都尉、蒲類國尉枯且罕又稟報因天山大雪封山,幾十萬頭牛羊無法西送至大營中。
“陛下,冬季軍旅困頓,不如暫且撤軍……”左鹿蠡王鼓足勇氣,咬牙建議先撤軍,他和全軍都已經受夠了。
“一派胡言,妄言退兵者,斬!”
蒲奴單於輕聲斥責一聲,卻未懲罰這個不爭氣的兒子。
此時撤軍,顏麵無存,他如何麵對眾臣?他是匈奴帝國大單於,他隻能選擇堅持繼續圍下去,“吾軍雖困頓,猶有牛羊可食。可漢人呢隻能喝寒風,再有月餘必下疏勒城。待明春草青時,吾即可揮軍掃平班超,據有西域全境!”
說著,老單於擲爵於案,拿起釜中煮熟的羔羊腿,用小刀剔下細嫩、噴香的肉束。他隻剩下前牙,肉束放進口中隻能細心地用前齒慢嚼。
他熬過了老對手劉秀、劉莊父子倆,他還要繼續與漢朝熬下去。雖然雄心尚在,無奈軀體已經老邁,他感覺長生天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左地鮮卑人相逼甚急,龍庭已岌岌可危,他起碼要為兒子優留留下一個豐饒的西域糧倉!
……
疏勒城內,天寒地凍,食不裹腹,士卒們正一個一個在饑寒中死去。耿恭命石修統一分配食物,盡可能延長漢軍守衛的時間。每個夜晚,都是一個生死別離。每一天早晨,都會有士卒再也不會醒來。堅持到十二月初,他們流著淚殺死親愛的戰馬充饑,疏勒城徹底斷糧。
外援已絕,天上是永遠不會停止的雪花,山下是匈奴人的大營,山上鬆樹、榆樹和灌木叢全部積滿潔白的雪團。天蒼蒼,雪茫茫,淒美的異域雪景中,死亡正在考驗著孤獨的疏勒城,和依然堅守在這裏的漢家男兒。
但漢軍士卒們無一畏懼,他們腹中饑寒,臉上、手腳都被凍傷,卻依然頂著寒風暴雪在雪域孤城堅持著。每到夜晚,石修會帶著能行走的士卒到山上剝鬆樹皮,回來熬湯喝。樹皮吃完了,便扒開積雪挖草根吃,草根樹皮吃完了,便把弓弩、鎧甲、戰靴上的筋革製的配件取下來,放在水裏煮爛了一點點嚼,最後咽下去。
士卒越來越少,饑餓和嚴寒奪走了一條又一條鮮活的生命。耿恭每天晚上必做的一件事是,帶著餓得頭暈眼花的士卒們,點燃烈火,焚化殉國士卒遺體,為戰友送行。他們已經不會流淚,誰都知道這裏便是自己的歸宿。今日為戰友送行,不知明日還有誰能送吾?
每次火化戰友,耿恭都會為他們祈福,“兄弟走好,安心去吧!汝等解脫了,再也不用忍受折磨了。等著吾,吾等會代弟兄們堅持到最後一刻。等他日吾亦到了地下,即便做鬼,也要率汝等屠盡胡兒。到那時,便天天燉全羊,飲濁酒,站在疏勒城頭,望北國,呤《國殤》……”
仍然活著的人,每天非當值時間,便隻能圍著柴火,擠在一起瑟瑟發抖。他們已經沒有表情,也沒有精神打鬧,麵黃肌瘦,每個人都默默地隻有一個信念,那就是熬,熬下去,絕不讓匈奴人看笑話。這就麽熬啊熬,終於熬過了年關,熬到了第二年的正月。
此時的疏勒城內,漢軍將士已經吃完了他們最後一副鎧甲,最後一張弓弩,和周邊榆樹上的最後一點樹皮。死亡每天都在身邊縈繞著,士卒們每一個人都知道,最後的時刻即將到來,但他們無一畏懼,無一膽怯!
每天清晨,耿恭都會掙紮著起床,將城頭巡視一遍。這天清晨,耿恭頭暈目眩、十分疲憊地倚在譙樓上,眺望著山下匈奴人的大營和蒼茫廖廓的雪原,他看到了一隊匈奴士卒來到城外的雪地上。是單於來了,眾將簇擁中的那個身披裘氅、身材佝僂的老者,氣度非凡,定然是蒲奴單於。
他們站在那裏,看了一會疏勒城,這時,一個白白胖胖的官員帶著兩個士卒,打著白旗走到疏勒城西城門的甕城前。
“校尉,殺不殺?”
雖然已經餓得眼前陣陣發黑,軍司馬石修與僅存的四十餘名士卒也都看到了匈奴人,他們迅速為之一振,***起了弓弩。
耿恭冷笑了一聲,“此係勸降者來也!”
果然,隻見三名匈奴人來到城下,其中一人用漢話高叫道,“城上聽著,吾乃千長也,大單於敬重漢將氣節,請將軍降也。如將軍願降,單於願獻牛羊,妻以公主,封白屋王(注:白屋為匈奴部族),享受榮華富貴,不知將軍以為何如?”
“狗日的!”石修痛罵一聲,用巨弩瞄準匈奴千長肥碩的軀體。
“慢!”耿恭揚手製止了石修,卻命道,“此定匈奴貴族,錦衣玉食,一身白肉,狀如白羊,下令開城!”
“將軍……”石修驚叫一聲,眾士卒也都一齊驚訝地看著他們的校尉。但是,他們很快便看到了耿恭臉上的鄙夷和冷笑,便會心地笑起來。
石修對城下道,“城下聽著,校尉有令,吾等餓得受不了,願降願降啊,然吾已走不動也。使者如有誠意,不妨進城來說話!”
使者回頭看了一眼,隻見遠遠站著的一隊匈奴人中,有人做了一個手勢,使者便硬著頭皮,帶著兩名士卒,戰戰兢兢地走進了打開的城門。
三人剛進入甕城的城門,便被石修等人解除了武裝,城門又被牢牢地關了起來。領頭的千騎長會說漢話,他站在甕城內梗著脖子倉皇地向城頭上叫道,“將軍,兩國交兵,不斬來使,此乃道義……”
斬殺胡虜,為殉國士卒報仇便是最大的道義!漢軍士卒們餓得眼前金星直冒,使者卻圓潤白胖,分明養尊處優,果如肥美的白羊一般。
耿恭向使者招招手,千長與士卒被推著順著台階一步步走上城頭。千騎長走到耿恭向前未及說話,耿恭道,“單於以吾處絕境,以為必敗,非也。吾需借汝頭正告單於,漢人不懼死,大漢耿氏豈有降哉?!”
使者大驚,正要張嘴哀求,耿恭瞬間抽出腰間環首刀,裹著一陣寒風,一道寒光如閃電掠過城頭上空,千騎長的腦袋已經嘣地一聲落地,脖間鮮紅的濃血如激泉噴湧,滋起二三尺高,身體仆倒城頭雪上,兩名士卒也被石修與初石斬首。
這突然的變故,讓站在遠處心存僥幸的蒲奴單於和左鹿蠡王再一次目瞪口呆!
士卒戕罅與隊率醪嘯已經在城頭點燃柴薪,煙火起處,眾人抽出刀劍,將三具屍首切成膾,挑在火上炙烤起來。蒲奴單於、左鹿蠡王屠耆烏和眾將如遭電擊,他們震怖地看著城頭上這駭人的一幕,漢軍將三名匈奴人切碎燒烤,不一會兒便吃了個幹幹淨淨,一點不剩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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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建武五年(公元29年),光武帝劉秀命建威大將軍耿弇進討張步,耿弇在腿為箭傷的情況下,曆數十戰,終於剿滅張步割據政權。劉秀感歎道,“有誌者事竟成也”。這便是“有誌者事竟成”的出處。耿恭是耿弇侄兒,漢帝國武功世族後起之秀!
注②:袁宏《後漢紀·孝明帝紀》記述“恭手劍殺其使”,範曄《後漢書·耿恭傳》記述“恭乃誘其使上城,手擊殺之,炙諸城上”,而司馬光《資治通鑒》則延用範書說法。範書隻說“炙”,炙本義指烤肉,即把去毛的獸肉串起來在火上薰烤,未說烤而食之。我以為,《說文》還有“炙,炮肉也”一說,也就是“炙”的另一層本意,就是指烤熟的肉食。因此,耿恭既然費事烤了,正奪命大饑之時,不可能不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