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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天快黑下來的時候,劉家老大劉明禮走進了汴梁城。


  他走了一天的路,從西張莊出來以後,他中午飯也沒有吃,恍恍惚惚的向著牛頭莊的方向走去。走到牛頭莊的西邊時,想起來天色已晚,這個時候去莊裏也無濟於事,甚至會有危險。雙手空空,就是去了牛家也沒有任何用處。他坐在一棵大柳樹下歇息了一陣,這個時候,肚中饑餓,前後又沒有村莊,就是討口飯吃也找不到人家。他強打精神,向著開封城的方向走去。走到開封西城門外時,已不見了太陽。他想著去找張封商量救人之事,此時,饑餓難耐,一步也走不動了。他順著路邊的光線往東挪步,一直挪進城門裏,坐下歇息一陣。他想著,眼下需要填飽肚子,有了力氣才能走路。恰在這時,有一個老頭挑著一個擔子過來,口裏吆喝著“羊霜腸湯嘞!”


  劉明禮抬手朝老頭招呼一聲,那個賣湯的人便把擔子挑過來,放在路邊。


  “老兄弟,看你少氣無力的樣子,一定是走遠路走餓了。來,我給你煮一碗羊霜腸湯補一補。我這還有大餅能充饑。”


  賣湯的老頭從一頭把蓋子掀開,冒出熱氣,一股羊的髒香撲麵而來。老頭從另一頭抓了一把羊腸,放在鍋裏煮了一下,盛出,端給劉明禮,又遞過去一個大餅。劉明禮接著,連說“多謝多謝!”,蹲下來,一手端碗拿餅,一手拿筷子,不顧湯熱燙嘴,把餅泡進湯中,狼吞虎咽,頃刻間湯就沒了。抬頭看看老頭,此時老頭正看著他,老頭說了一句“我給你添湯”,從鍋裏用勺舀出熱羊湯又給劉明禮添滿了。


  就這樣,劉明禮一連添了三次羊湯,把那塊大餅吃了,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路邊的草地上,身上頓時有了許多力氣。從腰間摸出幾個銅板遞給了老頭。


  老頭說:“看你也是個遇難之人,不給錢也讓喝湯。我姓陳,在這一帶賣羊霜腸湯,專門賣給窮人的。東西不主貴,能救人命。以後有難了,身上沒錢來找我,我就在這一帶來回轉悠。我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手藝,沒丟。”又問,“祥符人?”


  劉明禮回答:“祥符西的。”


  老頭收拾著碗筷,看了一眼劉明禮說:“咋弄成這個樣了?是不是遇到啥難事了?”


  劉明禮長長的歎了一口氣說:“一言難盡哪。老師傅,我看你也是個好人,我就對你說了吧。”接下來對老頭把這一段家中的災難說了。


  老頭也跟著歎了一口氣,隨後說了一句:“傷天害理呀,必遭天譴!”抬頭向周圍看了一眼,四周沒人,小聲說,“這個世道,就沒有咱窮人的活路。現在這開封城啊,那個亂,那個寶司令沾著和趙督軍的關係,縱容下屬,到處搶奪禍害老百姓,咱開封城的人都快活不下去了。你說的這個牛頭莊我也聽說過,全村都是起票的,拿不出錢就撕票,不是活埋就是裝進麻袋扔到黃河裏。有不少的受害人到開封來告狀,他就是沒人管哪。要是當年包公在世,早把這些土匪惡霸一刀鍘了。”


  劉明禮聽著老頭說的挺在理兒挺解恨,就看著老頭問道:“老師傅,我給你打聽個事兒,你知道警察局裏是哪個當家嘛?”


  老頭說:“都是那個趙家弟兄和姓寶的當家。不過這個事兒擱是前幾年興許還有人管,民國了,開始還有點秩序,這幾年不行了,聽說又要打仗,爭奪大總統位。說是北京城的張作霖和吳佩孚要開戰,正調兵遣將哪。現在你這種事肯定是沒有人去管。老百姓的事兒,曆朝曆代,誰會放在心上?曆朝曆代都是打著為老百姓的旗號,到處搜刮民財。唉,咱老百姓沒有活路啊!”老頭說著,就要擔起擔子走人,剛彎下腰又直起來,悄聲對劉明禮說,“兄弟,我對你說一句掏心窩的話,自己的事自己想辦法吧,指望誰都不行。”說完,又彎下腰來,擔起擔子,吆喝一聲“羊霜腸湯嘞!”慢悠悠的走了。


  看著老頭走遠,劉明禮仔細的回味一下老頭的話,覺得實在有理,自己的事能夠指望誰呢?指望張老三麽?那是萬萬不成的。他早就看出來,這個張老三不是真心的為他劉家救人,而是借著這個機會斂財,借機打敗牛家,鞏固自己在祥符西包括開封一帶的地位。張封兄弟是個君子,一切都是從救人的角度出發,就是手中沒有掌握實權,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不過,張封認識的南關武館的張虎,也是一條好漢,講究江湖道義。從這兩次的見麵可以看出,這是一個可以托付大事的好兄弟。他看看城裏街道兩旁已經陸續掌燈,華燈初上的開封夜景很是迷人。他無心去看這個千年古城的榮華興衰,他心裏想著的就是想盡辦法,豁出命去也要把他的家人救出火坑。他站起來,順著大道往東挪去,走到禦街時,他扭頭看了一眼龍庭的方向,又順著大街往東走,他想到張封家裏去一趟,看看張封這裏有沒有新的進展。他拐了幾個彎兒,來到了張封的家。敲開門後,張封的妻子楊氏站在門口,她看見劉明禮一臉風塵,吃了一驚,問道:


  “大哥,你咋這個時候來了?快進院裏。”


  對於劉家的不幸楊氏十分同情,她可憐這一家子,不單單是因為老二家的馮氏是她表妹,她是對這一家子老實人遭到這樣的災禍深表同情。他很可憐這個劉家老大,她看見劉家的人來了,就止不住的落淚。為此事她的夫婿張封沒少受她的數落。


  “我來看看啥樣了。在家裏也想不出好的辦法,走著走著就來了。張封兄弟還沒有回來嗎?我想打聽一下這裏的情況。”


  劉明禮說著話進了院子。


  看著可憐的劉家老大,楊氏又落了淚。她把門關上以後說:“大哥,你先別急。張封也正在想辦法,警察局那裏現在指望不上,都在準備開戰。我聽張封說,南關武館的張虎很仗義,現在正訓練他的徒弟呢。”說著,進了屋。“大哥,你吃飯了沒有?我去給你做點飯吧。”說著就要出去做飯。


  被劉明禮攔住說:“我走到西門裏的時候,正好有一個買羊雙腸湯的,我喝了一碗,吃了一塊餅,已經不饑了。張封兄弟啥時候回來?”


  “他回來又出去了,我也沒問清楚是啥事兒,反正都是咱們祥符老家的人來找,是不是去了南關他也沒有說。估計快回來了。”楊氏說著,起來給劉明禮到了一碗水,遞給劉明禮。“大哥,你走了一天的路,喝碗水吧。大哥,大嫂那裏有消息麽?”問著,又抹起眼淚來。


  “沒有,不給送錢,牛家是不會放人的。”


  一口氣把碗裏的水喝了,把碗遞給楊氏。他看看天色已晚,張封又不在家,他一個當哥的和弟妹一起不自在,就站起來說:“這樣吧弟妹,我去找個客棧睡下,明天再來吧。”說吧,就站起來往外走。


  楊氏說:“大哥,要不你在孩子們的屋裏湊乎一個晚上吧,去住店還要花錢。”


  “不用了,我晚上打呼嚕,影響孩子睡覺。換個地方我也睡不著。明天再說吧。”


  二人說著話,來到門外,別過楊氏,劉明禮邁著疲憊的步伐,慢慢的消失在胡同的拐彎兒處。


  第二天一早,劉明禮早早的起來,他要趁著張封上班之前和張封說上話,他付過住店錢,急急忙忙的來到張封的家。張封也起來了,他很熱情的把明禮讓進屋裏,讓妻子楊氏趕快做些早點出來,讓明禮在這裏吃飯。楊氏答應著去了。


  這裏,張封和劉明禮坐著說話。


  張封顯得很興奮,他對劉明禮講起來南關武館的事情:“大哥,昨天我去了南關,和張封商量救人的事。一切都在計劃中進行著。練翻牆,飛鏢,打槍,開鎖,這個張峰兄弟可真是個江湖好漢。他的徒弟們也都很擁護,一個比一個提勁兒。現在就是一點,地形不熟,到時候去了不知道往哪裏走,人到底關在哪裏,救了人出來往哪裏走合適,這些不弄清楚沒法下手。功夫,這一點你別擔心,他教的是萇門武技,都是絕技,武功相當了得。我對你說,那個張封可不是一般的人,武館有個大石滾,他單手掀那大石滾,玩兒風車一樣,一撂一個跟頭。那真是神了。”


  一席話讓劉明禮也增加了信心,他想了想說:“這樣吧兄弟,我這裏有點錢,你拿去給張封兄弟喝點酒吧,等事情辦完,一並感謝。”說著,從懷裏摸出一個錢袋,要往外拿錢。這些銀元還是他的嶽父王順利給他的,他家裏其實已經一文不名了。


  張封也佩服劉明禮的為人,仗義疏財,有風度有教養。他知道眼下劉明禮的手頭很緊,到處都要花錢,就站起來攔住劉明禮說:“大哥,你不用管了。人活在這樣的社會裏,誰還沒有個難處啊!你現在最難,我這裏比你強一些,這裏我來對付,將來事成之後,咱再對張封表示表示感謝吧。你拿著錢,想辦法把牛家的大院弄清楚。你不是說有個叫小菊花的是他們牛家人麽?你去問問她不就清楚了?”


  劉明禮歎了口氣說:“讓牛家的人給殺了。”


  “啊……這牛家的人真狠哪!那可是他們家的兒媳婦啊。”張封聽罷吃驚不小。


  這時候,劉明禮站起來說:“兄弟,你家裏有沒有破衣裳爛鞋啥的?”


  “有啊,要這啥用?”張封也站起來不解的問。


  “我打扮成要飯的,到牛家去要飯,不愁弄不清楚院裏的情況,不愁打聽不到關人的地方。最後再弄一個破帽子,這樣可以遮住臉。”


  張封點了點頭說:“這也是個辦法。到這個時候了,咱也顧不得委屈受罪了。等一會兒讓你弟妹找找,肯定有。”


  正說著,楊氏已把早飯做好,端進堂屋,放在當門的桌子上。


  楊氏對站起來的劉明禮說:“大哥,簡單吃一點吧。一會兒不管幹啥都不能餓著呀。你們先吃吧,孩子們還沒有起床哪。”


  本來劉明禮不想在這裏吃飯,看著楊氏端過來,又不好拒絕,就坐下來說:“也行,吃一點吧。也吃不進。”又把剛才找破衣服的事說了。


  不一會兒,楊氏找了幾件舊衣服,還有一個沾滿灰塵的破帽子,放在門口說:“大哥,我原來想著送給要飯的,沒想到還有用處。這個帽子也不破,就是沒有洗。你穿上可真的像要飯的。你看這世道,好好的人家咋就成了這樣呢.……”說著又要掉眼淚。


  張封說:“你看看你看看,你別這樣,你這樣咱大哥他還能吃進去嘛。”


  楊氏說:“一提起這事我就忍不住了。好,不說了,吃點飯吧。”


  吃過早飯,劉明禮又讓楊氏找了一個破布袋,搭在肩上。把他身上的衣服暫時寄放在張峰的家裏,看了這身行頭,真的成了一個叫花子。劉明禮也顧不得體麵不體麵了,眼下救人要緊。他帶了一點飯錢在身上。這年頭,要飯也不容易,大家都窮,說不定連一點吃的也難討來。


  劉明禮出了開封城的北門,在路邊的水溝裏抓了一把黑泥,抹在臉上,然後又蹲在水邊,用水洗勻了,這個模樣,就是回到家裏,一眼也難辨出真人的。他做好了這一切,一個人踩著路邊的青草,一直向著牛頭莊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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