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票

  開封祥符牛頭村坐落在一個臨近黃河的一片樹林裏,全村有六百多口人。村的西邊有一道南北走向的河堤,說是為了防止黃河發水而修築的。河堤的西邊是一片樹林,往西十幾裏地沒有村莊。林中都是黃河發水的時候留下的黃土,還有被水衝出來的一些坑。有些還有積水,常年不斷。這個村裏裏經常被哭喊尖叫聲叫醒,那是被起過來的票的淒慘的聲音。有時候還有孩子的哇哇哭聲。全村的男人都參與這種起票行動,特別是年輕人,看見別的鄰居起票發了財,不由得也跟著學了。平時幹農活的時候,起票就先放一放,一到農閑的時候,就開始在周圍轉悠,一旦遇到合適的機會,不惜冒著風險去幹。這個行當確實不是意見很容易的事情。就像王莊王家大院那一票,牛家兄弟在起票行中實力還是比較強的,也有經驗,最後還是失了手,還被人打了一槍。那是打在腿上了,如果打在頭上,恐怕當場就斃命了。還有一點,官府也不是撒手不管,那時候他就沒有個正規的政府,你方唱罷我登場,走馬燈似的,不知道到底歸哪個龜孫子管。老百姓那是真正的是朝不保夕。皇帝走下龍壇,袁世凱竊國當政,還當了幾天皇帝。後來又軍閥大戰,張作霖吳佩孚馮玉祥段祺瑞的,打來打去的,一會兒北京政府,一會兒張大帥,一會兒又是吳大帥,每個準頭的事兒。到了三八年開封又被日寇占領,一占就是七八年。老百姓那個苦啊!牛頭村的百姓也不是生下來就是起票的,就是綁匪,那都是那種歲月的艱難給逼上了這條不歸路。當時吧,黃河發水以後,秋莊稼一般的是顆粒無收,餓死打死都是個死,這就想起來這種斷子絕孫的行當來。那時候開封歸豫東道轄製,後來又改被開封道轄,祥符又改為開封。直到現在。要說這起票的,他都是看準的大戶人家,就是現在我們說的財主家,要是用那階級鬥爭的眼光來看,活該,打富濟貧嘛。可是,它危害的是社會,敗壞的是民風。直奉大戰之後,吳佩孚指派馮玉祥督軍入主河南時,就是要“淳化民風”,其中也包括這些。那時候,你就不是大戶人家,窮人,也有得罪人的時候啊,到了夜裏,或者誰家是唱大戲做壽時,正睡覺的時候,也會被人拉出去活埋了,最殘忍的就是吊到樹上活剝人皮。往往是剝不到脖子以下人就死了。這可都是有的,到現在也還是個迷。這是人相殘,還有人相食的。好的,咱還是往下說說這個牛村起票的事吧。


  牛家老三牛福被王家新媳婦打中了大腿,回去以後,找郎中治傷,因為拖延的時間太長,郎中告訴牛家兄弟說:


  “時間太長了,有些地方都壞死了,故計要落下殘疾。怎麽個殘疾,這麽說吧,騎馬打槍是不成了。幹點簡單的農活還可以,就是幹不了重活了。”


  槍彈是貫穿的,沒有留在肉裏,估計那個王家媳婦用的槍是一種毛瑟槍,德國造的,威力很大。那時有不少有錢的人,看家護院都買這種槍。不過,當時已經有國內仿造的,沒有進口的好用。就連那匣子炮,二十響的手槍,三斤多種,都是從德國買來的,流落到民間,或者是一些國內的兵工製造局仿製出來的。有些是販賣武器的販子販過來賣的。牛家兄弟手裏拿的就是盒子炮。這一回這兄弟幾個算是遇上對手了。不過,起票本身就是玩兒命的勾當,別說落下殘疾了,死人是一瞬間的事情。老三命大,也是因為夜裏看不請目標,如在白天,那可就不是落下殘疾的事情了。那還不直接開瓢等待何時。六個人,不死個仨倆的,不會完事。這起票也不是好玩兒的,看著掌櫃的白花花的銀子抬到他們家中不錯,那可是用他們的性命換來的。


  聽完郎中的話,老三牛福倒是沒說什麽,老大有些過意不去,他拍拍兄弟的肩膀說:“老三,別擔心,隻要有個命在就行,大哥養著你。你以後就在家裏看票,幹點簡單的活。家裏也離不開人,你不會閑著的。”


  老五牛禎的胡同多,他在開封很熟悉,開封城有好醫院,他對老三說:“三哥,我明天套車拉你去開封看看,開封有洋醫生,會開刀,肯定會治好你的傷。大哥,天明了了去一趟開封吧,找個洋醫生給三哥治治。”


  “中是咋不中啊,就是這是搶傷,萬一要是被警察局的看見,會有麻煩的。要不這樣,老六也跟去吧,老六的腦子好使,你們倆機靈著點,別讓出了啥事兒。”老二牛武在一旁交待著。


  他說的這個老六就是剛送信回來的那個年輕後生,腦子好用槍法也好,一般情況下都能應付的。這時候,老六就在旁邊站著,他應了一聲說:


  “好,我跟五哥三個走一趟。我也好長時間沒有去開封玩兒了。”


  老大看了一眼老六說:“我對你說,這不是去玩兒的,這是去給你三哥看傷的,到了開封城裏,你要多出一雙眼睛,那洋醫生一眼就看出來是槍傷,他不一定給治呢。萬一不治了趕緊走人。不能出事兒。記住了沒有?”


  “記住了大哥,你放心吧。”老六答應著。


  我們看看,這弟兄幾個如果打老日的時候還沒有死,那可就厲害了。


  安排好了去開封的事,這才回到家裏,去看起來的那三個票。


  牛家的院牆其實比劉家的還高,大門也是朱紅的,建建築樣式也比較大氣。院子很大,也分成幾進院,弟兄們多,現在已經有個都去了老婆,每個人都有自己單獨的房子。都是那種老磚藍瓦砌成,很堅固的。看來,他們家這家年沒少從票身上搜出現大洋來。院子裏有三間比較特別的房子,那是專門為起來的票們準備的。沒有窗戶隻有門,門朝西,那是一個很小但是很堅固的木門。推開的時候,發出很沉悶的聲音。門上有一把很大的老鎖鎖著。在門的北邊,有一個洞口,那是往裏送飯的。票們都是在這個地方接住食物,然後,再從外麵把小門鎖上。屋裏也有鋪蓋,不過,都在地上鋪著。票們屙尿都在屋裏,屋裏的氣味很難聞,奇醜。特別是天熱的時候,蒼蠅哄哄亂飛,環境非常惡劣。不如縣衙裏的監牢好些。


  昨天晚上回來以後,牛家兄弟就把劉家的老大嫂王氏,老二家的韓氏,還有一個歲的娃娃小羊都關在這個屋裏。天已經大亮了,還沒有人往裏送任何吃喝的。在外麵看這屋子,就與那碉堡無二。孩子就是在裏邊哭鬧,外麵也很難聽見。裏邊也沒有光亮,白天也是黑夜。每一個起來的票都在裏邊熬著。


  打發了牛家老五牛禎和老劉牛祥到開封城去找洋醫生給老三治腿傷,折騰了一夜的牛家弟兄三個已經是饑腸轆轆,他們回到家裏狼吞虎咽的吃了飯以後,這才想到起來的幾個票,這可是他們的搖錢樹。牛老大的老婆是個很老實的農村人,她嫁過來的時候,牛家還沒有這麽牛氣。那時候,牛家窮的很,吃上頓沒下頓的,所以,娶的老婆也是一個不是分靈動的女人,長相很不好看。剛過門的時候,因為缺乏營養,又矮又瘦,這幾年,家裏有了一些積蓄,就是自從牛家幹上起票的的行當以後,這個女人變成了個矮胖子,又黑又胖的。這個女人給牛家老大牛文生了兩個兒子,看這樣子下麵還會繼續生下去。她平時在家裏做飯看孩子,農活忙的時候,去地裏送飯,孩子回來伺候孩子,男人回來伺候男人。這個牛文對她還算可以,平時也很少打罵與她。不過,有一點,他幹的這些事兒一概不能問,隻要女人問了一句,他就會把這個女人罵個狗血噴頭。不但這個女人不能知道他們的勾當,就連孩子也不能知道。這個女人也知道男人幹得是傷天害理的事,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吧,對一切事情佯裝不知,幹好自己做飯的家務事也就行了。她出身窮人家裏,沒有纏足,大腳,所以,幹活相當麻利高效。她做好了飯在家裏等著男人回來吃飯,兩個兄弟老二和老也一同回家來吃。平時他們幾家一般都在一起吃飯,因為他們幹的事情都在一起,生死就在這吃吃睡睡之間了,也沒有那麽多的計較。


  吃過飯以後,老大牛文對老牛祿說:“老,你去給那三個人送點兒吃的。安慰一下,就說這兩天掌櫃的就來來領他們了,叫他們有點耐心,別讓孩子吵鬧。”


  按照老大的吩咐,老牛祿端了點菜,拿了幾個饃,出了門,直接朝著裏邊那個票屋走去。他們也知道,頭幾天一般都不吃飯,但是屋裏有孩子,他們也是人,不能讓孩子餓著。老來到那個碉堡樣的小屋門前,說一句吃飯了。就把饃和菜從小洞裏遞進去,並按照老大交待的話說了幾句,就回去歇著了。下麵的活就是老大的了。


  屋裏的韓氏和王氏都沒有說話,他們幾乎誰都看不見對方的臉。孩子小羊不知是冷還是害怕,渾身直抖,緊緊的依偎著媽媽的懷抱,也不作聲,不知等了多長時間,才會冷不丁地問一句:

  “娘,我們啥時候回家呀?”


  韓氏安慰孩子說:“你爹會來接咱回家的。你別怕,有娘呢。你大大也在哪兒坐著呢。”


  當她們聽到外麵有人說話時,都繃住呼吸,心驚膽顫的靜聽著那扇黑漆漆的門響。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