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起票
到開封串親戚的劉家兄弟,晚上到戲院聽戲,還是個名角,叫什麽來著忘了,唱的是“宇宙鋒”,很晚了才散場。更天了,弟兄幾個就住在了客棧裏。張封把他們安頓好以後,準備回家。臨走的時候,劉家老大劉明禮向張封悄悄說出一件事:
“兄弟,我想托你給我辦一件事,你看,現在這兵荒馬亂的,窮了不好,吃上頓沒下頓的,老婆孩子都受罪;有幾畝地吧,它也招禍,到處都是土匪劫路的,一不小心就被起了票。你看,我們現在有這幾頃地,眼看著家裏再往高出走,我擔心被誰惦記了。現在這汴梁城西,有幾個村都是幹這個的。我的意思是,你想辦法給我弄兩隻槍,有了槍,這心裏會有點兒底氣。在咱們鄉下隻要是屁股底下有幾頃地的戶,大部分都有。萬一哪一天有啥事兒了,也可壯壯膽。”
張封略一沉思,然後說:“現在是民國了,不允許買賣武器。不過,我聽說有人私下裏也弄這事兒。這樣吧,我打聽一下,有信了我讓人給你捎個話,你把錢準備好就行了。”
張封說完出了客棧,劉明禮送到門外回來。到院子裏給牲口添上草料,飲了水,也回屋裏準備歇著。剛坐到床上,老二劉明玉就黑沉著臉說:
“大哥,我咋就覺得今天要出事兒啊?我看咱們還是回去吧,我這心裏一直不踏實。家裏就剩她們幾個,這萬一……”
老帶著家眷,沒有想到這一層,經老二一提醒,也馬上有了不安,他看著老大劉明禮,沒有說話。
老大說“你的擔心也有理,我這心裏也不踏實。我本來就不想在這裏看戲的,你看張封留咱們,要是硬撐著回去,好像咱們怕花這幾個錢。不過,老家還在他表姐家,還有孩子,估計現在已經睡下了。這半夜更的,天又冷,現在回去,得把張封家的人都驚動了。也有點不禮貌。老二,要不咱明天起來的早一點兒,天明到家就行。睡吧,趕緊睡一會兒,現在已經是更天了,過四更就走。”
說著,弟兄個睡下。剛躺下,老二劉明玉又說話了:
“唉,哥,我就覺得這一趟來得不值。你想,家裏也沒個人,那起票的說不定早就盯上咱家了,前幾天我老是看見一個生人在咱們那一片轉悠,說是收皮貨的,也沒有見他收啥皮貨,這萬一要是起票的.……”說了半截話,往下不說了。
老大是個有耐心脾氣又好的人,跟人說話都是以理服人,他念過幾年私塾,什麽百家姓字經弟子規,都能背誦,而且,還能講解。先生已經給他講過意思了。但是,開封這件事確實有些唐突,家裏確實也有些風險。他想了半天也沒能想起來安慰老二的話,就把剛才他和張封說的事說了。臨了說:
“現在這社會,沒這東西不行。到處都是起票劫路的,得有個防備。就是賣幾畝地也得置買幾杆槍。老二,你別擔心,咱們出來又沒有人知道是去哪裏了,想想不會有事的。”
老二總是愛和老大抬杠,他本來就不願意來,這時候又說買槍,如在平時,他也許會表示同意,現在老大說什麽他都會別著勁兒,他小聲嘟嘟囔囔的說:“我覺得咱就那幾畝地,還能和王家比呀?人家有槍,人家十幾頃地,開封還有房產,他們家可能會招來起票的,咱家,窮的啥都沒有,起票的不會看上咱的。買槍淨是多花錢。沒啥用處。”這一會兒他又說起票的看不上他們家了。
老聽老大的,沒有發表意見。
熄燈以後,弟兄個就沒一個睡得好的,就是老劉明義睡著了,他沒有心事。老二幾乎就沒有合眼。老大半醒半睡的,好不容易才熬到四更天。有更雞叫了。那時候也沒有手表,都是憑感覺判斷時間。老二折起身來,叫一聲:
“大哥,起來吧。雞都叫了,估計天也快明了。”
老說:“再睡一會兒吧,太早了張封家裏的人還沒有起床,人家會煩的。”
老大坐起來,看看窗外,院子裏還是一片漆黑。月亮已經下去了,隔著窗戶隻能看到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確實的,院子裏養的大公雞的司晨號又吹起來。老大迷糊了一會兒說:
“起來吧,安置好了,再套套車,也就天明了。”
弟兄個穿上衣服,到院子裏套好了車,隨後付了錢。掌櫃的把門開了,幾個人出了客棧的門,來到大街上的時候,天還沒有亮,就是東方已經有了黎明的微光。路上也有早起晨練的人在跑動。還有掃地的掃帚聲。來到張封的家裏,把張封和他老二家的還有孩子都叫起來。孩子不睜眼,一直睡著。馮氏吃力的抱著,從屋裏出來。
張封的老婆也送出來。等到這一幫子人上了馬車,張封把劉家老大劉明禮叫到一邊說:
“哥,我這裏有一個搉炮,一回隻能打一個子兒,還有點小毛病,能用。不過子彈不多。這還是我辦案的時候從一個商人的手裏收來的,你先拿去用。等我給你弄到好的,你再把這個還給我。這是一把有記錄的槍。”說著,從懷裏掏出一把做工很粗糙的短槍。
搉炮這種槍是那些鄉下的鐵匠自己打造的,也是後膛槍,沒有膛線,短槍,一次裝一發子彈,威力很大。隻是精確度比較差,後坐力也大。鄉間劫路的暗殺的,多用這種武器。這種槍一直到土改時期還有用的,當年,我們村的一個土改工作隊員,就是被這種武器打死的。那個事件是當地土匪所為,後來,這個土匪被抓住鎮壓了。
借著黎明的微光,老大接過去看看,沉甸甸的,足有四五斤重。他又從張封手裏接過幾發子彈。說著:“好,我最近湊空和老來再一趟,給你送點錢來。這事兒不能叫你白辛苦。”
張封說:“不急,這個沒花錢,等我弄到好槍你再來也行。先拿回去防防身吧。這個確實不能要錢。”張封這人實在,對老家來找的人都肯幫忙,從來也不胡亂要錢。
劉家老大說了幾句“有情後補”的話,幾個人這才坐上馬車,趁著星星的光,一路向開封西郊走去。路上,老二催著老快些。老不停的用鞭子抽打著馬的屁股。那馬幾乎是小跑著往前走的。
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大亮。日頭在半陰半晴的天空慢慢露出頭來,柔和的日光灑滿大地,樹上的小鳥在寒風中不停的跳動著,鳴叫著。來到劉家的老院子門前,老和老婆孩子都下了車,拿著表姐送給的禮物去開那大門。老二趕著馬車,和老大一直往南走,走到門前的時候,發現們開著,老二就想,這大早上把門開這麽敞幹啥呢?下車開門,把車趕進院子,剛站定,門口的一個鄰居急急慌慌的過來報信說:
“老二,昨晚上小羊和他媽還有大嫂被起票的起走了。”
老大也跟進院子,聽到這個如霹雷的消息,和老二一樣,腦袋同時懵了。眼前的東西晃動起來,老大下意識的去摸懷中的搉炮手槍,他以為起票的就在他的眼前,就在這個院子裏某個地方藏著。他冷靜下來以後,看見老二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兩眼失神,嘴裏嘟嘟囔囔的說著:
“這可咋辦吧!這可咋辦吧!大哥,我不讓去你非讓去,這可咋辦吧.……”
老大劉明禮問鄰居:“起票的是哪個莊的?是不是牛莊的?隻有這個莊起票的才起我們這樣的沒錢人。去,把老也叫來,快一點兒。”
鄰居聽完轉身往外走,沒走出院子就喊起來:“老,明玉,快點兒過來!”
話音剛落,老就跑了過來。問:“出啥事兒啦?”
老大說:“起票的把你大嫂你二嫂還有小羊起走了。現在還不知道是那個莊的,我估計跑不了牛頭莊的這一幫雜碎貨!這事兒都怨我,咱們不該都去開封,應該留一個男人在家裏。”
老說:“大哥,就是在家裏,這些人手裏都有家夥,也不頂用。別說這些了,想想往下咋辦吧。”
“先別說了,到屋裏看看。”老大說著,直接走近堂屋門口,把虛掩著的門推開,走近當門裏。
這時候,老二也醒過神來,跟進來,匆匆的走近西間查看。他突然發現麵缸裏有情況,朝著大哥和弟喊著:“快來看,這缸裏咋插了幾根火麻秸呀?“
外麵進來幾個人,劉家本家的幾個男人也來了,他們都擠進去看。看後,其中有一個人說:
“這是點火了,可能被小羊她媽插到缸裏了。”
大家在屋裏挨著看了一會兒,沒發現有什麽混亂跡象,一切都很完好如初,不像是有人翻動找東西的模樣。老大說:
“看看桌子上留啥東西了沒有。”
大家都注意到桌子上去找,也是什麽都沒有。
正在大家忙著在屋裏尋找查看,忽聽外麵有人喊:
“老大,有人來送信了,在門口等你出來呢!”
聽到喊聲以後,屋裏的人們都跑出來,十二分緊張,似乎是起票的又來了。老大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兒,他摸摸懷中的搉炮槍,整整衣服帶頭出來,一直來到門口。老二和老都在院子裏找家夥,他們想著一會兒肯定要廝殺。
大門口,一匹高頭大馬上騎著一個年齡在二十左右的男孩,長得黑紫糖色,很精神,穿著也很利索,腰間鼓鼓的,似乎是別著家夥。他沒有下馬,看見從院子裏出來一群人,知道這些一定是主人了。他操著一口開封口音說:
“誰是劉家掌櫃的?”
老大接上問道:“我是,你是誰?”
那年輕人說:“我是替人送信兒的,這是牛家寫給你們劉家掌櫃的信,給。”說著,掏出一封信,扔給劉家老大劉明禮。
站在老大身後的老二劉明玉存不住氣,把手中的棍子一揮說:“你把人弄到哪裏去了?”說著往前跨了一步,手中的棍子也橫起來。
那年輕人一掐腰說:“我不知道,我隻管送信兒。”
老大拉了一把老二小聲說:“別急,你沒看他腰裏別著家夥嘛。”又朝來人問,“那村的?”
“信上都寫著,你自己看吧。”說罷,撥轉碼頭,順著原路小跑著,不緊不慢的出了這個胡同,一直到了北頭,這才兩腿一加喊一聲“駕”,那馬便四蹄揚開快奔起來,身後揚起一溜煙塵。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往東的那條大道上。
這邊,劉家老大把信拆開,一行小字進入他的眼簾:
準備一麻袋現大洋不紮口送到牛頭村換人。別報官,有活人。
牛家老大。
也沒有時間限製,也沒有地點。劉家兄弟傳遞後,一起傻了眼。
老蹲下去說:“我的娘啊,把地賣完也賣不夠不紮口一麻袋呀!”
老二也蹲在地上,低著頭向大哥發難:“大哥,你說咋辦吧!“
老先說話:“大哥,咱到開封找張封想想辦法吧,他是警察局的,也許他有辦法。”
老二劉明玉立刻急了眼,他忽地站起來說:“老,你這不是要害死你的大嫂二嫂還有你的侄子嘛!“
老大朝著倆兄弟搖搖手說:“都先別急,先別爭,咱想想辦法再說。先別急先別急。這事急也沒有用,隻能壞事兒。”看著周圍的鄰居和本家的幾個男人,說了一聲,“都回家吧,老七叔你來吧,咱爺幾個商量商量這事兒咋辦。來,老七叔,進院裏說吧。”
一旁一個叫老七的老頭跟進來,其他的人都散去了。
邊走邊說著話,老大劉明禮說:“我真是沒有想到來的這麽快,我想著我們劉家沒有多大的產業,不會招來起票的。誰知道這些起票的,都瘋了,連我們這樣的人家都不放過。怪就怪我沒有事前考慮到,要是留一個男的在家裏,也可能……”
老七叔紮著頭甕聲甕氣的說:“都在家裏也不行。人家手裏有家夥,咱家裏沒有家夥,應付不了,說不定會死人的。這些起票的都是要錢不要命,你和他硬來,他就會害你。”
“孩兒小,才不到四歲,這萬一要是有個啥好歹的,我這以後可咋活呀!“老二帶著哭腔說著。
“老二你別急,咱現在就想個辦法。老七叔也在,看看咋弄好。”老大安慰著老二。其實他心裏一樣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