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票

  劉家寨的劉明禮、劉明玉、劉明義弟兄三個到開封未回,這些情況都是牛家老五牛禎摸清了的。還有,劉家因為戶院不大,弟兄三個從祖上繼承了幾頃田地,老掌櫃的去世以後,弟兄三個分了家,每家的地也就是兩頃多些,按現在的算法,也就是三百畝地。弟兄三個平時省吃儉用的,這幾年也有了些發展,陸陸續續的又治買了一些,在本地屬於中等戶。像這樣的人家,如果擱在土改時化成分,最多也就是個富農以下吧。也有長工,後來也成了親戚。這個長工後來可是了不得,他在解放以後當了大官。這是後話。劉家在開封有一門兒親戚,在警察廳公幹,叫張封,去開封的意思,張封在警察廳裏是個警長一級的人物,按現在來說是個中層領導,職務也不高,但是,因為張封是本地老祥符人,人脈廣,人緣也好,局子裏有需要協調的事情,大多數都有他出麵。這開封城以西的人,三掛兩不掛的,都能攀上親戚,所以,有了什麽事情,大多數都去找他疏通。劉家老三劉明義的老婆是張封的表妹,姑表親,雖然不是直係親戚,但也不是很遠的,經常走動走動。自然是劉家弟兄巴結張封的多些。這次就是劉家兄弟到開封去看望張封。在我們這一帶,流行著不出正月就是過年,串親戚走朋友與大年初幾的一樣。劉明義帶著老婆去看表哥,順便就把兩個哥哥叫上,到了開封城裏,禮節性的送些點心煙酒之類的,然後到館子裏吃喝一頓,住上一宿,第天回來。劉家老大是個很隨和的人,念過私塾,會說子曰,還會背誦詩經。盡管兩個弟弟都念過書,與他相比沒有他有思想,看得遠。老劉明玉是個脾氣古怪的人,動不動就發脾氣,愛跳別人的小毛病。家裏的孩子都很怕他。因為他這個人老是因為一些小事情沒完沒了的,特別是喝了酒以後。老三是個老實巴交的小東家,其實也是一個莊稼人,你從外表上是看不出他是東家的,與平常人衣著打扮並無兩樣,家裏吃飯都是和夥計一個鍋裏撈出來的。除了春節那幾天吃一塊麵,就是純白饃饃,平時都是花卷和黑穀輪,就是雜糧饃。吃肉都是春節殺一頭豬,吃不完的時候,就放在一個大油缸裏,這個缸裏都是花生油,這種藏肉不壞的方法很普遍,可以吃到五黃六月裏。他聽大哥劉明禮的,老大的眼光他是佩服的,不像老,總是和老大頂牛。這不是,到開封走動還是老大的意思,按照親戚的遠近是不用來往的,老大劉明禮考慮,現在這兵荒馬亂的,這個來了那個走,皇帝都下了龍位,孫中山當大總統,袁世凱竊國當政。還有,地方上出於無政府狀態,到處都鬧土匪,拉山頭,起票,劫路,殺人,官府裏沒有個自己人不行。老倒是很不以為然,他怪老大想的太多,他的意思是我們一個種地的,種好我們的地就行了,幹嗎要和這些官家打交道呢?沒有好處,隻會多花現大洋。不過,最終還是要按老大的主意去辦。


  過了正月十五,開封城裏的年味已經很淡,劉家弟兄三個套上馬車,拉上一隻羊,還有兩個豬後腿,外加一壇本地燒酒,順著那條經常有土匪出沒的沙土窩地提心吊膽地去了開封城。這時候,開封祥符已經改為開封縣,省政府也設在了開封,民國了嘛。但是,這一帶的人還是習慣自稱祥符縣人。到了開封,把東西送到張的家裏,張封夫婦十分高興,說著感謝的話。在家裏稍坐一會兒,張封的老婆楊氏和劉家老三的老婆馮氏在家裏說話,看那親熱的樣子,跟親姐妹一樣,拉著手不肯鬆開,東家長西家短的。說得最多的就是他們共同的話題,姑舅表親嘛,說舅舅和姑姑的事情,還有小時候的可笑事。幾個男人插不上話,張封就建議到館子裏說話,眼看就是晌午,也該吃飯喝酒了。


  臨出門的時候,楊氏還一再交代丈夫說,一定要招待好她的這些親戚,不能怠慢了,還威脅說,委屈了她的妹夫,回來要罰他跪搓板呢。張峰答應著,幾個人有說有笑的出去了。那時候和現在不同,雖然省政府設在開封,但是街上的柏油馬路不限驢車,他們趕著馬車去了飯館,並把馬車栓到路旁的樹上。


  說是張封領著下館子吃飯,其實最後算賬的還是劉家三兄弟。老大結賬,雖然戶院不大,這點錢還是花的起的。那時候,都是印有袁大頭的現大洋。孫中山的也有。這玩意兒值錢,一頓飯也就一個現大洋左右。


  劉家三兄弟,在警察廳張封的帶領下去館子吃飯,晚上住在開封一個客棧裏,那時候晚上可以聽戲曲,還可以吸大煙下窯子。那時候馮玉祥將軍還沒有到河南來主政,這些不良的社會風氣還很猖獗。不過,劉家三兄弟都不沾這些,張封也知道這些東西的厲害,他本本又是幹警察的。逛窯子嫖娼妓,姐夫小舅的,更不可能。他們一般都是去聽戲,那時候的開封戲院設在街。後來成了馮氏公館,馮玉祥將軍離開開封以後又改了戲院。


  這一幹人等到開封串親戚,從館子裏出來又去了戲院聽戲。這個咱暫且不說。咱們把目光轉向劉家寨,且看那牛家兄弟怎樣到劉家老宅院起票。


  路上,牛家老大牛文一再問老五牛禎說:“你打聽清楚了沒有?這家晚上沒有男人回來?這家確定沒有槍?”


  黑夜裏,三匹馬,一輛馬車,六個人,動靜也不小。他們邊走邊說著話。都是黃沙地,道路也不很平坦,過了年一直沒有雨雪下來,馬車走起來很吃力。幾個人行走的並不快。又加上老三中槍,躺在車上不停的哼唧一聲。弄得大家的心情都很沮喪。老大擔心又出現王家大院這種事情,一再詢問著老五牛禎。


  “大哥,你放心,這一點我拿得準。他們出村的時候,我還專門問了他們的一個鄰居,說是去開封串親戚了。他們家有沒有快槍,這個我隻是問過。不過,他們要是家裏藏著槍,平時不露頭,我就拿不準了。”


  老牛武騎著一匹黑馬,他緊走幾步跟上大哥說:“不要緊,到時候看情況行事。隻要有槍,他們肯定會放槍的。家裏光剩女人了,也不會都像王家娶個百五在家看門。這家我也知道,他們家沒有買槍的實力。一會兒速戰速決,不能拖延。老三還在車上扛著呢。不能讓老三出事兒。”


  按照老五事先看好的路線,直接來到一個南北走向的一溜院子北邊停住。這一溜院子的東邊是一條南北大路,由於才過罷年,又沒有落雨雪,道路很幹淨,有月亮的時候,路上還會放射出亮光。


  這是三個院子,劉家弟兄三個一家一個院子,每家都有一個大紅門,大門一律朝東。最北邊的那個院子是劉家的老院,住著劉家老三劉明義。他們家裏沒有人,孩子小,馮氏帶著到開封走親戚去了。南邊這兩個院子,最南頭的是老大劉明禮的家,家裏住著孩子和老婆王氏。兩個孩子都沒有在家,去姥姥家沒有回來。老的家裏住著老婆韓氏和年僅三歲的兒子小羊。韓氏也是一個有本事的婦人,可惜,一是房子建的不堅固,是家裏沒有槍。就是這麽個家庭狀況。


  這天晚上,陰天,倒不是月黑頭。正月十幾的日子,月亮已經高高得掛在天空,可是,被烏雲遮住,天色半明半暗的。起票的隊伍來到中間劉明義的門前。老五知道,北頭老院子裏沒有人住。老大看看沒有什麽異常,仍舊如到王家一樣進了院子,這個院子與王家的比較起來小多了,院牆也不是很高。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一家的實力。老大牛文從裏邊把門開了,弟兄幾個來到院子了。直接去拍打上房的窗戶。一般的當家的人都是住在上房裏,廂房裏住的都是長工或者放東西當儲物間。劉家弟兄起步晚,人不是很興旺。再看房子的樣式,也很一般,很平常的瓦房。


  老大牛文來到窗前說話:“開門,我們是起票的,起來跟我們走。”


  屋裏沒有響動。


  又拍窗戶朝裏喊話:“開門,我知道你在屋裏。開門吧,我不會害你,家裏揭不開鍋了,想從你們這裏分點吃飯錢。開門吧,我保證不會傷了你們的。”


  “哇!”裏邊傳出來孩子的哭聲。


  “開門跟我們走吧,別嚇著孩子。隻要你們的掌櫃的出手大方,明天你們就可以回家。”


  當然,換誰都不會輕易開門。一會兒,裏邊也傳出話來:


  “你們走吧,我們家沒有錢,我們是窮人家庭,你們找錯家兒了。”劉家老的媳婦韓氏也是一個有膽量的人,很沉著的與起票的周旋著。她不知道,這個時候,賊是不會因為她的三言兩語撤兵的。賊不走空,這是賊界的規矩。


  “你別說廢話了,我們都打聽過了,你們不是窮人。快開門吧。再不開能我就點火了。你總不會眼看著孩子被火燒死吧。”老大牛文嚇唬著裏邊頑強抵抗的韓氏。


  韓氏不吭聲,孩子的哭聲也止住了。


  老已經把麻秸點著,遞給老大,老大接過去,隔著窗戶的格子投進屋裏。麻秸稈帶著火苗飛進屋裏,落在地上,屋裏馬上亮了起來。韓氏和孩子在西間住著,韓氏早已穿好衣服坐在床上。她看見麻秸火落在屋內的地上,顧不得孩子的哭叫,跑過去,撿起來一下就插進靠著東山牆的麵缸裏。那火馬上就熄滅了。屋內又變得一片漆黑。孩子也不哭了。老大在窗戶那裏還能聽到屋裏韓氏小聲對孩子說話。


  “小羊,別哭,你不哭起票的就看不見你了。”


  又扔火麻秸,又被韓氏撿起來插到麵缸裏。


  牛家老大惱了,對著窗戶喊:“再不開門就揭天頂了!”


  也就是上房頂上把瓦揭掉,從房上開一個天窗進屋去。


  韓氏再也堅持不住,說一聲:“等一會兒,我穿好衣服給你們開門。”不一會兒,堂屋的們“吱扭”一聲開了,韓氏抱著孩子出現在牛家弟兄的麵前。


  黑暗中有幾個黑洞洞的槍口在對著她們母女瞄準。


  牛老大走過去說:“別怕,我們不是仇人,不害命,我們也是沒辦法,弄幾個錢養家。隻要你們掌櫃的肯救你,我保證明天就能回來。”


  韓氏抱緊懷中的兒子小羊說:“我跟你們走,你們不要嚇著我的兒子。”


  牛家老大問:“南院都是誰在家?”


  韓氏停了半天才回答道:“我大嫂。”


  又問:“還有誰?”


  “沒有了,孩子回姥姥家了。”


  牛老大說:“你跟我們一塊兒去把她叫出來吧。別讓我們在費事了。反正是不去也不行了。”


  韓氏遲疑著不肯走,牛老牛文從後邊推著韓氏往前走動。幾個人出了院子來到南邊院裏,韓氏站在院子裏喊:

  “大嫂,起票的來了,你也出來吧。不出來他們就上房揭瓦了。”


  裏邊沒有回答。停了一會兒,老大嫂王氏踮著一雙小腳,一晃一晃的從屋裏出來,啥也沒說,跟著這幫期票的出了院門,來到停在路上的馬車旁。


  票到手了,幾個人把王氏和韓氏母女扶到馬車上,老大和老騎著馬,在前頭帶路,馬車在後頭跟著,呼呼通通,吱吱扭扭,呼哧呼哧大搖大擺的出了劉家寨。這個村子,幾百口人,沒有一家敢出來看的。其實大家都知道,劉家韓氏王氏還有孩子被期票的起走了。那時候,誰敢出來製止或者企圖營救,那會招來殺身之禍的。那年月,死個人跟死個小雞似的。


  劉家寨複歸平靜,街上的狗也停止了狂叫。天上的星星也出現了,不一會兒,月亮也慢慢的地露出了昏黃的臉,它是不是也被這帶著恐怖氣氛的場景嚇得藏在雲彩後頭了呢?


  天助期票的隊伍不走黑路,他們借著月光,迎著午夜的寒風,一直向著東方的牛頭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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