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人心
老人風吹日曬滿臉滄桑,但立在那裏的姿態卻如一根永遠都不會歪倒的柱子一般。
聽出陶欣話裏的潛台詞,黎漫漫也隻能開口安她的心,“你放心,服裝廠的人事任免權依舊還在你手裏,我不會插手,更不會容不下一個曾為人民犧牲過的老人家。”
岑楚在一旁聽了黎漫漫的回答,也才明白過來陶欣為什麽會突然跟他們介紹起來那位老門衛。
畢竟辦廠做生意,說到底就是為了掙錢的,自然是不必要的支出越少越好。
何大爺老了,腦子也不靈光,還在廠子裏吃住,可以說能給廠子提供的作用微乎其微,反而是要服裝廠來關照他。
怎麽算,都是虧本的買賣。
之前陶欣是服裝廠的頭頭,說上一句自然沒人會敢何大爺走。
但現在服裝廠換了老板,哪怕她依舊還能管著服裝廠,但做主的人已經不再是她了。
有了黎漫漫這句話,陶欣才徹底放下心,“謝謝。”
黎漫漫朝她笑笑,“做生意賺錢是根本,但仁義二字無價。”
陶欣心頭一動,發自心底地笑出來。
她現在有預感到,‘錦西’在這位黎小姐的手裏,真的會越來越好。
因為它現在有了一個更好的老板。
“老板,我來給您介紹。”進入到廠區裏頭,陶欣調整好思緒,伸手指向前方的一幢三層高的藍色小樓,“這邊就是辦公樓,一層是銷售和采購,二層是行政和財務,還有個服裝設計部,三層是老板辦公室還有會議室。”
她這邊話音剛落下,就見著從小樓大門裏走出來個抱著紙箱子的大姐,愣了下,朝黎漫漫說了聲“抱歉”,抬腳迎上去。
黎漫漫跟岑楚對視一眼,也緩步跟了過去。
“香苗姐,你這是······”陶欣攔住王香苗的腳步,還沒把話給問完,看到王香苗躲躲閃閃的目光,就知道她什麽都不用問了。
“香苗姐,這個月的工資我還沒給你結。”
“不,不用了。”王香苗本來是打算趁著陶欣不在悄悄離開的,哪成想直接堵在了門口,這會臉上也有些躁得慌,“這個月廠裏忙裏忙慌的,我總共也沒幹什麽活,這個月工資就不要了。老板,您也好好保重。”
“等一下,”陶欣喊住繞過她就準備離開的王香苗,“香苗姐,我記得前幾天你還在辦公室說絕不會離開廠子,你能告訴我為什麽又突然決定離開了嗎?”
王香苗抿了抿嘴巴,又忍不住跺了跺腳,糾結了好一會才下定決心,“唉,我就跟你直說了吧。是老朱,也就是朱世堂,他前兩天去了我家裏,跟我還有我家那口子說,我們倆要是願意去他那幹活,一個月的工資多給五塊錢,我跟我家那口子加起來一個月就多了十塊錢。老板,我也知道這事我跟我家那口子做得不地道,但是你看現在廠子裏人心惶惶的,車間那邊好幾天沒開工了,我們雖然對廠子的感情很深,但還有家裏的老人孩子得養,感情也不能當飯吃。老板,實在對不住了!”
“好,我知道了。”
在不知道王香苗為什麽突然離開之前,她確實是迫切想知道原因。
而現在知道這個原因了,陶欣又發現自己心裏居然沒有多少憤怒,反而是出奇的平靜。
大概早在潛意識裏,她就已經接受了這份可以說並不算意外的說辭。
王香苗抬眼看了看陶欣,又看了眼陶欣身後正走過來的青年和小姑娘,動了動嘴巴,但到底什麽都沒說,托了托懷裏的紙箱子腳步匆匆離開。
黎漫漫走到不知道這會在想什麽的陶欣身側站定,伸手拍了拍她肩膀,“還好嗎?”
“我沒事,”陶欣笑著搖搖頭,“咱們進去吧。”
進了小樓的大門,站在走廊上,透過玻璃看著裏麵桌椅淩亂隻有寥寥三兩個人的在忙碌的時候,陶欣還是沒能忍住,輕輕開口道:“這段時間廠子裏幾乎每天都有人離開。方才那位,香苗姐,王香苗,跟她丈夫一起來‘錦西’快十年了。我還去過他們兒子的滿月酒。王香苗跟他丈夫都是外地來京城打拚的,當年餓昏在廠子門口,那時候服裝廠還是我爸當家,是我爸把他們收進廠子裏,給了他們一份工作一口飯吃,一直到現在,一個做車間主任,一個是管著公司的行政和人事,我以為就算別人離開他們也會選擇跟‘錦西’一起撐下去的,不過現在看,這將近十年的相處,也抵不過那十塊錢。”
黎漫漫把目光從前麵的采購部收回來,偏頭看了眼正擰著眉的陶欣,“要是在當年,你爸爸對他們有救命之恩的時候,正好‘錦西’碰上這樣的事,他們很可能的真會選擇跟‘錦西’共存亡。但現在快十年了,恩情會一點點變薄,人心也向來難測,所以任何人離開,都不用意外。畢竟這世上,隻要活著,其實都是為了自己的,不管是為了自己的心,還是為了自己的命。”
陶欣伸手按了按眼眶,“其實這幾個部門也沒什麽好看的了,咱們去二樓吧。”
到了二樓,一整條走廊走過去,黎漫漫挑了挑眉。
相比起一樓還有那麽六七個人,這二樓更空。
行政部的老大都走了,行政部自然是沒人了。
至於設計部,廠子裏沒有訂單,也就沒有生意,設計部也就派不上什麽用場,人自然也走了。
財務部,過去的時候倒還見著一個人。
她們這邊抬腳進去,裏頭正坐在辦公桌後麵拿著計算器皺著眉算賬的小姑娘忙放下手裏的筆起身迎上來,張口對陶欣叫了聲姐。
陶欣拉住妹妹的手,把人帶到黎漫漫麵前來,“小喜,這位就是‘錦西’現在的老板,黎小姐。這是二老板,岑先生。”
“黎小姐,岑先生,這是我妹妹,陶喜,高中畢業後就一直在財務部工作,現在這財務部也就剩她自己了。”
陶喜被自家姐姐介紹的一愣一愣的。
她本來以為收購了自家服裝廠的大老板怎麽說也得是個三四十歲的中年老板,怎麽也沒敢想會是一個年紀看起來比她還小的小姑娘。
差點就讓她忍不住想去摸摸她姐的額頭,看是不是發燒了。
人那麽小,靠譜嗎?
陶欣似乎能察覺到陶喜這會心裏在想什麽一般,警告地扯了扯她衣袖。
陶喜被扯了這一下,對上她姐警告的眼神,忙把眼裏的質疑收斂起來,乖乖朝黎漫漫和岑楚打了聲招呼,“黎小姐,岑先生,你們好,我是陶喜。”
黎漫漫朝她點點頭,“你好。”
陶喜忍不住偷偷又看了眼對麵。
她這會有點覺得麵前這位黎小姐,氣場比她姐還有強了。
三個人在財務室略坐一會,陶欣抓住空閑問陶喜,“你剛才在算什麽?”
“算咱們廠子裏總共還剩多少錢。”陶喜說著偷偷看了眼一旁椅子上正在喝水的黎漫漫,“姐,真沒多少了。”
黎漫漫在一旁聽著姐妹倆的對話,放下水杯看過去,“現在廠子裏所有部門加起來還剩多少人?”
陶欣被問得一愣,想了想回道:“應該是不到五十。”
“四十六,”陶喜報出來一個準確的數字,“對了,王香苗剛走了,現在是四十五。”
“還有四十多呢,”黎漫漫對這個人數有點小意外。
這個人數對於一個瀕臨倒閉的廠子來說,真的可以算得上不少了。
“主要還是車間裏留下的人多,”陶欣轉頭看了看從窗戶就能看到的後麵的廠房,“車間裏很多都是從我爸那一輩就在這裏工作的老人,幹得最長的快有二十年了,最短的也有五六年,那些剛來一兩年的這些天裏基本上都走光了。而且‘錦西’能在這些年的風風雨雨裏堅持到現在,那些老人們也功不可沒。前段時間他們還準備籌錢幫我呢,被我給拒絕了。我爸他當年在建立‘錦西’最初,就立了個規矩,絕不拖欠廠子裏每一個人的工資。廠子難,他們也難,他們籌集的錢不足以幫廠子度過難關,反而會讓他們難上加難。現在廠子裏的人差不多都走了,他們每天還是準時準點的下班,哪怕不開工,也會過來打掃衛生,整理倉庫什麽的。”
黎漫漫聽陶欣說完,站起身,“走,去車間還有倉庫轉轉。”
這回陶喜也加進來了。
從小樓的後門出去,隔了一個大概有七八米的水泥道,就是倉庫。
倉庫的門這會正好沒有上鎖,等陶欣推開門,黎漫漫看到的就是一個有些空蕩蕩,但絕對幹淨的倉庫。
“倉庫是分了兩部分,這邊是布料材料區,旁邊就是成品區,兩邊都有門可以分開進去,這邊是個小辦公室。”陶欣便介紹著便朝辦公室裏看了一眼。
不出意外,管倉庫的那位也已經走人了。
“郭叔還有林嬸早上剛過來打掃了一邊。”陶喜在一旁解釋了一聲。
黎漫漫目光在倉庫裏頭轉悠了一圈,最後落在角落處僅存的一堆布料上。
“那邊,就是那些壞的布?”
“是,”要不是黎漫漫伸手指過去,陶欣都不想朝那邊看過去,因為每次看她就能想到自己的蠢,“其他的布還有做好的衣服能處理的都已經處理了,這批布不好處理,之前給廠子裏的員工發了些,剩下的隻能堆這了。”
黎漫漫在她說的時候已經抬腳朝那些布走過去,“這布是出了什麽問題?”
陶欣雖然不明白黎漫漫怎麽會突然問起這個,但還是邊跟著走過去邊回道:“首先是布料,織得很稀,一扯就容易變形。而且還受過潮,長了很多黑色綠色的黴點,還有顏色也給染壞了。我們嚐試過聯係紡織廠那邊,那邊給的回複是最好還是報廢處理,首先料子不行,還得洗掉黴點,重新染色,這一通流程下來,差不多都能夠再買這麽多的一批布了。”
黎漫漫聽著點點頭,人已經站定在擺放著布料的墊板前。
沒用黎漫漫開口,岑楚已經伸手那布料上方蓋著的防潮布給掀開,又從最上麵扯下一匹卷好的布下來。
黎漫漫伸手接過,打開。
手底下的布料如陶欣所言,果然是一扯就容易變形紡織的時候就出了問題的布料,在添上上頭或疏或密的黴點,更讓黎漫漫驚歎的是這布的顏色。
她很好奇,這種類似於說白不白說青不青還帶著點黃的顏色到底是怎麽染出來的。
這年頭的衣服顏色最受歡迎的還是黑色藏青和軍綠,這種顏色,黎漫漫想著應該沒有人會選擇穿在身上。
岑楚也是一臉不忍直視的表情。
這顏色,老實說,是真的聽難看的。
“這布,廢了!”
黎漫漫鬆手讓岑楚把布給重新卷起來,“還是先放著。”
岑楚正卷著布呢,聞聲猛地抬頭看向黎漫漫。
“我想想。”
岑楚本來還想勸一句,但想到之前把染壞了的布給變廢為寶的那次,又默默閉上嘴。
之前那個叫變廢為寶,這個如果真能讓漫漫找到合適的用途,那就不單單隻是變廢為寶了,而是奇跡了吧。
陶欣站在一邊看看黎漫漫又看看岑楚,她充分懷疑這倆人在打什麽啞謎。
不過這會黎漫漫也沒有跟她解釋的打算。
她得好好合計一下。
廢是不可能廢的,她現在很缺錢,什麽都不能浪費,這布自然也不能。
出了倉庫,再往後走,就是整個廠子裏最大的一個車間,隻不過好些天之前就已經關了。
現在還開著門的,是小的那個。
他們剛到車間門口,就能聽見裏頭的說話聲。
陶欣準備推門的時候,被黎漫漫伸手按住了。
“等下,我想先聽聽裏頭都在說些什麽。”
陶欣借著黎漫漫的力道放下手,也微微側了側耳朵。
裏麵的聲音透過窗戶和門縫傳出來。
“我聽說老板把廠子給賣了。”
“不可能吧,老板不是說絕對不會賣了‘錦西’嗎。”
“我今天上班看見廠子門口停了一輛轎車,不知道是不是新老板的。”
“這······新老板怎麽這麽快就來了,那咱們是跟著老板一起走,還是轉頭跟著新老板繼續留在‘錦西’?”
“誰知道,也不知道新老板好不好相處,能不能救了怎們廠子,我這會也糾結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