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明月相照
清竹館後院的小竹林裏,薛暮芮拎著酒壺,靜靜坐在小石台上。
更深夜濃,華燈初上。
淺杯輕酌,獨坐幽篁。
直到天邊那抹淡淡的月牙已經當空皎皎,才有人踩著蒙蒙銀霜。
姍姍來遲。
依舊是記憶裏的聲音,尾音有特別的抑揚。
“阿芮,你在等我麽?我每一次來,你都會知道。”
薛暮芮回頭,英氣十足的臉上已有迷離之色。
聲音的主人再次道,“阿芮,你喝醉了。”
眯眯眼,確認了來人不是夢境,薛暮芮並沒有立即回答他,而是認真打量起來。
雲夢錦的靴子,金絲線繡畫的絳紫色長袍,長發高綰,麵孔精致……雖然被半張麵具遮住了五官,她也想象得出他的模樣。
薛暮芮“咯咯”笑起來,因著酒意,麵頰很快變得通紅,燦若桃夭。
他三歲,她十三歲,那時他哭,她把娘親做的糖果分給他。
他五歲,她十五歲,他追在她的身後,說一定要娶她為妻。
他七歲,她十七歲,她女扮男裝出去玩,他依舊伴其左右,說,即便被認為是斷袖也無妨。
他十歲,她二十歲,遠在龍椅之上的人將他接走,道,他姓南宮,是當今皇子,要去京都生活。他沒有高興,而是看著來送行的她,哭了。
後來再見時,他告訴她,他過得不好,獨自一人舉步維艱,他想要自己的勢力,於是她便為他來到壇城,開了清竹館,為他傳遞消息,收集情報。
她隻是想,讓他過得好一些。
連她自己都沒想到,自己對他的寬縱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
她喜歡竹,隻是因為他曾說,君子當淡如竹。
她開清竹館,隻是懷念他說,斷袖他也認了的時光。
說要娶她,終是稚童戲言,她卻不知何時,將這戲言入夢,付出了一整個十年。
明明是曾是很親近的人,從什麽時候,他在她麵前也開始帶麵具了呢?
笑夠之後,薛暮芮對他道,“文軒弟弟,說了很多遍,要叫我姐姐,不是阿芮。”
終究是夢,他們隻是沒有血緣,但又一同長大的姐弟關係,要分清啊。
薛暮芮起身來到南宮文軒的麵前,對著這個已經高出她一頭的少年,拍了拍,又道,“弟弟,你瘦了。”
南宮文軒沒有阻止她的動作,卻是道,“姐姐?阿芮是要與我生分了麽。”
聲音淒惶,像是被遺棄的孩子。
聽完,薛暮芮的心軟下來,她最受不得他委屈了。輕歎一聲,借著酒勁,又向他靠近一步,伸出纖長的手指堵在他唇上。
“我虛長你十歲,我們從小在一處長大,你是我弟弟,你我之間怎麽會生分呢?我隻是氣你不知會我一聲,便叫喻小環來接任我。”
南宮文軒伸手便把薛暮芮擁入懷中,嚇得薛暮芮手掌一縮,想要推開他,卻聽南宮文軒道,“可是阿芮不是什麽事都會答應我麽?喻小環她就是一個無能的草包,在京都不利於我行事。”
變聲期後,他的聲音變得濃厚深沉,像是陳年老酒,惹人沉醉,唯一不變的仍是他特有的尾音。每次聽他說話薛暮芮心弦都會顫一顫。
但還是道,“那你是把她‘發配’到清竹館了?可是我清竹館不是什麽邊疆!這是我一手建立起來的,就像我的孩子一樣,你就這麽看不上它?這些年這裏幫你打探了多少消息!”
看著懷裏激動的女子,南宮文軒皺眉,她似乎對這個地方有特別的堅持,道,“我知道,我都知道,我幫你安排了更好的地方,姐姐,就再幫我一次吧,喻小環年輕,她能接任好的……”
年輕……
薛暮芮頓住。
果然,他是嫌她老了啊……
也對,她是年長於他的長輩,他叫她一聲姐姐,無可厚非,可是為什麽聽他這麽說心底有些澀呢?
是驚訝於那個跟在她屁股後麵的小豆丁已經長得比她還高了吧,已經不會單純的為一顆糖葫蘆而撒嬌,而是為一份勢力用心謀劃。
他終是要走出她的世界的。
即便如此,她還是會為他做他想讓她做的任何事。
低下眉頭,薛暮芮無聲歎息,“你,打算讓我去哪?”
南宮文軒笑起來,他就知道阿芮會答應他的,“夏國,具體是什麽任務,你到夏國邊境會有人告訴你的。”
夏國啊,這樣她就不能時常見到他了吧,畢竟以他的身份,是不可以隨後出境的。
也好,可以讓她冷靜冷靜,不在做夢了。
薛暮芮看著他,半晌,道,“那麽能讓我再好好看看你麽?”
最後一次。
伸手拿下他的麵具,南宮文軒也很是配合的閉上眼睛。
用手指一筆一畫描摹,他的眉,他的眼。
月華在他藏鋒的眉宇間添了幾分柔和,從此之後,這份柔和她也是看不到了。
薛暮芮突然笑起來,粗暴的把麵具給他戴上,弄得他一陣吃痛。
她埋下所有傷感的心思,笑道,“明天我會讓喻小環來接任,不過我會把我的人解散,你隻是想讓她老實呆在這,我給她增加點難度沒關係吧。”她可以委屈一下,可她的人不能受那個草包的氣!
南宮文軒捂著疼得發酸的鼻子,哼哼唧唧道,“恩,好,我就知道阿芮最好了。”
“那也是為了姐姐我最可愛的文軒弟弟啊。”
簡單說了幾句,南宮文軒見事情談妥,便再不留了。
院子裏再次回歸靜寂,薛暮芮再次拿起酒壺,她從來都是果斷的人,他也是,如今她的文軒弟弟心裏裝著的不止有她,還有江山天下。
她能做的,隻是做好他交代的事吧。
將剩下的酒仰頭喝光,正好看到如彎弓般的明月。
故人終一別,明月來相照。
遙寄明月,隻盼君一切安好。
客棧裏,梟白一口氣,把她要來清竹館的緣由給方秋揚解釋一遍。
然後……
前者,狂灌茶水,渴死了。
後者,扯起唇角,舒坦了。
要知道,聽到清竹館的老鴇要送白亦墨給梟白的時候,方秋揚都起了滅了整個清竹館的念頭。
這是活膩了才敢給他家小白送男人!
不過聽小白這麽說,這白亦墨隻是一個看得過眼的路人甲,方秋揚大度的想,隻要他沒有什麽別的心思,他可以讓他多活一段時間。
可若是敢打他家小白的主意,他不介意白亦墨會突然什麽舊疾複發,命隕身葬……
喝完茶水,梟白望了望窗外幾家店鋪前掛起的大紅燈籠,“秋揚,難得來到壇城,我想出去逛逛,你嘛,你一個男人出去不方便,就在客棧裏等我好了。”
方秋揚滿頭黑線的看著蹦蹦跳跳跑出去的梟白,什麽叫一個男人出去不方便啊!
深吸一口氣,神情再次恢複了淡然無波,對著空氣道,“出來吧。”
人影從房頂跳下來,白色的勁裝包裹著凹凸有致的身材,麵上用麵紗遮住一半的臉,卻依舊掩蓋不了幸災樂禍的表情。
“嘿嘿,閣主大人在梟白姑娘這是各種敢怒不敢言啊。”
方秋揚賞了她一個白眼,“知鶴若是遇到喜歡的人就明白了,不如,我去告訴你爺爺,給你說門親事?我看阿顥就很好……”
知鶴眼一瞪,“秋揚哥,別以為你是上司我就不敢揍你,你可別亂來,我又不喜歡他!”
“你能打得過我麽?”方秋揚抬眼,“單我們總閣中就有八位名叫阿景的人,同音不同字,你以為我說的是誰?還是說,你想到了誰?”
知鶴低頭,摳手指,麵上卻忿忿,擦,她就知道她鬥不過這隻腹黑的家夥,這不就是讓她變相承認喜歡阿顥嘛!
瞟到外麵的紅燈籠,知鶴心下了然,原來是遷怒啊。立即挪揄道,“這壇城到處都是紅樓青樓的,不知道梟白姑娘是去哪裏溜達了?我可是聽說梟白姑娘和清竹館的老鴇是姐妹相稱,說不定會給打折的呢。”
方秋揚麵上不動聲色,心裏卻在掛麵條,以前僅僅是在遠處守望她,有距離存在也就算了,可如今終於來到她身邊,為什麽反而覺得追妻路越走越艱難呢?
還有,這是什麽屬下,要不是因為察覺到知鶴在附近,可能是有什麽事要稟告,他會放任小白一個人跑嘛!
如今看知鶴跑來隻是扯些閑話,方秋揚便知道,這姑娘,就是來坑他的!
見方秋揚不說話,知鶴咳了一聲,道,“沒關係,梟白姑娘很遲鈍啦,而且這裏沒什麽危險。”
哼了一聲,方秋揚道,“若是有危險,你以為我會放任她不管?”
知鶴聞言心塞,她代表的是瀚翎閣,而且他們也算一起長大。可隻要是梟白遇到危險,閣主大人會分分鍾丟下自己辛苦創建的瀚翎閣和青梅竹馬。
像是察覺知鶴的心塞,方秋揚又道,“瀚翎閣沒了我,還有你們許許多多的人,可是小白,已經沒太多依靠了。當時我隻是分了一下心思她便渺無音訊生死未卜了三年,萬一再來一個三年,還不知會生出多少變故,我已經,不想後悔了。”
知鶴沉默,方秋揚對梟白的心思她很清楚,甚至可以說整個瀚翎閣的人都清楚,他們的閣主從來都是淡然灑脫,像是麵對天崩地裂,也可雲淡風輕地付之一笑,可唯獨麵對梟白的事時會掀起波瀾。
知鶴不由問道,“秋揚哥,你究竟是喜歡她什麽?”
論身材,論長相,梟白都不是最好的,瀚翎閣的姑娘比梟白出色的很多。
方秋揚站起身,覆手立在窗前,望遠處灼燃的大紅燈籠,望灑在地麵上的清冷月光。
卻都比不上他那雙笑意盎然的鳳眸中的一分光華。
看到樓下匆匆奔來的小人兒,嘴角不可抑製的揚起。
“你可知道,有的人,見一次,即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