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1章 艮山門外的流民
餘杭門是西北角的一個城門,繞過之後就要向東走,來到臨安北麵。
離開了西湖,沿途所見都是一些低矮的土包和丘陵,上麵種植的茶樹和桃樹,山花爛漫,香風撲鼻。
三人催動馬速,眼見就到艮山門的時候,趙雲忽然聞到一股似曾相識的酸惡臭味。
舉目看去,發現前方出現了大片的低矮草棚,堵塞在山丘和城牆之間,黑壓壓,看不到邊際。
趙雲策馬來到近前,發現這裏又是一群流民。
城北的土地上支起了無數草棚,內外聚集的都是麵有菜色、衣衫不整的人們。“怎地臨安也有如此多的流民?”趙雲轉頭問宇文戰。
“最近一個月,城外就陸陸續續出現了這些流民,聽口音都是是淮南路過來的。”
趙雲怔怔地看著東一簇、西一堆的草棚,如蟻群黑壓壓,看不到頭,心裏翻騰起無法言喻的恐懼。
難道蒙軍齊頭並進,也從淮南南下進攻大周了嗎?
事實上,此時蒙古人的兵力都向襄樊集結,江淮一線隻是處於僵持。
所以,這些流民和郢州的倒不一樣。
他們不是為了躲避戰火,而是真的是為了生計,南下求活。
中國是個傳統的農業國,百姓靠天吃飯,擺脫不掉對季節和天氣的依賴。
一旦年份不好,政府沒有能力救災,就會出現大量流民。
淮河以南,多山多雨多河流,幾乎每年夏天都有洪澇災害。
周境的官員對於防災做的較好,都有平倉之類的應急糧食儲備。
可是,處於蒙古人統治的江淮之間的百姓,則沒有這般幸運,每年都有洪災,每年都有流民。
忽必烈占據中原後,雖然聽從漢官建議,重視農桑。
但是,下麵的蒙古官員卻並不在意民生。
豐年災年,對於他們沒有區別,絲毫不會影響對百姓的層層盤剝壓榨。
為保證稅收穩定,蒙古人施行包稅製(稱為買撲)。
承包商人以較低的數額在規定時間內,一次向蒙古人包繳稅款,然後再按較高數額向百姓征收,從中賺取差價。
今年入夏以來,淮南地區發生洪澇,顆粒無收。但是,承包商人依然逼著百姓繳納。
天災人禍並行,蒙占區的受災漢人百姓不得不南逃,從北方向南遷徙的流民數目自然龐大。
在安慶時,王汝斌說周境的城池最初多是用留下一批,驅逐一批的辦法,處理過境的流民。
這種事情隔三差五做是可以的,可若是年年如此,沒有哪個城池負擔的了。
所以到了後來,很多城池都是如郢州一般,讓軍隊把守了城門,不許一個流民入城,在城外放粥施飯後,讓他們去別的地方。
“螞蟻搬家,大雨將至!”
趙雲口中喃喃,翻身下馬,向城外的流民走去。
“大雨?哪裏有?”卓雄摸了摸頭頂發燙的璞頭,心想,大人怎麽說趙話,萬裏無雲,多熱的天氣啊。
流民的到來,臨安府並非沒有作為。
以前一遇到流民,周國就將他們收入廂軍。進入廂軍,就要發餉。
可是,如今戰亂不斷,到處用錢,哪裏還有餘錢養廂軍。
兵部拿不出這些錢,隻得棄這些流民於不顧,把難題丟給州府。
流民在臨安城外哀嚎不走,臨安府得不到兵部的支持,唯有一邊打開平倉,給城外流民開設粥場,一邊奔走呼號,催促朝廷拿出章程。
靠著城牆的一邊,臨安府堆起了十個泥土灶台。每天早晚兩次,在這裏施舍稀粥。
官府知道老百姓隻要有一口喝的,就不會造反。
眼下天氣漸熱,蚊蟲肆掠,官府還擔心流民之間出現流行病,死在城外,便組織城中郎中給流民們義診,施舍藥品。
同時,還召集城中富商大戶給流民捐衣捐物。
臨安是大周的政治經濟中心,商戶很多,巨富更不少。
可是商人唯利是圖的本性,怎麽可能做虧本的買賣?
於是很多商人開始趁火打劫,跑到城外捐獻破舊衣服的同時,暗中買賣人口。在周朝,是嚴禁人口買賣的。
《周刑統》中記載:凡以強製手段拐賣人口者,若證據確鑿,將直接采取絞刑;若采取誘騙拐賣,將兒童賣出當童工者,流放三千裏;若將兒童賣給別人家當子孫者,將判刑三年;若敢對被拐賣者造成人身傷害(折生),則大多以斬立決處置。
周朝對販賣人口處置可以說是史上最嚴,即使在二十一世界的後世,人文關懷達到人類曆史巔峰的時代,全球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會判處人販子死刑。
“絞刑”、“流放三千裏”、“判刑三年”,還有“斬立決”!
最後一條,都等不及讓你捱到秋後,抓住立馬哢嚓。
這大周真是法治社會!
然而,律法雖然寫的清楚明白,但是實際操作卻完全不一樣。
周朝雖然嚴厲打擊人販,但是,和後世一樣,鑽空子的人依然很多。而最會鑽政策空子的人,也依然是唯利是圖的商人。
趙雲走在各種簡易草棚之間,看到有一個滿臉橫肉的胖子,正指揮著家仆從草棚中拽出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
胖子身邊的家仆拿著一小袋米,讓女孩父親在賣身契上按手印。
有了這種買賣文書,可以證明買賣雙方的交易合法,不存在用強製手段買賣人口。
看著那個痩骨嶙峋的父親蹲在地上,衣衫襤褸的母親抱住驚恐無助的女孩歇斯底裏地哭嚎的場景,趙雲氣的臉色鐵青,額角青筋亂跳。
他衝過去,一腳踹翻了那個正在拉扯女孩手臂的家仆,奪過女孩父親手中已經按下手印的賣身契,當場撕的粉碎。
趙雲的行為驚呆了所有人,也激怒了一些人。
富商當場暴怒,就要帶著家仆,揪住趙雲的衣領和其理論,卻被宇文戰和卓雄推搡到一旁,然後掏出一個腰牌,豎在那張氣急敗壞的胖臉麵前。
富商看到腰牌上文字,一臉怒容,立刻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每根毛孔都在餡媚的笑容,連連告罪離去。
女孩父親見到買賣不成,連忙追上富商,把手中的那袋米還給對方。
那富商得知撕毀自己文書的家夥的身份,哪裏還敢收那袋米,又急又氣地將對方推搡倒地,狼狽而去。
這邊發生的事情,很快在城外其他幾處買人的富商那裏上演。
趙雲讓宇文戰和卓雄去警告那些人,乘人之危,買賣人口,形同“以強製手段拐賣人口”,同時出示自己官身的腰牌,嚇得那些富商一個個屁滾尿流地跑回城。
強買人口這種事情不是沒人做過,但這事一定不能放到台麵上。
若是沒有人追究,一切好辦。
可是一旦有人正兒八經地跟你談《周刑統》,社會地位並不高的商人,無不心驚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