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我心如秤
相較於棲梧宮這邊一派低迷的氣氛,靜沅三人之間的氛圍倒頗為輕鬆愉快,尤其是有白袍男子這麽一個玩世不恭的火靈在。
三人才走出棲梧宮,白袍男子便開口道:“恩威並重、軟硬兼施,小丫頭這禦下對敵之術用的不錯嘛!”
“那還得多謝前輩的配合呀!”靜沅笑吟吟地拱手道。
“好說,好說~”白袍男子笑道:“有時候老夫我真覺得你這小丫頭不像個劍修,尤其是這聰明勁,可遠勝那些隻講究一力降十會的家夥!嗯,到底你爹娘都是聰明人,生出來的女兒自然也不會差。”
靜沅失笑道:“前輩實在太抬舉我了,很多時候一力降十會確實很有效,我大多數時候也是如此啊。”
白袍男子“嘿嘿”一笑,轉而問道:“丫頭,你剛才嚇唬天後說的那個朋友,是鍾會那小子吧?”
“嗯,是他。”靜沅點了點頭。
“哈哈,我就知道是他,那小子從小就一肚子壞心眼,總喜歡背後使壞陰人,不過還別說,他那護短又睚眥必報的性子,還挺合老夫我的胃口!可惜啊,不對你師尊的胃口,不然把他也收入門下,給你做個師兄多好,那你師尊就再也不用不放心你咯!”白袍男子略帶遺憾地說道。
靜沅微微一笑,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誰讓師尊隻喜歡品性正直之人呢,鍾士季的為人嘛……咳,他縱有千般好,隻消這一點不好,那就無論如何也入不了師尊的眼。
不過,既然前輩你喜歡他,那當初怎麽不自己收他為徒呢?師尊定然不會不允的。”
她家師尊自有一套待人處事的準則,但並不會強求身邊所有人都按她的準則行事,哪怕是自己這個她最親近、得她言傳身教的弟子,她也從沒這樣要求過自己,更沒幹涉過自己的交友,自然也不可能會介意跟在她身邊的妖火前輩收一個不合她心意的人做弟子,畢竟又不是給她做弟子。
白袍男子連連搖頭,道:“你這丫頭說得輕巧,收徒哪是那麽簡單的事!功法不用給嗎?修煉資源不用給嗎?防身寶物不用給嗎?更不用說其他一大堆要操心的事了……老夫我一窮二白、身無長物,哪裏收得起徒弟喲!”
“唉,不提這傷心事了!”白袍男子歎了口氣,眼角餘光瞥了一眼一直微笑著聽他和靜沅說話,從始至終沒有表露出什麽異樣情緒來的潤玉,暗讚道,這條小白龍心性倒是不錯!就是不知對他們家這小丫頭報了什麽心思……
罷了罷了,小兒女感情上的事,他這種什麽都不懂的老人家可不好摻和~
白袍男子嘴角露出了一個玩味的笑容,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說道:“今天化形出來這麽久,有些累了,我先回去睡一覺,丫頭自己玩吧~”
說完,身形一晃,變作一團乳白色的蓮花狀火焰鑽入了靜沅的袖中。
靜沅早習慣了這位前輩變化莫測的性子,有些無奈地笑了笑,轉頭對潤玉說道:“妖火前輩就是這個性子,並非有意疏忽你,失禮之處,還望潤玉見諒。”
潤玉搖了搖頭,道:“無妨,這位前輩觀之瀟灑隨性,自然不能以常理束縛。”
“嗯,這個確實。”靜沅微微頷首,“火焰是何等狂暴之物,越是束縛越容易遭到反噬。”
這話一聽就知道是在說白袍男子,不過靜沅顯然無意多提,潤玉也沒有那麽重的好奇心去追問,兩人之間一時便沉默了下來。
就這麽走了一會兒,靜沅想起潤玉先前的臉色,心下覺得有些不對,便先開口道:“抱歉,今日之事,我絲毫沒有顧及潤玉你的感受,出手也是毫不留情,若是你因此心中不快……”
“靜沅何出此言!”潤玉打斷了靜沅的話,“今日種種,潤玉皆是親眼所見,是非黑白分明,潤玉又豈會不通情理地責怪靜沅?!”
“那你就要責怪自己嗎?”靜沅淡淡地反問道。
“靜沅,你……”
“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在自責嗎?”靜沅輕歎了一聲,“今日之事與你無關,你何必如此呢?何況,此舉又有何益呢?旁人不會因你自責便會有所收斂,無論是我,還是你那些親人……
你如此,隻是為難了你自己……
我剛才說的話是真心的沒錯,但這僅是針對你說的,至於旁的人,我可不覺得自己有需要留情的地方,若下次再發生類似的事,我依然會如此應對。
所以,對於給你帶來麻煩這件事,我的歉意是真,但我不會因此委屈自己也是真,因為在我心中我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你的感受永遠不會比我自己順心更重要。”
潤玉笑了一下,似欣慰又似苦澀,“靜沅通透,潤玉自是不能及……潤玉亦覺,許多時候自己都在做無用功,可又無法不去做……”
“不,你沒完全明白我的意思。”靜沅搖了搖頭,“君子當克己複禮,一日三省,你有這般品性,我欽佩還來不及,怎會認為其無用呢!隻是事有不同,你現下的自責的確沒有必要。
於我而言,我沒有遷怒你,也沒有因你而隱忍退讓,更沒有絲毫傷損,所以你不用因我而責怪自己,甚至反來過責怪我出手太重也說得過去,可你沒有,這讓我很高興。
同樣,你那些親人要怨恨要報複的對象也該是我,不該遷怒於你,更不該責怪你,因為他們對我出手時也沒有想到你,這樣就是兩不相欠,所以你也不用為了他們受傷而責怪自己。
既然在這件事上,你毫無過錯,對雙方也沒有責任,那此刻和之後都不需要往自己身上攬任何事!
我就不必說了,事情過去便過去了,以後該如何還是如何,但如果你那些親人連我這個外人都不如,想要與你計較,那你就更不用自責了,因為他們不值得你如此!”
毫無過錯……
沒有責任……
不用責怪自己……
潤玉不由地停下了腳步,深深地看著靜沅,每當他以為靜沅帶給他的震撼和觸動已經足夠多了的時候,靜沅卻總能在不經意間再次觸及他心中的隱痛……
從小到大,隻要旭鳳稍有不妥,他必定是被懷疑、被責問,甚至被懲罰的那一個,由始至終,他幫旭鳳是錯、不幫也是錯,關心旭鳳是錯、不關心也是錯,親近旭鳳是錯、疏遠旭鳳也是錯……
從沒有人對他說過一句——與你無關,你沒有錯!
明明這是他曾經最期盼聽到的話,可那麽多年過去了,他居然也漸漸習慣了被這樣對待,甚至於連這份期盼都忘了,隻覺無論旭鳳發生何事,由自己承擔責難理所當然……
就連今日之事,他也做好了回去以後,被父帝訓誡、天後斥責、旭鳳嘲諷、叔父埋怨的準備,畢竟這是他早就習以為常的事,所以之前對於他們,他心中並無自責,唯獨覺得有愧於靜沅。
可眼下靜沅卻說此事與自己無關,她沒有遷怒自己、也不責怪自己,所以他也不該自責……
若是靜沅這個最該不滿的人都沒有生出此心,那旁人又有什麽資格對他進行責難呢?
靜沅說得對,他沒有過錯,他不必自責,更無須承擔那些莫須有的指責!
潤玉停在原地沉思,靜沅自然也停下來等著他,眼見他終於舒展麵容,心裏總算是放心了下來,於是邊走邊道:“唉,潤玉你什麽都好,就是總看輕自己、苛待自己這點不行,你真該學學我和我們那裏的人,把自己看得重一些、自信一些才好呢!
就像我父親,昔年聲名未顯時就敢自比管樂,嗯,就是兩個史書上記載的很厲害的大才之人,當時除了與他交好的幾位世伯,旁人都是不信的,有的還嘲笑我父親,可父親照樣不改其言!包括和父親一樣名噪一時的人物,個個誇起自己和旁人來都是不遺餘力。
到了我們這一輩亦是如此,幾乎沒人懂得何謂自謙,即便有的人待人謙遜有禮,但內心亦是頗為自傲。以潤玉此等人品才具,隻消再添上些許自信,放在我們那裏,定然也是一大奇葩,備受矚目。”
潤玉搖頭笑道:“潤玉哪能當得起靜沅如此讚譽!雖然每每聽靜沅提及你那方世界的人事,潤玉總是忍不住心向往之,為自己不能生於其間而深以為憾,但若真身處其時,以潤玉鄙薄之才如何能與當世那一眾足堪匡救天下的有識之士、誌士仁人相較,隻盼著能稍有所為,不落入俗流便好。”
“怎麽會?!潤玉又過於自謙了!”靜沅不讚同地言道:“在我看來,潤玉若是生在我們那裏,不說在我父親那個時代如何,單隻與我這一輩人比較,絕不輸當世任何一人,必是一時翹楚!”
隻可惜,事實卻是,這樣一塊荊山璞玉不幸生在了此間如泥沼一般的天界,滿腹才華無處施展不說,還備受冷眼和打壓,以至於連心氣都不得不被消磨至此,實在很難不令人惋惜!
雖然自相識以來,靜沅便從未掩飾過對他的稱許,但如此盛讚卻還是第一次,潤玉心中既覺歡喜,又有些不敢置信。
他一早便知道,靜沅見識過許多驚世之才,偶爾與他談及其中一些人的功勳事跡時,往往不乏推崇之語。而他,空居上神之位,於六界眾生卻無德可施、無功可立……所以他從沒想過自己在她心裏竟也能與她那方世界中那些風流人物相提並論。
稍稍壓下這起伏的心緒之後,潤玉忍不住開口道:“能得靜沅此語,潤玉自是不勝歡欣,可亦覺愧不敢當,即便靜沅這多半是出於友人間的認同抑或是對潤玉的安慰而道出的一己之見,可也太過譽了些。”
“潤玉你這麽說我就不開心了,難道我看著像是舉賢唯親之人嗎?”靜沅佯作生氣道。
“潤玉絕無此心!”潤玉情急道。
“好了好了,我隻是開個玩笑,潤玉切莫當真!”靜沅無奈地搖了搖頭,接著若有所思地說道:“不過,你倒也沒說錯,這確實是我的一己之見,可我父親當年未成名之前,他的自比不也是他和友人間的一己之見,最後不也實現了!
所以,你怎知我此言沒有應驗的一日?
即便你不能真的與我那方世界已然作古的那些人親自較量一番,但若是你在此間世界能夠有所作為、流芳百世,不亦是一種證明嗎?”
靜沅言已至此,潤玉也不是真的毫無心氣和誌向之人,當下正色道:“承蒙靜沅如此看重,潤玉雖不才,也願以此自勉,望能不負靜沅所言!”
“潤玉言重了,我不是要逼你去做什麽,隻是希望你不要總看輕自己。”靜沅抿了抿唇,忍不住有些擔心自己方才的話是不是說得過了。
潤玉淺淺一笑,道:“靜沅待潤玉一片赤誠,潤玉心中感懷,並無被逼迫之感。”
潤玉麵上這溫潤柔和的笑容撫平了靜沅心中的不安,她鬆了一口氣之後,轉而言道:“對了,你方才之言,雖然我不認同,但拋開旁的不論,你能那般作想,倒是與我父親主政時的心思頗為相似。
我父親曾說過一句話——‘我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潤玉以為,此言何解?”
潤玉思索了片刻,道:“此言應當是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套屬於自己的辨別是非、衡量優劣的標準,不能夠保證絕對的公平公正,是以不能以自己心中的標準稱量旁人的優劣。”
“不錯,正是此意!潤玉所言分毫不差!”靜沅點了點頭,“因我父親信守此言,待人處事以法不以情,所以旁人常讚我父親處事公平,對他無有不服。在我看來,似父親這等執政之人,自當如此公正無私,但尋常之人卻不必如此,否則反倒顯得待人過於苛刻,不近人情。
甚至於我在與人相處時,往往遵循的是‘我心如秤,正可為人作輕重’,以自己心中的標準判斷旁人的優劣,繼而決定是否與之相交。雖然我自覺自己的標準已經足夠公允,但事實上其中也摻雜著我自己的喜好,不能說是毫無偏頗。
而潤玉你竟能看清這一點,不為私情私心所動,泰而不驕,隻把我的話當作一家之言,絲毫不以此自矜。既然你連旁人對自己的衡量評判都能如此冷靜以待,可見反過來對待旁人時要做到‘不為人作輕重’必然也不難。
以往,我隻覺潤玉為人溫柔良善,有寬容仁愛之心,不想潤玉竟也是一位殊為難得的有公心之人。
想來,若你能事事皆如此,一直秉持這樣一顆公心,日後定是六界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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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章的內容就是為了糾正潤玉總喜歡自己背鍋的行為,比如旭鳳被捅這件事,完全是他沒想到的好嗎?當時錦覓這麽幹的時候,他那雙大眼睛一下子瞪得更大了,不比任何人吃驚少,怎麽到了後來那群腦殘責怪是他算計錦覓這麽幹的時候,他就默認了呢?
包括天帝的死,明明是為了救旭鳳自盡的,甚至於天後跳臨淵台,那不是錦覓說的嗎?怎麽他把這兩件事也攬到自己身上了呢?平白擔了個弑父弑母的罪名!
至於他有公心這事情,最開始確實不明顯,畢竟他起事之前包括起事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完全像是為了活命或者報仇才這麽幹的。直到他登上天帝之位,和太巳仙人說由破軍擔任禦殿將軍之職時說的那番話,才顯出了他這份上位者應該具備的大公無私的胸懷,連太巳仙人當時都被震驚到了,一臉激動地說什麽“陛下天下為公,英明睿智”。
當然了,這可能是他在拍馬屁,但這確實是證明了潤玉在用人施政這方麵是個極為合格的當權者。可惜啊,後來戀愛腦發作,就因私忘公了……
PS:“奇葩”出自漢代司馬相如的《美人賦》,原為褒義,比喻某人(或某事物)傑出優秀,不落世俗。靜沅在這裏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我心如秤,不能為人作輕重”出自諸葛亮《雜言》,用以表示自己處理事情極端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