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別多年思還在,最是難忘舊時情(下)
聽見江流畫突然提起秋實,花折梅忽感覺左胸口處、好似被什麽尖銳的利器紮中一般,錐心般的疼,疼得他不敢直視江流畫的質問,隻能閉上眼逃避。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秋實時,自己剛殺完人、渾身是血,恐怖得嚇人,軍營裏的人看見自己、都是繞著彎避開走,隻有秋實這個傻姑娘、避之不及,呆站在原地、嚇得一臉慘白,但還是小聲叫了自己一聲“花將軍”,可一說完就“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震天動地,即便自己回到了帳中,都還聽得見。
然而當自己換好衣服不久,就聽見有人敲了營帳門柱幾聲,掀簾一看卻沒人,隻有地上放著一個竹籃,裏麵全是剛做好的吃食,還冒著熱氣,不用想也知是誰送的。
這就是那個他一直藏在心裏的姑娘,單純憨直、沒有心眼,高興就是高興,傷心就是傷心,簡單得都讓人忍不住擔心、她會被人騙去賣了,可也是這份純粹、傻得可愛的簡單,當世事一切都在急劇變化時,她仍保持不變、依舊如初。
自回到京城,回到他自幼受訓長大的深宮暗獄,以前那個眾人熟悉的花折梅就死了,活著的隻是一個冷冰冰的殺人工具,這便是身為鐵浮屠暗衛的命:
一入鐵浮屠,終生為奴,無情無愛,所有一切皆屬於君主,這是師父自小就刻在他骨頭上的話。他就像是鄉間那栓著鼻環的小牛犢,即便他已長大、能掙脫掉栓在他身上的鼻環,也難掙脫掉、束縛在他心靈上的繩索。
方才江流畫罵他為何會變成這樣,其實她不知道,他本就是如此,以前放蕩不羈、隨□□鬧的花折梅,不過是他做的一場美夢,冷血無情才是他的真實本性。
這些年死在他手裏的官吏、他自己都數不過來,文武百官無不懼怕他,背地裏都用最惡毒的話、咒著自己死,就連以前在並州交好相熟的人、也對他退避三舍,
隻有秋實,隻有她還一直喊著自己花將軍,一如還在並州時、從未變過,讓他還記得自己曾當過人,在世間的□□下、光明正大地活過。
葉寒眼尖,看出了他對秋實的心思,曾私下與他多次提起過和秋實的婚事,可他一直裝作不知、拒絕了,不是他不想,也不是知道秋實情竇未開、對他無意,而是……他不配。
一日為奴,終生為奴,這是他此生逃不了的命運,他認了,但他卻不想把秋實也拉進來,他不想自己的妻子、孩子也成奴,跟他一樣此生都活在陰暗之中、見不得光,所以,那個笑起來像個小太陽一樣、溫暖燦爛的姑娘,是他配不上她!
“關於你們夫婦遇襲一案,我會如實向陛下稟告,至於其它的,我什麽也沒聽見。”
再次睜眼,花折梅又變回了那個冷血、無情的鐵浮屠首領,唯有說出口的後半句話、還帶著身為人的半點人性,念著往日的一點交情。
可江流畫想從他口中聽見的、卻不是這個,她要他告訴她、當年帝後失和究竟發生了什麽,她要幫小葉找出、躲在後麵害她的幕後真凶!
而正當江流畫準備開口、再追問花折梅時,突然,從門外傳來一聲尖細、略帶蒼老的話音,“侯夫人可在屋內?老奴陳福特領禦醫,前來為侯夫人診治傷情。”
話傳入屋內,站在屋內的江流畫和花折梅,兩人無不驚得不行。
方才兩人太過沉浸在談話中,根本沒有注意外麵有人走近,也沒有下人提前在外知會一聲,如今陳福突至,也不知他是剛到、還是早到已久,更不知方才屋內的談話,他是沒聽見……還是都聽見了。
江流畫和花折梅都拿不準,隻好讓陳福先進來再說。
陳福依舊是多年未變,逢人便生著一張笑臉,臉上笑容真摯、讓人瞧不出丁點虛偽,當然,也讓江流畫看不出絲毫端倪來,隻見他應聲進門後,見屋內花折梅一再,臉上吃驚一色,熱絡說道:
“喲,花統領還在?你不是辰時就出宮了嗎,怎麽都過了日禺,還未調查完鎮北侯夫婦遇襲之事?”
花折梅鎮定回道:“此案可能跟北狄有關,關係兩國相交,馬虎不得,所以就多調查了一會兒,現在事情已畢,我也正準備回宮,向陛下稟告調查結果。”
“那巧了,老奴將禦醫已送到鎮北侯府,正好可以和花統領一起回宮複命,相互做個伴。”說完,陳福又轉身向江流畫行了一禮,道著別,“侯夫人傷勢要緊,那老奴就不打擾您治傷了,先行告辭。”
舉止自然,神情如常,話裏話外都聽不出、絲毫偷聽後的心虛緊張,江流畫看著樂嗬嗬、向她告著辭的陳福,實在是懷疑不起他來;
花折梅亦是如此,倒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原因,更重要的、還是方才陳福在外的那一聲主動叫喊。
若陳福真聽見了,他完全可以安靜離開,沒必要這麽做自曝身份,但這也說不準,畢竟陳福可是混跡深宮半載、伴在帝王左右的貼身總管,這心思又豈是他們能一眼看穿的,隻能抱著一絲僥幸,希望陳福沒有聽見兩人的談話。
江流畫沒有花折梅這麽樂觀,相反,待陳福與花折梅一離開,她越想起剛才之事、她心裏就越亂得不行,在屋內來回踱步,擔心得連午飯都吃不下,直到下午、陸知終於從外辦完事回府,連忙拉著他回了屋、關緊門窗,將今日發生之事、小聲告知於他,然後抓緊著他的手、問著他的看法。
“木頭,你說陳福到底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如果他真的聽見,告訴給了陛下,你說到時我們該怎麽辦?”
臣子暗查天家之事,若真論罪,大可按謀逆論處,更何況自家夫君、還是手握重兵的武將,最容易遭到帝王猜疑忌憚,這樣的事曆朝曆代還少嗎,江流畫自是難落擔心。
看著自家夫人滿臉擔憂不下,陸知回握住她涼得不行的手,安慰道:“今日之事發生時、我雖然不在府中,不清楚具體情況為何,但以我對陳福多年的了解,他就算是聽見了,也應該不會將此事告知陛下。”
“可陳福畢竟是陛下的貼身侍從,自陛下出生起就跟著陛下,這全宮上下除了花折梅,就屬他跟陛下最久了。他要是回宮後,將一切都說了該怎麽辦?”
別怪江流畫這麽杞人憂天,這事雖是她一人所為,但陸知在後沒少幫她,就連刺殺這事、都是陸知幫她一起演的戲,若陛下真的深查怪罪下來,她就罷了,可如果連累了陸知、還有孩子們,她真的受不住。
夫妻多年,陸知自是知道、自己夫人是在擔心什麽,於是胸有成竹、堅定說道:
“你放心,陳福是不會說的。你想想,當年帝後失和時,陳福身為陛下的貼身侍從,卻提起派其義子去東宮、攔下了懷王殿下,這才沒讓懷王殿下一並受到牽連,就憑這一點,我就可斷定,就算他不幫我們,但至少也絕不會害我們。”
“但願吧!”
也不知是被陸知這番解釋給說服,還是被陸知言語中的自信所感染,江流畫亂了一天的心、終於安生了不少,但看著陸知,自己相濡以沫多年的丈夫,心裏頓時又升起一片愧疚來,低頭說道:
“對不起,如果不是我執意要查清、當年小葉被害的真相,你也不會有此一難。”
陸知知道自己是個大老粗,不像那些個文人能說會道,隻能摟著自家夫人、直白說道:
“你我夫妻、說這些見外的話幹嘛!我知道自先皇後仙逝後,你這心裏就沒好受過,總覺得自己這個當姐姐的,沒能幫到她、保護好她,你想查出當年陷害先皇後的幕後真凶,為先皇後報仇,我都理解。換做我是你,我也會這麽做。
再說了,這樣的事、我們又不是第一次做。想當年我們在金殿上、拚死將懷王殿下救下,這麽危險的事、我們都挺過來,如今難道還怕這點小風小浪?”
陸知越這麽說,江流畫心裏就越愧疚。
想到這幾年他不辭辛苦、幫自己查當年小葉遇害之事,還冒險在天子腳下、配合自己演戲遇刺,可自己卻不能將小葉還活著的事、告知於他,還無端給他招了這麽大一個隱患。
還有小葉,她精心安排好的計劃,自己照著做都做不好,自己怎麽就這麽沒用!
自責愧疚、兩相折磨下,江流畫難受得不行,頭埋在陸知胸膛上,怎麽也抬不起來。
陸知以為她、還是因擔心不下而致,於是繼續好言安慰道:“你別怕,就算陳福聽見了、將此事告知來陛下,我們也不會有事的。如今北狄在邊境再生動亂,如果突換守將、勢必會引起軍心大亂,陛下定會顧全大局、不會動我們的,你放一萬個心。”
也許是陸知的話起了作用,江流畫聽後過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問道:“木頭,你說我們能安全離開長安嗎?”
“能!”陸知握緊自家夫人、涼得冰人的小手,依舊堅定不改說道,“隻要挺過了這幾個月,等到春來無事,我們就能安全離京。”
三月春暖離京,這是回京述職的外地將領、離開的時間,若在這段時間無事,就說明陳福沒有聽見他們今日的談話,又或者……他沒將此事告知陛下。
可現在還未到年時,離三月春暖、還有三個多月,一百多天,你讓她如何熬過、這麽多個提心吊膽的日與夜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