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時午端陽,蛇蠍漸起鬥龍牆
端午佳節,暑氣盛來,人臨廊簷陰處也難逃一身悶熱濡濕,而天下權勢匯集的成德殿內,冬時儲存好的寒冰正被擱置在殿內四角幾方冰鑒中徐徐輕吐著微白的涼氣,毫不費勁就將初夏時暑驅散在外,護了這一殿清涼如水暑熱難尋。
可在殿中待久了,涼意被暑熱代替,一種說不出的陰森寒意便慢慢沿著背脊爬了上來,漫上毫無衣物遮掩的光裸脖頸。
涼風無意一拂,那感覺就好像是有一條黢黑滲人的大蟒蛇,正在用它滿布鱗片的陰涼蛇身一圈圈盤繞在自己的脖子上,而它呈吊三角的花黑蛇頭豎直立起與脖頸持平,那猩紅細長的蛇信不斷從細小的蛇嘴飛快竄出,正一寸寸幽冷地舔舐著自己的耳朵。
如是想著感覺太真,站在殿中的內侍不由將露出在外的光脖子連忙縮進衣領裏,好似脖子上真有一條盤繞的大蟒蛇一般,而殿中禦案處正坐前的青川與坐在左側席上的公孫釋卻輕衣閑服談笑風生,毫無半點殿中寒涼陰森之感。
“愛卿認為,沈連青這則提議如何?”前幾日姐姐雖拒了辦千歲宴,但青川今日還是想聽聽他人的意見,就比如公孫釋的。
沈連青這則奏疏是青川方才交與他看的,如今看完,公孫釋小心放下輕手合好,想了想如實回道:“臣不知該如何回答。”
青川聽後忽笑,望與公孫釋說道:“今日端午一聚,隻有親朋,暫無君臣,你就當閑話家常,但說無妨。”
得聖言許諾,公孫釋心裏有了底亦有數,然後遵言回道:“沈連青提議為皇後娘娘辦千歲宴,其目的,陛下聖明想必早已知曉,臣就不在此多做贅述,至於對此看法如何,臣想先說說辦的利弊再談此事。”
苦茶雖苦卻去心暑,青川喝了一口在嘴中未咽,隻與公孫釋點頭示意繼續。
公孫釋說道:“陛下在位這些年,一除沉屙舊疾,大刀闊斧改革,至如今朝局穩定天下漸興,但得罪的人、對您不服的人仍也有不少,以致於朝堂之上屢屢拿皇後娘娘向您發難。
若辦,一自是能彰顯皇後娘娘母儀天下之鳳德美懿,但更重要的是借此敲打警醒那些個冥頑不靈的有心之人,莫犯君威自尋死路。可若辦了,如此揮霍國庫勞民傷財,隻怕臣方才所述的利處都會一無所有,隻剩下弊處累累,令陛下和皇後娘娘再陷文武百官的口誅筆伐之中。”
“所以呢?”青川忽後傾身子微倚在圈椅椅背上,墨眼似笑非笑看著公孫釋,甚是悠閑,“你說了這麽多,你的看法究竟是什麽?辦,還是不辦?”
被問得如此直接,毫無馬虎可打,就如他看向自己的銳利眼神,毫無退路可逃,公孫釋沉思想了一想,然後抬起頭來大膽直視之,如此回道:
“臣身為臣子,盡臣子諫議之本份,實不敢僭越君王決議之權,但陛下既為君,君者,天下之主宰也,若想行何事,又何必看臣民眼色行事,更何況還是一群與君心不合的逆臣叛民。陛下若是不喜,殺之便是,無需為此浪費心神,不值當。”
聽後,青川臉上的似笑非笑忽變成大笑而來,與之說道:“子英,知道朕最喜歡你哪一點嗎?”
公孫釋斂笑搖頭,謙卑回道:“臣不知。”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可執筆卻能殺千人,不執筆時,更能殺萬人。”是個該狠就能狠的狠人!後麵這一句青川沒有說出來,隻在心裏如是冷眼旁觀感歎了一下。
聽後,公孫釋淺笑如常,對青川拱手一拜,低頭回道:“陛下取笑微臣了。”
青川亦笑得更深,冰鑒寒氣襲人,“時間也不早了,壽陽大長公主估計也在長寧宮拜賀完了,今日端午佳節,朕也不多留你了,你去宮門外接你母親一起回家過節吧!”
“微臣多謝陛下!”
行完賀節禮,公孫釋便拜別了青川出了成德殿直接去了宮外等候母親,但因葉皇後體恤母親年事已高,特允她在宮中以轎攆行走,所以比他還早一步出宮在外等他。
見愛子也出了宮,壽陽大長公主便落了玉簾,吩咐婆子讓外間車夫等公孫釋上了馬車後就出發回府,而因禮教有別,公孫釋與壽陽大長公主雖是母子,但也是分坐兩輛馬車,未同乘在一起。
車門一合,白日熾光不見,光影幽明其間,底部藏有冰塊,馬車內甚是涼爽宜人。而公孫釋自入了內就一動不動坐著,閉著眼不知在想什麽,整個背部幾乎全靠在車壁上,仿若毫無筋骨般隨著車體晃動而隨之搖晃;
未見熾光溽暑,額間卻汗珠密布,順著臉頰兩側不住滾落滑下,鼻口間呼吸也不穩,明明坐著未動胸膛處卻急促起伏不定,這幅模樣與他上車前的閑適淡然完全不一樣,跟他在成德殿時鎮定自若談笑風生的樣子更是判若兩人!
臨近午時,端午的日頭雖永遠蒙著一層雲霧模糊色,不如盛夏時的烈光來得直接刺眼,但落在人身上久了還是讓人有些受不住,就連拉車的駿馬也漸漸被溽暑吸去了精神頭,隻能在不時揮落下來的馬纓子刺激一下然後有氣無力地向前走著。
馬車就這樣晃晃悠悠走著,這悠閑散漫的樣子將回去的路生生拉得好長,好似永遠都到不了一般。
也不知走了有多久,車內一直靜坐不動的公孫釋忽然緩緩睜開了眼,不顧滿臉汗水擦拭,卻先抬起左手任寬袖拂落至手肘處,露出一截被白布纏繞的小臂,而上麵紅梅幾朵,淺淺未深,卻漸有暈染開來之意。
公孫釋並未立即處理撕裂開來的傷口,相反他伸出右手來放在左小臂上,摸著幾層白布下的傷口處狠狠一按,鮮血立即將白布染紅一片,淺紅漸深來,原本撕裂不嚴重的傷口徹底撕裂開來,疼痛隨著鮮血湧動出來,公孫釋卻靠在車壁上無聲大笑著,如釋重負。
這傷口是他昨日自己拿刀割傷的,不長,卻很深,深到隱約可見白骨,他自己下刀時也是咬著棉布忍著痛沒給自己留後手。
沒辦法,沈連青的奏折呈上去沒幾天,陛下就借端午佳節單獨召他入成德殿議事,他不用猜,十有八九定是陛下從中覺察到什麽懷疑到了他身上,而陛下又非辛平此種自己能勉強應付之人。
若不給自己下點狠手,在陛下麵前保持一點清醒,否則他定會在陛下強大的氣勢和防不勝防的詭譎計謀中敗下陣來,而一旦隻要他露出一丁點破綻,藏在殿外執剛刀利斧的金武衛就會一湧而入將他剁成肉醬。
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擾。
陛下這君心,比他這臣心可狠多了!傷口血流不止,針刺的疼痛如白布猩紅擴散開來,公孫釋咬緊牙倒吸著氣,冷冷想到。
而這廂,真如公孫釋預料這般,他剛出了成德殿,藏身在殿宇高梁暗處的花折梅聽到青川喚他便如影立即飛了下來,跪在青川麵前,靜候聖令,而四宇門牆之後俯身藏著的正是一排排手持鋼刀斬斧的金武衛。
“辛平現在何處?”
未先說今日今人之事,卻先提及無關之人,主上的心思著實讓人捉摸不透,但這些都不是他這個當奴才的該關心的,他隻需依言回到便是,“鐵浮屠尋著辛平蹤跡,最終在離西境大風關不遠處的山林裏找到了他,但此人頑抗不屈,在擒住之前便……咬破口中毒丸,自盡了。”
“死了?”
花折梅低下頭來,自責回道:“是。”
青川抿了口苦茶,讓苦澀漫透舌根,臉上無緒,一雙如夜深邃的墨眼卻是玩味十足,落杯平穩於案,與花折梅說道:“赫連睿是何許人也?他要是這麽好對付,朕當年也不會被他逼至西境,曆經磨難九死一生。
你要知道這辛平可不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小太監而已,他可是赫連睿活在人世的影子、替身,是要替他完成未能完成的遺願之人。
赫連睿臨死前煞費苦心留下的棋子,是定不會就如此輕易死掉的,這其中必有蹊蹺。你讓鐵浮屠沿著這條死線繼續深查下去,無論懷疑到誰有無證據,一律格殺勿論,絕不放過一個漏網之魚。”
赫連睿,你既然死得這般不甘心,朕便讓你不甘心到底,讓你在地底下也不得安寧!
“是!”花折梅領命道。
青川繼續問道:“丞相府那邊情況如何?”
“鐵浮屠日夜監視,未發現可疑生人進出丞相府與公孫釋接觸。”花折梅如實回稟道。
聽著花折梅匯報內容,青川看了一眼杯中一片澄黃卻至底越漸黑的茶水,墨眼深沉若有所思,忽問道:“未見生人入相府,那府內舊人又作如何?”
花折梅回道:“據埋在相府的眼線回報,丞相府內亦未發覺有半點可疑之處,人事如常,平靜如水。”
青川輕笑道:“這世上再普通簡單的三口之家,日子久了也會出點幺蛾子鬧騰一下,更何況這麽大一個人員複雜的丞相府。朕的這位公孫丞相可真是治家有方呀!”
“主上的意思是說,相府平而不靜。”花折梅驚愕抬頭,遲疑道。
“人目有極,所見有度,有時你所看到的平靜,也許隻是別人想讓你看見的平靜罷了。”青川話有忌憚,思量說道:“撤掉丞相府內的所有暗線,側重發展在府中服侍多年的老人,在未成功策反之前,停止丞相府內一切刺探隻餘外圍監視,切勿再打草驚蛇。”
花折梅點頭回道:“屬下明白。”
“朕再囑咐你一句,丞相府要查,辛平之事更不能耽擱,你可明白?”
他之前先提辛平後再問相府,花折梅敏銳自能體會他言下未明之猜測與深意,這句話他本可不用多說,但他還是沒能忍住說了出來,不是因懼怕赫連睿的陰狠毒辣,也不是因忌憚公孫釋的陰險奸詐,更不是因擔心這兩人會聯手合謀對付他,真正讓他心生不安的是姐姐!
他真怕因自己而累及到她,更怕這些人無所不用其極用她來對付自己,若真是如此,到了那一天他又該如何是好?
花折梅自小跟隨於青川,自是聽得出他言語中的不安與已起的殺心,“主上若是有意,屬下這就親自去丞相府一趟,絕不會留下任何把柄。”花折梅主動分憂說道。
“若是殺人能解決問題,朕還會等到現在?”青川這般做,自是有自己的顧忌與打算,“公孫釋乃我北齊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突然橫死在家,就算你做得再幹淨,這滿朝文武也心知肚明是朕下的毒手。
如今天下初定,朕這皇位剛坐穩就大殺功臣,必會引起朝廷動蕩百官不安,若再讓赫連睿的人趁機鬧事,再致天下大亂,如此得不償失,非上策之舉。再說,若真殺了他,這麽多得罪人的髒事罵名誰來替朕扛?”青川輕晃著手中變得渾濁的褐黃茶水,幽幽笑道。
赫連睿,公孫釋,魏達。
想著前兩人名字時,青川不由想起當年魏達逃走之事。
事隔多年,來龍去脈早已不詳難做深查,但青川猜想,也許就是在此事上,赫連睿與公孫釋便有了聯係,但這並不能代表公孫釋就是赫連睿的人,究其緣由他也百思不得其解,這公孫釋為何會助魏達逃走!
他雖沒直接證明公孫釋與當年之事有關,也沒有有力證據證明公孫釋現下與赫連睿埋下的暗子有勾連,但多年明爭暗鬥培養出來的敏銳直覺告訴他,這兩人定有聯係,也許比他知道得還要早、比他想象的還要深。
赫連睿與公孫釋,這搭配還真是新鮮有趣,讓他耳目一新。
也罷,既然他們已有所行動,無論是何陰謀陽謀,他們宣戰,他自是欣然應戰,就是不知最終是他們魔高一尺,還是他道高一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