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沉沉難自醒,一啼子規天外來
人還未到城樓,震天動地的爆炸聲接連從城樓外傳來,掀簾一看,城外火光明暗忽起交替不斷,早燒得半穹天際通紅如血,戰鼓炮火密集,廝殺呐喊焦灼,眼前戰事正酣。
葉寒別了朱老夫子便直奔城樓而來,穿過城牆下的慌亂嘈雜,走近道從城樓內木梯快步上了譙樓。從城外敵軍偷襲至現在,已過兩輪凶猛攻城,現下戰火稍熄,她們來得很幸運,剛好避過了一場血腥殘酷。
趁著這個稍可喘口氣的空隙,葉寒在城牆上找到了滿臉灰塵正在收拾戰場的李袍。戰事為重,廢話不說,葉寒直接上前問道:“李將軍,現下情況如何?”
見葉寒突至,李袍連忙收刀回道:“回王妃,敵軍剛被我軍打退,雙方都暫休戰事。”
“將士傷亡可大?”葉寒環視了周圍幾乎都纏有繃帶的士兵,關心問道。
李袍回道:“我軍傷亡還好,末將方才剛清點過將士人數,並未出現死亡人數。”
敵軍突襲戰事激烈,居然沒有傷亡,葉寒不住大鬆了一口氣,這真是不幸中的萬幸,看來並州城的英靈亡魂真的是在保佑他們,而老天爺這次也終於睜大了眼,站在了他們這邊。
葉寒看著城外井然有序收拾戰場的敵軍,有些擔憂問道:“這次敵軍卷土重來,此戰,李將軍可有把握?”
李袍眸色堅定,自信回道:“敵軍這次卷土而來,看似攻勢凶猛,但實則外強中幹,兵力與士氣都不足,強弩之末罷了,末將有信心將這群烏合之眾一舉全殲滅。”
“魏達奸詐,不可輕敵,還是小心為上,一切還是按照我們之前就商量好的戰策應對,記住,以守為攻以逸待勞,無論城外敵軍情況怎變,都不可出城主動攻擊,畢竟我們與敵軍實力還是太過懸殊。”並州城內數十萬百姓的性命,葉寒冒不起這個險,還是決定保守應戰。
李袍征戰中數十年,怎會不知並州城內兵力嚴重短缺,根本無法主動出擊,所以對於葉寒正確之言自是謹記遵守,“王妃之意,末將明白,末將定堅守城中絕不出城迎戰。”
葉寒點了點頭,想了想援軍到來還需的時間和接下來的戰事,仍是放不下心來,再問道:“敵軍今日突襲,報複泄憤之意不掩,之後攻城必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強攻再來。若戰事殘酷如我所料,依我軍之力可否能撐到今日天黑?”
李袍如實回道:“七日前那場戰事早已耗盡魏達軍中精銳,而今日攻城的都是之前被打敗的殘軍敗將,即便他們舉餘下全軍之力傾巢出動,末將也有信心將他們阻擋在城牆之外,撐到今夜天黑不是問題。”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李袍雖平日裏脾氣暴躁了些,但在打仗這方麵絕對是值得相信,他既然這般有信心,自是有絕對把握撐到今日天黑,對此,葉寒不再多言。
昨夜去秦府吊唁前,有密信來函說王子天率領的援軍已過黎山埡口,離並州城還有一天路程,如若一切無任何意外發生,應是能今日天黑之前趕到,到時前後兩線收攏甕中捉鱉,魏達及其大軍自是不攻自破,兵敗山倒,並州城才能徹底轉危為安,而她才能徹底放下心來。
可即便有李袍的一再保證,葉寒望著城外仍有數萬之眾的魏達敵軍,心裏仍是搖搖晃晃難以安生:援軍一刻不到,這座並州城便隨時有被攻破的可能,城內數十萬百姓的性命、包括她自己都可能隨時人頭落地,你讓她怎能徹底安心。
若是王子天的援軍能早一點到就好了,葉寒心下悲哀一歎,訴盡無奈。
許是老天爺真聽到了葉寒的乞求,葉寒與李袍話剛說完,暗衛便突然出現,一刻不敢耽誤連忙呈上密函,“夫人,大風關王子天將軍密函。”
“王子天?”葉寒還未說話,李袍便一聲驚愕搶先說道,疑惑看著葉寒不解說道,“他不是已經死了嗎,怎麽還……”
“誰告訴你他死了的?”
葉寒言語輕柔,卻是極其有力直接否定了李袍的不解猜想,可惜戰事緊急她實在無暇與之細細解釋,暗衛信方呈上葉寒便立刻伸手拿起密函,快速且仔細閱覽,眉目間驚愕微愣,愁色亦如寒冰凝結住,下一秒又若雲破月來瞬間碎裂,喜從愁中來。
忽愁忽喜,忽冷忽笑,不過才拿到密函不到一瞬,葉寒臉上神色便已如山間雲色已過千變,李袍看到葉寒手中拿著的信,不禁好奇問道:“王妃,王將軍信中說了什麽?”
李袍乃此戰主將,需縱觀全局應戰作戰,葉寒自是不會瞞他,如實相告,“王子天來信說,黎山埡口之下積雪並未如往年厚深,阻礙不大,他所率援軍進程神速,已至焦河,隻需半日就可到。”
“那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若王將軍能今日趕到,我並州城就徹底無憂了。”李袍喜出望外。
“不僅如此,王子天在焦洨河處還遇到了受王爺所托特北上相助的南平援軍,兩軍相匯約有二十萬之眾,此一來我北齊西境算是徹底無憂了。”這個家,她總算是替青川守住了!
“南平援軍?”戰場之上敵我難分,對突然就莫名出現的南平援軍,李袍頗感憂慮,“王妃,這南平援軍怎會來得這麽恰巧?”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他們勝局已定後才突然出來,難不成是想來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葉寒低眉淺笑,回道:“我明白你的意思,王子天在信中也提及過相同的擔憂,不過有一點我忘了說,此次前來相助的南平援軍乃是由南平王親自率領,而且是受王爺所托而來,但就他國中那堆亂糟事,你覺得他敢別有用心嗎?”
“王妃明鑒,末將這就去將整個好消息傳遍三軍,也定會讓城外魏達那廝與我軍‘共享’此樂。”南平,南平王,李袍一聽是南平援軍是由他親率而來,心中憂慮便瞬間沒了,欣喜自來。
“等等!”葉寒一語喊住準備離去的李袍,麵上淺笑微凝,手上正細致卷好收攏的信函亦隨之頓住,清眸幽幽發沉,然後狡黠一笑,吩咐道:“你等會兒傳令,就說是‘褚州援軍’即將趕到,不用說是王子天所率援軍。魏達這次雖然折磨了我們這麽久,但畢竟君臣好友相交一場,還是讓他跟他的將士在抱著希望兵敗而亡吧!”
葉寒言中之意,李袍瞬間明白,王子天所率援軍從大風關而來,若真照此傳言,豈不是讓魏達這廝提前防範,提前落跑,於是拱手做禮恭敬一拜,“還是王妃技高一籌,末將服了!”這隻老鼠禍害了他們這麽久,這次不把他玩個精疲力竭跪地求饒,難解他心頭之恨!
李袍已興衝衝跑遠,葉寒笑意淡去,神色漠然望著城外休整備戰的魏達敵軍,靜駐不動。天地壓寒,她纖細的身影若一枝細弱易折斷的薔薇花枝,此時卻挺得筆直若鋼,雙手負背,頭顱高昂,立於高聳城牆邊上,恍恍然若有睥睨天下之勢。
戰火礪秀眉,柔終煉成鋼。
一如葉寒所料,城外敵軍這次是打定了主意借著報複泄憤之怒欲一鼓作氣拿下並州城,在葉寒與李袍說完話不久,準確地說應是“褚州”援軍的消息傳遍城內城外後,城外敵軍便迫不及待開始了新一輪攻城之舉,攻勢不停異常凶猛,遠勝之前兩方小戰,看樣子這次兵力應是傾巢出動了。
各司其位各司其職,城牆之上乃是戰場最前線,調兵遣將應對敵軍這些事全權由李袍主將負責,葉寒絕不做任何幹涉,而城牆之下武器彈藥的補給、傷兵傷員的運送治療等這些後勤之事皆由她負責,兩相配合互補互利,很有效地使敵軍抵擋在城外,難入並州城半步。
城牆上,傾巢出動的敵軍好似怎麽砍怎麽殺也殺不盡一般,密密麻麻如食人蟻般附著在高聳堅固的並州城牆上不斷向上爬來,放眼望去黑壓壓一片延伸到無邊無際,而站在城外軍營觀戰台上的衛沉很是滿意自己的鋪天攻勢,麵色放喜眉梢輕揚,看樣子對此次拿下並州城信心十足。
在他身後,安靜坐在帥位的魏達儀容幹淨一如從前,但身姿依舊呈之前那番頹然不振樣兒,眯著細長的眼,透過垂麵蓬垢的長發望著眼前占盡上風的戰場形勢,眼神仍是如一潭死水不起絲毫漣漪,看樣子對此戰仍是不抱任何勝算希望。
衛沉轉頭看向五日前被打敗後便這樣一蹶不振的魏達,有些氣餒又莫名有些心疼,兩人相處時間不久,魏達於他亦主亦友,亦兄亦長,魏達平日裏雖對他過於嚴厲苛責,但打心眼裏都是為了他好,今日他成這般淒慘模樣,衛沉自是不忍心,上前振奮說道:“將軍,你看我軍士氣恢弘贏家穩坐,這次定能一舉拿下並州城,為您一雪前恥。”
幾絲未束緊的長發要死不活垂落在臉側,隨著魏達頭顱僵硬抬起隨之輕搖晃動幾下,整個人這才看著有了幾絲生氣,但頭顱之下魁梧的身軀仍是呈山崩塌後的廢墟一片,肩背癱跨傾俯著如爛泥一堆扶不上牆,難見高山重新拔地而起。
“並州城褚州援軍就要趕到,這一切不過是海市蜃樓,曇花一現罷了。”魏達有氣無力說道,並沒有因衛沉的安慰而變得自信起來,他的自信早在看清秦似道這個人時便被遠在千裏的端王擊潰得蕩然無存了。垂死掙紮,何必呢?
衛沉見不得魏達這般消沉,更是不喜,立即反駁道:“褚州偏遠,援軍沒有個個把月根本趕不到並州城救援,這根本端王妃和她那些將領想出的陰謀詭計拿來騙我們的?就是想要我軍軍心動搖,不戰而勝!”
魏達淡淡質疑道:“戰場之上虛虛實實兵不厭詐,褚州援軍雖未必是真,但亦未必全然是假。沒有褚州的援軍,不代表其它地方的援軍不會趕到。”
衛沉不屑一笑,立即回道:“陸知大軍受夏州北地的部落牽製,根本無暇回來相救,而大風關的重兵早已被我軍控製,這北齊西境還有何處有援兵供她相救?”
魏達被問住,不語,遮藏在碎發後的眼依舊長眯成縫,默不作聲望著不遠處廝殺震天的並州城,疑惑仍久久不下:秦似道之事已徹底顛覆了他這十年的全部認知,現在的他對西境這一切的人和事都不敢相信,褚州援軍將到這一消息必有他未找到的深意,而端王妃將此消息弄得人盡皆知,又是意欲何為?
褚州偏遠,夏州有亂,並州無兵,這偌大西境到底何處還能有兵可用?難不成端王在西境某處還藏有大量私兵?可若真有,這麽多的人、這麽大的軍糧兵器消耗,就算再怎麽小心翼翼掩藏痕跡,也不可能全逃得過他的眼?
魏達百思不得其解,頭腦混亂如麻,這也不對,那也不對,那來並州城救援的援軍會是從哪來的,難不成端王如天兵天將能瞬間從長安趕回來救並州城嗎?
衛沉見魏達沉默不已,以為他是被自己說服了,於是便緩和說道:“將軍,其實我們根本就不需要把時間浪費在此等無用的事情上。將軍難道就沒有想過,若並州城今日援軍便可趕到,為何在麵對我們這一群殘兵敗兵的不斷挑釁進攻時,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忍著,閉門不出?”
魏達不回,衛沉自問自答一解真相:“因為,他們根本就兵力短缺,城內空虛,所以才據城為屏,以守為攻,拖延戰事,以此等待援兵趕到!”
西境於他不熟,最初並州城閉門不開作戰保守,以他久經沙場的經驗來判,並州城這番做法乃是上策,以地勢之利守住城門,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於並州城勝算最大而傷亡最小,就算是換作他為並州城守將,他也會這般做。
可自上次首戰慘敗,尤其是秦似道千方百計炸毀他們□□庫一事,他便對並州城的兵力起了疑心。若當時的猜想隻是半信半疑,那麽今日“褚州援軍”一事便讓他的懷疑全部成真,正如他剛才所言,並州城的兵力早已不足,甚至遠低於他們,所以才會陰謀詭計百出,不擇手段想搞垮他們軍營。
所以在聽到“並州城褚州援軍將到”的喜訊時,他才會立即聚集全軍兵力傾巢出動,他就是要一鼓作氣將並州城一舉拿下,無論之後有無褚州援軍真到,他都能依並州城地利之勢與之盤旋抗衡,隻待他們在大風關的援軍趕到。
前方,如潮湧去的士兵一浪又一浪接連不斷拍打在並州城高高的城牆上,湧上,落下,湧上,落下……無論這浪潮洶湧有多大多高,但都沒能成功越過並州城那一堵高高的城牆,最後都“叭“的一聲墜地,然後被後麵湧來的浪一下淹沒,如一滴水落入了水裏,再也沒了蹤跡。
魏達閉眼,不願再看,隻淡淡歎息一聲,“希望,一切都如你所願。”
說完,魏達便起了身,步履沉重下了觀戰台,不見半點欣然之意,衛沉見此莫不氣餒。
“衛沉……”
見快走進營帳的魏達突然停住喚到自己,衛沉以為魏達是被自己說動了,回心轉意,心下大喜,興衝衝立馬回道:“將軍!”
十八少年,青蔥正盛,人生正剛剛開始,可……魏達看著衛沉那雙自信滿滿的眼睛,執拗倔強不肯回頭亦被全部寫滿,人力難改,魏達心灰,隻頹然回道一句,“無事”,便又轉頭進了帳中,不再出來,隻留下衛沉滿臉的期待凝結碎裂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