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風初減熱,新月始臨秋(下)
青川方才隻在暖閣門外虛晃一槍便走了,沒有進來,葉寒原以為他是回了寢屋等自己,卻被常嬤嬤告知他根本沒回寢屋,而是徑直去了庭中涼亭,一直到現在。
蟲鳴歇罷,池蛙入眠,夏夜已深,新月微白似霜降,暫收得苦暑落罷,彼時恰得一陣晚風越荷來,風清月涼裏,滿庭似秋意早至,還著夏日薄衫的葉寒,不禁打了個激靈冷顫。
庭院深深夏意濃,越過兩側灌木蔥鬱半人高的青石小徑,便可望見不遠處站在涼亭中仰頭望月的孤寂身影,負手在背,一動不動,也不知他此時在想些什麽。
葉寒緩步走近,不想做多聲響打擾到他,悄聲行至涼亭時,見涼亭一旁那棵一人多高的石榴樹早已謝了似火欲燃的榴花,淺黃半微紅的石榴果一個個如盛麵的圓瓷碗還要大,沉甸甸掛了滿枝滿樹,壓得手指粗的長葉枝條早早累彎了腰。
今年這株石榴收成很好,越上涼亭石階時將近青川時,葉寒卻不禁想到八月十五降至,若是將今年結的石榴剝籽榨成汁水,代替清水和入麵中做成月餅,在中秋佳節那夜一家人圍坐在一起一邊賞月一邊吃,應是別有一番滋味。
“青川。”
葉寒走近,輕輕一喚道,青川卻似恍然夢醒,顯然是絲毫沒察覺到她的靠近,葉寒心下不由輕憂一歎,要知道青川武功高強聽覺更是敏銳,而自己這麽一個大活人走近他竟都沒察覺,可見他心中所想之事有多重,不禁有些擔心他。
夏風拂欄無痕,就若青川瞬間消失的微愣,再也找不到半點痕跡,“阿笙睡了?”青川笑問道,伸手去牽葉寒的手。
“嗯。”葉寒輕輕點了點頭也回之一笑,手被青川握進手中,很燙,一點點驅散走她滿手的微涼,很暖,這滿庭風清月涼的夜讓她不再感到絲毫冷意。
葉寒望著青川,手主動回握住他那隻滿手老繭卻溫暖不已的大手,關心問道:“心情不好?”
“你說呢?”青川挑眉一揚,墨眼生著幽怨盯著葉寒,似在抱怨著她明知故問。
真是父子倆,不僅都愛吃醋,就連這吃醋的模樣的都一模一樣,葉寒不禁好笑出聲,偏過頭去斂了斂笑容,又立馬正經著臉轉頭回道:“少來!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姐姐說的是什麽?”青川裝著不懂,嬉皮笑臉回問道。
“你還瞞我?”葉寒抬起手來捏了捏青川一張淺笑傾城的風華皮囊,皮囊下附在臉骨上的肉一如她猜想的那般僵硬,有些生氣又有些心疼,“你我自幼相識,你是什麽性子我還不了解,一有心事便喜歡找個地方一個人悶著不說話,也不喜歡理人,每次都要我絞盡腦汁去猜,還非得讓我好生哄你一番你才肯說。”
葉寒不禁生著好笑,她怎麽忘了死不承認也是青川的性子之一,這麽多年都不曾變過,自己根本拿他無法,她隻希望阿笙別隨了他爹這個脾氣。
青川既然不願意說,葉寒也不好再做勉強,回握著他一直握著自己的溫暖大手,隻說道:“你在外麵做的事我不懂,我也不會幹涉,但是青川,你若真碰到什麽煩心解決不了的事時,你可以跟我說說。我雖然人小力微幫不上你什麽忙,但至少可以安慰安慰你,當你傾訴宣泄的樹洞,與你一起分擔你的煩憂心愁。你別什麽事都憋在心裏不說,時間久了,會憋出內傷的。”
青川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他習武多年第一次聽說內傷是憋出來的,這麽新奇有趣的說法也隻有姐姐這古靈精怪的腦袋才想得出來,積壓在心裏多月的沉重也不由減輕了幾分,整個人也有了當屬弱冠少年的輕鬆自在。
彼時淡雲散去月明來,荷風送清香,青川望了眼天間倒掛如鉤的那輪殘月,忽然回頭問道:“姐姐想當皇後嗎?”
“……”,葉寒沒有說話,麵色靜沉間唯有那雙清澈的雙眸稍稍晃動了一下,未見驚色,可突然蜷曲收緊的手卻生生泄露了她此時內心深藏的錯愕震驚。
青川此問後麵的真實含義不言而喻,說真的,對於此事其實她早有知曉,去年冬時朱老夫子就曾委婉暗示過她此種可能,而且她這些年在並州在青川身邊,雖然她對政治不敏感,但畢竟是身處權利聚集的中心地帶,她自己心裏是能隱隱約約感覺到此種可能性的,隻不過她天性在野不喜權勢爭鬥,心有逃避,以為這離青川還很遠,也許今生都不會出現這種可能性,所以便沒多入心,隻是今夜忽然從青川口中說出來,她雖有心理準備可還是著實驚了一陣,沒想到這事竟會來得這麽快,這麽早。葉寒回想著青川最近幾月的反常,忽然一切都可以解釋通了。
葉寒快速消化著心中驚愕,待心情平緩後才冷靜問著青川,“京城可是出了什麽事?”青川今夜有如此一問,必定是與京城、與皇宮有關。
話已開頭,青川自是不會再瞞著葉寒,如實回道:“玄隱師叔從長安傳來消息,說皇帝病危,吳越二王欲奪宮謀反,天下局勢危矣!”
京城長安乃天下權利匯集之地,可謂是牽一發而動全身,京城有如此突變,也難怪青川這段時日會焦心難安。可葉寒邊聽著也不禁想起青川曾與她說過他這病弱皇兄的陰詭伎倆,猜測問道:“這事會不會有詐?你不是說過你這個皇兄最是陰險狡詐,這次會不會也是他故意再次裝病示弱,引吳越二王上鉤,再設你入局?”
青川直接搖了搖頭,很是堅定,“我曾也這般想過,所以曾讓玄隱師叔派一民間聖手混入宮中親自探診過。他確實是底子耗盡,已呈油盡燈枯之象,恐怕撐不過這個冬天。”
皇帝駕崩,皇權旁落,天下必定要起一番血腥爭鬥,無論是身處權利中心的京城還是偏安一隅的並州,都會被卷入進去。
“那你將是做何打算?”葉寒聽後並未變得擔憂著急,她了解青川,雖然他言行生疲但既然他選擇說出來,說明此事已於他不是大患,她自是無需多做無謂的擔憂。
“三足鼎立得太平,一方缺無生禍亂。”青川望月有感而發低吟道,理智分析著,“皇帝若死,平衡打破,吳越二王勢必會趁機爭奪皇位,天下大亂將至。如此局勢下,順勢而為,出兵長安,才是上策,才是明智之舉。”
此乃天時。
“玄隱師叔久居長安,多年苦心經營,對京城城防早已滲透入微,做好內應,隻要我大軍兵臨長安城下,自是刀不見血刃就可奪下長安城。”
此乃地利。
“而這些年來皇帝勢弱無力控局,吳越二王借此明爭暗鬥爭奪勢力,將朝堂弄得烏煙瘴氣,天下民怨沸騰。就我手下多少有誌之士有能之輩,誰不是因二王相爭而受牽連被貶至苦寒西境的。若那一天真如我所言到來,天下群雄必紛紛起義揮師長安,討伐吳越二王,眾人所盼。”
此乃人和。
葉寒安靜聆聽著,未曾多言,直至青川說完也一直沉默微垂著頭,清眸沉寂著不知想著什麽,良久才抬起頭來望著青川,仔細打量了他一下才開口問道:“那你是怎麽打算的?”
明知又問,葉寒這個問題問得很沒水平,而且還暴露了她的不專心,應是方才青川說話時沒有認真聽一般,可青川卻墨眸忽幽一閃,眼睛微偏著有點避免與葉寒目光接觸,葉寒便知她問的問題青川是聽懂了。
於是葉寒繼續說道:“方才你說了這麽多,什麽眾人所盼,什麽時局如此順應而為,那你自己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葉寒望向青川的眼神變得意味深長,心緒複雜萬千卻唯獨心疼最多,她有心不願再步步緊逼追問下去,卻見青川神色仍半帶逃避之色,最終還是狠下心來,挑明問道:“你自己想當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嗎?”
那些追隨他的人誰無目的,或求個榮華富貴,或謀個錦繡前程,或想成就一番事業,或圖為天下蒼生,就連待他如親子的朱老夫子,恐怕心裏更多的也是為了完成對那個男人的臨終囑托,何曾關心過他心所想、他之所願,唯有姐姐,唯有眼前這個瘦弱不及他肩膀高的嬌小女人,才會真心在乎他的喜怒哀樂,無論他是一無所有的小沙彌還是權傾一方的西境霸主,她關心的永遠都是他這個人而已,一心純粹對自己,從未變過,這麽好的她,你讓他怎能不愛!
“誰都說做皇帝好,誰都想做皇帝,可誰也沒問過我是否想當這個皇帝。”也隻有在葉寒麵前,青川才能做回真實的自己,放心傾訴他不願為外人道的真實想法,“其實他們都比我強:雖然我那個病皇兄陰狠冷血熱衷權鬥,吳越二王雖平庸寡才少治國之能,但至少他們都有當皇帝這個心,可是我連這個心都不曾有過,又怎能當好一個皇帝?”
那座皇宮裏留給他的記憶少得可憐,他印象最深的畫麵永遠是那個身穿龍袍的高大男人癡癡望著跪在佛龕前每日隻知念經敲木魚的絕美女人,他有時會來回踱步,渾身不甘氣怒焦慮不安,卻久久不願離去,有時也會安靜無聲苦等半天,可即便如此,乃至他臨走前也得不到那個女人看他一眼。
那樣枯燥又絕望的地方,他不知有什麽好的,為何天下人都削尖了腦袋舍了性命也要往裏紮,而他這個逃離出來不願再進去的人,卻如宿命般被它纏繞住,到最後不想去也不得不回去。
青川望著葉寒那雙安靜望著他的清眸,平靜向她吐露著心聲,“人人都以為我是因時機未到、顧全大局而遲遲不肯發兵,可實際上我自己內心的逃避隻有我自己最清楚:我確實是誌不在此。若是可以,我真想立刻舍了這一切,帶著你和阿笙回到雲州,回到我們的葉家小院,過屬於我們簡單安樂的小日子。”
當他說著心中向往時,那雙安靜望著他的清眸亦同時閃動著熠熠明光,青川知道他所向往的生活其實是姐姐一直想過的生活,可生生被他毀了,被他強行綁在一起,從此命運相連,不得不跟著他過著提心吊膽、擔驚受怕的日子。
他就是個自私透頂的人渣,對這一點他不做任何辯解,從他不顧她的意願強行娶她為妻時,他便知道自己會有後悔的一天,可即便料到會有這麽一天,他還是做了,但他卻不後悔,他願意用他的一生去贖罪,去補償她,他會拚盡一切護她一世周全,所以即便他再不喜那座皇位,他也要去爭去奪,唯有站在天下之巔上他才能保護好她,這是他欠她的。
“可是我也知道這不過是我的癡心妄想罷了。皇權爭鬥非生即死,即便我真舍了一切帶著你和阿笙隱入紅塵,吳越二王也不會放過我的,他們會不遺餘力派出殺手找到我,追殺我,直到我變成了一具對他們再無威脅的屍體,而你和阿笙……”,對於此種設想,青川能輕易說出自己的悲慘下場,可他卻無法說出葉寒的下場,光是想想都不行,他放在心間都舍不得傷害的人,又怎會讓別人傷了去,“所以無論我心裏再不願意,再不喜歡,一旦皇帝逝去或是吳越二王異動犯上作亂,我還是會選著領兵東征長安,而且還必須得贏,否則……”
“否則又會再現當年在雲州被柳銘追殺的情形,對嗎?”明明是一句不確定的問句,從葉寒口中冷靜說出卻如斜陽映水早知對錯。她不聰明但也不傻,皇權爭鬥殘酷無情,無論哪方得勝,為保皇權穩固都是會對失敗一方趕盡殺絕,斬草除根,若換成是青川,亦是如此。
青川點了點頭,一判對錯。
葉寒抬頭望著天間的殘月,不禁想起當年在雲州被柳銘追殺時,天上的月也是這般個殘缺模樣,卻又偏偏生了個高冷孤傲的性子,將一身自卑薄涼透露了個幹淨,不禁輕歎一聲透著無奈,“都說人得朝前看,可走了這麽久這麽遠怎麽又好像回到了原點,好像什麽也沒變過。青川,是不是我們從雲州北上逃亡長安開始,今日這一切其實命中都早已注定好了?”葉寒望著青川疑惑問道,話裏透著早秋悲秋的涼意。
青川伸手將葉寒擁入懷中,讓她貼在自己胸膛上暖著她微涼的身子,低頭輕聲問道:“姐姐怕了?”
葉寒思忖了一下,搖了搖頭,“一回生二回熟,又不是沒被追殺過,我怕什麽?我雖不懂政治,但你的能力我還是知道的,你是戰場上殺伐決斷之人,又怎會怕吳越二王那兩個連戰場都沒上過的紙老虎?”而且著依青川的性子,若是真有憂慮,隻會藏之於心,又怎會輕易開口說出讓她擔心?
“知我者,姐姐也!”青川輕朗一笑,擁緊著懷裏纖瘦細弱的小人兒,繼續說著,“我說過我會護你一生,又怎會讓這種事情再次發生?吳越二王於我而言從來不是威脅,我擔心煩憂的一直都是你知道後的反應,還有打下長安之後的一些事。”
環在她腰上的手臂很緊,將她的背脊緊緊貼在那片寬厚溫暖的胸膛上,在晚風生涼的夜深裏好暖。葉寒貪戀這懷溫暖,主動向後縮了縮背脊離青川更近,整個人窩在青川的懷裏很是親密,連手也主動放在青川深褐色的手背上,似取暖,又似安撫,話也輕輕若細雨微風,一點一點撫平這青川心裏的煩憂、無奈、不甘。
“青川你要知道,這世間除了生與死,其它的都不算事,包括我在內,也包括你打下長安後要麵臨的一些事在內。”兩世為人,嚐遍苦楚心酸,看盡世事無常,很多她都已看淡,既然生死已無威脅,他又何必糾結於生死之外的其他小事。
他多次於山重水複中迷失,跌跌撞撞難尋出路,每每偶遇遊曆於山水之間的姐姐,一句點撥,忽如雲破霧散,柳暗花明路顯,將他點醒。於他而言,姐姐是他的心安之處。
“姐姐,我真的不想當皇帝。”青川將頭枕在葉寒單薄的肩頭上,再也不作絲毫遮攔逃避說著自己的真實想法,“我也曾想過打下長安之後扶持一皇室宗族之子為帝,然後便卸下一身所有急流勇退,不再涉獵朝政,當個閑散人,可……阻力太大。我都能想象到如果我說出來的結果,朱老夫子恐怕第一個就會跳出來反對,更別說其它舍棄一切一直追隨扶持我的部下,畢竟他們不辭辛勞扶持我多年,如果我不當皇帝,他們又怎能成為立下汗馬功勞的一代功臣,而且餘孽殘存難淨,我也擔心他們會不會趁機再卷土重來興風作浪,讓你我再陷生死之憂。”
青川不想當皇帝,她又何嚐想當那個皇後!她與青川天性都不喜拘束,都不願被皇宮那四四方方的金籠子圈著,可無奈時局如潮非要將他們往天下之巔處推去,若反抗逃離便會溺海而死,根本別無選擇。
青川思慮這麽長遠,犧牲良多才得這麽一個勉勉強強的折中之法,葉寒明白青川已經盡力了,他已經為她、為阿笙、為他們這個家盡了最大的努力了,現在該輪到她做出讓步犧牲了,“我所求不多,隻要我們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在一起,不分開,無論你做何決定,去什麽地方幹什麽事,我都跟著你,就算你要殺人我也給你遞刀子。”就算餘生困於一方狹小天地裏,再與天地自由無緣,她,也認了。
他於清遠寺廟初見便對姐姐動情,一經多年情路磕磕絆絆走來,他與姐姐雖成夫妻,可其中的隔閡溝壑卻不少,他原以為今生都得不到了姐姐一個全心全意心甘情願,可方才姐姐一番所言,其意已不言而喻,他亦驚喜不已,緊抱著她真的再難以放開。
“我想過了,等天下安定後,阿笙也長大了,我便退位將天下交給阿笙,然後與你雲遊四方,過屬於我們兩人的逍遙日子。”青川將頭靠在葉寒臉上,親昵說道。
葉寒有些不舍,“把阿笙一個人留在皇宮裏,他得多孤單呀!”
青川笑著安慰著,“瞧你這擔心的。等阿笙能獨當一麵掌控天下時,他早已長大,說不定媳婦兒子都有了,你還操這個閑心。”邊說著,青川心裏亦打算好了以後要加大對阿笙的教育,讓他早點接管天下,省得姐姐心裏一天到晚還想著他。
夜色微涼,兩人方才談話間的嚴肅還未完全消散,葉寒哪知道青川心思已想得這麽長遠了,思緒仍停留在原地不動,淡淡說道含著幾絲輕憂惆悵,“青川,我想我們在雲州時住的葉家小院了。”
“好,等阿笙即位後,我就陪你回去住,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我都陪著你。”
青川的話對葉寒沒起多大安慰作用,他說的夢太遠了,她根本看不見,她隻好把夢放下看著周圍觸手可及的現實:殘月皎白,荷風送香,身後有人相伴,涼亭一旁還有壓彎了枝椏的石榴果。
葉寒想想說道:“八月十五快到了,到時讓朱老夫子、花折梅,還有流畫一家、公孫先生都一起請到府裏來,大家聚在一起熱熱鬧鬧過個中秋佳節,好不好?”
“好!”隻要姐姐喜歡,他都好。
淡雲來回浮散,殘月不動高懸,皎潔如華依舊,猶似夢入芙蓉浦間。一霎好風一幕翠屏,三兩小荷四五菡萏,幾點疏雨下,照影秋水裏,紅芙胭脂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