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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蟬常啼暑熱苦,哪抵慈母思兒心(上)

  晃晃白光刺眼,耀耀烈日灼人,縱是青山密林延綿、滄河水流不盡,也擋不住這並州流金鑠石的酷暑時節。


  此時金烏東南高掛,晨已去午尚早,夏蟬不耐暑熱早早在樹蔭枝幹上叫囂起來,而滄河軍營內卻是另一番不懼酷暑的熱鬧場麵。


  隻見營岸上肅黑旌旗迎風招展,底下呐喊咆哮聲雄渾震天,一個個七八尺高的高大男兒赤著被曬得黝黑的上半身,隻紮著一條青色麻衣長褲,或持刀拿劍與滿副盔甲的紅兵廝殺,或手拿一鐵錐利物,幾步一跑然後挺身一躍便瞬間敏捷若魚一下就紮進了水中,沒了蹤跡。


  岸上廝殺正烈焦灼不堪,難分勝負,而河麵上十幾艘由紅兵掌管的巨大船塢上,方才消失於水中的青褲士兵竟神不知鬼不覺偷襲上了船,將一個個紅兵敵人打落下船,砍下敵方軍旗扔下,站在船頭甲板上,脫下青色長褲在手中揮舞大笑,慶祝著勝利。


  離喧囂熱鬧的“戰場”僅隔幾丈後,三尺觀戰台之上烈日暴曬之下,一眾身著重盔厚甲的將領密汗如雨下,但各個麵色皆凝重發懼,噤若寒蟬,壓低看地的雙眼隻敢稍稍扯起眼角,小心翼翼偷看一下站在觀戰台最前處久久不發話之人,見他背負在後的雙手微微成拳,猛地心下一涼,渾身發怵,嚇得又連忙低下頭來,低得不能再低。


  “這就是你們花了三個月訓練的結果?”低沉開口,雷霆先下,青川側過頭來麵目表情掃視身後這一群頭低得不能再低的將領,未發怒卻聲聲是怒,嚇得眾人誰也不敢迎怒第一個回話。


  結果已是如此,再多責怪怒氣都是多餘,不想再多浪費時間,青川轉過頭來麵朝波瀾寬闊的滄河,微眯著眼望著船塢甲板上揮舞慶祝的士兵,繼續問道:“此次水上演習,負責訓練紅兵的是誰?”


  盔甲平鋪如路,忽而冒出一紅櫻尖錐,繼而是一張被烈日烤得黝黑的瘦削長臉,再看這人瘦長身形,應是來自並州多水河之處,微抬起頭沒有逃避,回道:“回將軍,演習中這群紅兵是由屬下一手監督挑選訓練。”


  軍營士兵千萬,將領沒有上千也有上百,青川過目不忘,聽音便能準確辨別此人是誰、職務大小、性情是何,於是不由心下有疑,說道:“林周,你是從並州水鄉長一鎮來的,在七年前齊褚大戰滄河一役上更是立下奇功:隻率三十個熟悉水性的士兵,以小舟為伍分散下滄河作戰,幾次偷襲摧毀耶律平的鐵鎖舟,硬是拖延了褚軍大舉進攻的速度,讓我全軍主力能有時間撤回城中。”


  人亦老,功勳亦去,英雄不提當年勇,再提時多是沒有當年勇,青川回頭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後的林周,又回頭望向前麵“硝煙結束後的戰場”,邊說身子邊向一側移動幾步,語重心長,有些感歎說道:“林周你有膽有識,謀略也不低,怎麽訓練出來的兵這般不堪一擊?”


  青川已站一邊,中間空蕩無一物可擋,林周隻需輕輕一抬眼就能看見“戰場”上自己那些不堪一擊的士兵。可不是,被人占了陣地,還被統統扔進了水裏,還有更慘者居然還嗆水、奄奄一息由其它士兵拖著上了岸,這幕慘敗之景,可真是狠狠打了他林周一記響亮的耳光,且餘音繞梁。


  即便如此輸得如此慘敗,林周也有一言苦楚不得不說,:“將軍,林周並非為自己開脫,隻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軍多擅陸戰,士兵也多不會水,即便短時間能勉強將其教會,可一遇作戰,根本做不到如在平地時那般英勇。”


  “那那些將紅兵打敗得勝的士兵又是從何而來?”青川隨意一問,卻頗帶一種說不出來的一針見血,直插人命門之感。


  林周不是此次水上演習的負責人,一時答不上來,一旁左側一魁梧絡腮大漢站出行列,回道:“回將軍,此次演習為水戰,方才林參領也說過,我軍以陸兵為多,少會水之人,找不出可與林參領所訓練的紅兵的敵軍。所以為了不影響此次演習,屬下便讓各營會水的士兵都挑了出來,才勉強組成了一支夠數的敵軍,也來不及訓練,隻好讓他們自行決策隨意作戰。”


  隻是他也沒想到,這麽沒受過訓練的烏合之眾居然把林參領訓練有素的士兵給打敗了,當然這句話他也隻在自己肚子裏說說。方才演習已無意掃了林參領的麵子了,他可不想再得罪人。


  此次水上演習情況青川大致已清楚,其中勝負對錯他無心理會追究,隻說道:“想必各位也是知道南平其它部落一直眼饞烏蘇富裕,多次搶劫殺掠、更與他國水匪勾結西上屢次作亂烏蘇,賀圖老大人此次來並州除了為了其孫女的婚事,也是來向我借兵求助,希望我可派一支得力水軍常駐於烏蘇河麵上,保他一境安寧。既然賀嫣公主已嫁與武安侯府長孫杜伯康為妻,那南平烏蘇部落與我北齊就是秦晉之好,而且出於戰略考慮,本王也已經答應,待他辦完賀嫣公主婚事回去時,我北齊水軍亦隨之南下,共護烏蘇。”


  青川忽然停頓下來,如泰山肅穆壓頂其下,對身後一眾將領意味深長,輕聲問道:“本王之意,各位可是明白了?”


  上意已表達如此清楚,眾人心中亦清晰有數,“屬下定竭盡所能,不負將軍所望!”


  眾人眾多,心也多雜,表的忠心也隻能表麵能聽,青川無甚有感,隻對林周多言問道:“林參領,本王要的這支常勝之軍你可能如期訓練完成,隨滄河南下振我北齊之威?”


  林周抬頭一愣,微不解,自信有缺,又見前方“戰場”船塢之上勝利慶祝的熱鬧場麵,猛然醍醐灌頂,頭腦一明,一把抱拳鄭重回道:“戰場多變,唯勝者為尊,屬下定以勝之法訓常勝之兵,方能戰無不勝,為將軍打造出一支真正的常勝之軍!”


  青川背身過去,一望“戰場”之景,不再作語。


  滄河悠長自流,金烏已至中空,三尺高的觀戰台上也已變得空空蕩蕩,隻餘青川一人還臨站在觀戰台最前處迎風長望,如墨的眼卻沒個定點,不知望的是遠方何處,心裏念的又是何處何人。


  花折梅依舊是一襲鮮紅長衣不變,似與火日爭輝,飄然如風便上了觀戰台,永遠嬉皮笑臉沒個正形,“已是午時,你是準備不吃飯還是不吃飯,繼續忍饑挨餓巡察軍營?”


  “說吧,你有何事?”青川沒有回頭,開門見山直言道花折梅此番來意。


  “無趣!”認識青川這麽多年了,說話永遠不給人活路,一句就能聊死,也不知葉寒在家是如何忍受他的,花折梅一甩折扇扇去此間尷尬,與青川同站觀戰台前卻背對滄河,風亂長發可掩臉遮臉藏緒,正合他意,“那個,你這邊演習也已結束了,你如果不吃飯,可以繼續往前麵巡查軍營,反正你也沒去過。”


  再往前走,不出幾步就是軍營的新兵營,阿笙就在那裏接受訓練。花折梅盡量把話說得隨意自然一些,但字裏行間說的話意圖太過明顯,根本瞞不過青川,所以言行舉止難免逃不過“心虛”二字。


  青川自始自終麵朝滄河遠山,安靜聽著,淡淡回道:“既然你這個花師叔已經去過了,我就沒有再去的必要。”


  “阿笙畢竟還是個五歲大的孩子,你不由分說一下就把他扔進軍營裏這麽久,不聞不問,還不準任何人去看他,你讓他一下怎麽接受得了?”花折梅為自己可憐的小徒弟打抱不平,心想怎麽攤上個這麽鐵石心腸的爹。


  青川不為所動,望向波瀾滄河的墨眼如潭水深得望不見底,“五歲?你五歲的時候已能提刀殺人不眨眉眼,我亦能隱忍受辱自保有餘,與你我五歲相比,他活得已經夠輕鬆了。”


  “話是這麽說,可阿笙畢竟是端王府的世子,你把他扔進新兵營跟一群半大不小的毛頭小子混在一起,招呼也不打聲,就阿笙這麽小的年紀,進去還不是受欺負的份兒。”畢竟是自己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花折梅還真做不到他這個親爹這般鐵石心腸。


  “世子又如何,賤民又如何,上了戰場,刀起手落下難道還分誰的脖子更金貴嗎?”


  青川一聲質問鏗鏘有力,占盡理字,說得花折梅一時間也不知如何回答,不由又想起每晚深夜不睡覺偷偷跑到馬廄的阿笙,抱著他那匹剛出生沒幾天就離開母馬的小馬駒,一邊默默流著淚,一邊說著對葉寒的思念,他有時在馬廄頂上偷聽,也聽著滿腹心酸,很是心疼阿笙:


  在去玉河鎮避暑前,青川讓朱老夫子入軍營輔議軍事,待避暑回來後便名正言順以阿笙功課斷不得為由將他帶到了軍營。原以為跟往常一樣,隻是來軍營玩幾天的阿笙,一進來就直接被青川扔進了訓練最為殘酷的新兵營裏。那些訓練新兵的都是一個個不留情的主兒,管你是什麽富家公子還是地痞流氓,進了他新兵營有的是三十六道路子七十二道刑罰將你一身傲皮倔筋抽拔得一絲不剩,馴服得服服帖帖。


  阿笙最初進去時也犯倔不肯服軟,硬是被餓了幾天後才學乖,每日聽號便起跟新兵一起接受訓練,再苦再累也一次再沒鬧過,連那些訓練新兵這麽多年的老賊頭都感歎,訓了這麽多新兵蛋子就這個毛都沒長齊的小屁孩最是機靈,該認慫就認慫,能屈能伸,以後必成大器。


  除了每日接受漫長幸苦的訓練,到了晚上別人都睡了阿笙還要悄悄去朱老夫子處把每日應上的課給補起,待上完課做完課業,天上的月都開始西落了,睡不了多久又要開始新一天的重複訓練。


  如此這般日複一日,累得連軸轉,有時連曆經人世滄桑的朱老夫子都於心不忍,但局勢緊逼之下也隻能如此日日督促著阿笙快點成長起來,可近日朱老夫子卻先有些受不住了,倒不是阿笙不乖,反倒是阿笙太乖太懂事,你教他的他認真學,學得也很快,舉一反三,什麽都做得很好,乖巧得不成樣,但就是最近上完課之後總愛求著朱老夫子帶他回端王府,不是怕苦逃避,也不為回去求援,隻是單純想回去見他娘親一麵而已,哪怕是偷偷見她一麵也好,見完就回來,絕不耽誤訓練和功課。


  母子連心,這般長久分離見不著,確實是有違人倫,朱老夫子也知這段日子是委屈阿笙了,但也無可奈何,其中良苦用心現在還不宜告訴阿笙,隻好打著太極含糊拒絕了。阿笙就是一次次在這般傷心被拒的情況下,才每夜跑到馬廄抱著他那匹同病相憐的小馬駒,一邊說著對葉寒的思念,一邊默默地流著淚。


  泛著白月冷光的回憶結束,當頭是驕陽正炙熱逼人的正午,花折梅心裏說不出的惆悵難受,聲音平淡透著無奈,“我知道你這麽做有你的苦衷,我也不好多說什麽,隻不過我還是想勸你一句,局勢再緊張,你心裏再急,讓阿笙見下葉寒的這點時間總還是有的吧!而且你把阿笙帶到軍營這麽久,想必葉寒也是想阿笙的,你還是抽個空讓她們母子見上一麵吧!”


  “……不急。”青川望著不遠處多年如一日靜靜流淌的滄河,心中有數。


  站在大太陽底下說了大半天,最終就隻得了這兩個不痛不癢的字,花折梅有些不爽,但青川畢竟是主他為奴,不敢越矩直言,隻能壓低聲音小聲表達著不滿,“葉寒若是知道你這麽虐待她兒子,你看她不跑到軍營來找你拚命!”


  提到葉寒,沉浸於滄河壯闊景色的青川終於肯轉過頭來搭理花折梅一下,不過開口仍是鐵血無情,“我赫連渤所建之軍營,第一條軍令便是服從!若無令私傳言出營,無論緣由,一律斬立決!”


  不用仔細聽青川話中內容,就這瘮人發寒的語氣就能輕易知道這是□□裸毫不遮掩的威脅,但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青川反應越是如此激烈,就越可見這雄踞一方的西境霸主心中軟肋–––終究還是不敢讓姐姐知道,怕自己心軟,更怕看見她傷心。


  青川的心思花折梅自是懂,但懂有懂的分寸,他本是奴自是不敢越矩行忤逆之事,觸碰主子的逆鱗,方才也是一時衝動,現在隻好自己給自己找著台階下,“你放心,葉寒一天到晚在陸府幫著江流畫照顧那三個染了風寒的孩子,哪有精力來軍營找你算賬。”


  就算葉寒想,也得知道才行,青川封了所有人的口,就連本該休沐回家的陸知都被他以軍中重事給暫留在軍營裏,葉寒想知道阿笙在軍營的情況根本一點機會都沒有。


  “還有事?”見花折梅杵在原地沒走,青川有些嫌棄問道。


  花折梅或許已是習慣,換回來了平日裏的吊兒郎當,說著,“葉寒又派人送點心來軍營了,我剛才已把食盒放在了你帳中。還有,你既然不讓阿笙回去,這葉寒給他做的點心你總得給他吃一點吧,別一人獨吞了。”花折梅嬉皮著臉,有些小心翼翼。


  “你沒吃?”


  青川一句反問頓時噎得花折梅喉嚨像卡住了一個雞蛋,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臊得一臉的尷尬,連忙轉過頭去,降低著聲音心虛辯解道:“那你也別一再削減新兵營的夥食量呀,總得讓人吃飽才行!我都有好幾次看到阿笙偷溜到夥房要東西吃。”真是的,堂堂一金枝玉葉的端王府世子,竟然會餓得跑到夥房跟夥頭說著話好求著要吃,想想也覺得心酸,花折梅真不知青川這個當爹的是怎麽想的。


  見青川聽後無動於衷一句話都沒有,花折梅有些破罐子破摔,“反正是你兒子,你自己看著辦吧!”反正真出了事,葉寒定會來找他算賬,關他何事,如此一想,說完花折梅就走了,觀戰台上又隻剩下青川一人。


  阿笙偷溜到夥房要飯吃?青川墨眼微深,有些不信。


  為激發新兵的狼性與潛力,往往會通過削減夥食量來刺激新兵爭奪,這是新兵營一向眾人皆知的手段。隻不過藏在暗處觀察的暗衛曾回來與他說過,阿笙憑借花折梅教他的武功把一眾大他許多的新兵打得服服帖帖,吃飯都是他吃飽了其他人撿他剩下的吃,怎麽會突然“可憐”到要到夥房要東西吃?


  不過一瞬,青川便明了,心裏輕哧一笑,這臭小子還真行,為了溜出軍營連這個辦法都能想到,真是臥薪嚐膽忍辱負重呀!


  青川伸手一揮招來貼身暗衛,囑咐道:“留意下夥房最近何時出營采購,別讓世子趁機溜了。”


  “是!”暗衛明白,瞬間又消失在明晃晃的□□下。


  流經千年的滄河水依舊這般寵辱不驚地流著,怎麽京城長安卻不能如它那名,名副其實地長久安定下去,非得一天三變要將天捅破個窟窿來,還硬要把捅破的禍水引到他這好不容易才得安寧的西境來,他們可真是不想讓他安生呀!


  青川閉上了眼,突然覺得有些疲憊,突然好想見到姐姐,將她抱在懷裏,哪怕是與她說會話也好。不由多想,心動不如行動,青川睜眼一定,轉身便騎上了馬出了軍營向並州城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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