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多是無奈事,半分不由人(上)
一夜清月一晨清陽,庭院那一樹青綠的石榴子又長大不少,壓得細軟的枝條直不起腰,東牆處那一架薔薇花苞點點翠翠間已顯了幾縫新紅色,好不喜人愛,那一池芙蕖開了又謝,謝了又開,繁盛如夏,而阿笙已不再需要她親自接送,連每日吃的飯食都是按照練武堂的夥食標準來吃,根本不需她這當娘的操心。
府中無事青川亦不在,一日漫漫多得空閑,可她卻找不到足夠的忙碌去填滿這突然空出來的富裕時間,不習慣隨之而來。屋外日頭才上東南柳樹梢,阿笙去練武堂隻不過才過了一個時辰,葉寒無所事事閑轉著手中團扇,撲著案桌上香爐冒起的繚繚青煙,怨著這一日為何要十二個時辰,要是短點該多好。
空閑的時間一多,人胡思亂想的東西也就多了,葉寒千方百計尋著事忙,去看在扶琴院安胎的流畫,跟明珠說笑逗樂,親自過問府中各事雖然她昨日才做過。即便身子停了下來,也不肯讓腦子停下來,她會想阿笙現在在幹嘛,花折梅有沒有欺負他,這夏末秋來雨水增多,要不要找人修葺一下屋頂,對了,今日午飯該吃些什麽。
葉寒不敢讓自己停下來,她怕自己一停下來,滿腦子的胡思亂想會要了她的命。青川此去褚州她的心慌就沒停過,總感覺好似要出事一般,夜裏夢見的全都是青川被耶律平砍得血肉模糊的悲慘樣子,每日恍恍惚惚好似漫長如年,而今日隻不過是青川走後的第二天。
常嬤嬤一走進屋中就看見葉寒魂不守舍的發呆樣,自王爺走後夫人就好似變了個人一般,不愛笑、話也少了,眉眼低垂間的擔心與害怕更是從未落下過,看似終日無所事事卻心神難安,她不由暗歎息一聲,若是王爺知道不知是歡喜還是該心疼不已。
“夫人,”常嬤嬤輕聲走近,喚醒魂魄不知在幾重天神遊的葉寒,說道:“庭外朱老夫子來了,想見夫人。”
“……”,葉寒回神,從迷茫中醒來又陷入另一種懵暈之中,感到有些詫異,“朱老夫子要見我?”
真是奇了怪了!
朱老夫子來端王府這麽久,一向清寧寡淡專心教書,不喜見人,更鮮少出一賢堂。若不是因夏國之事自己恐怕也見不到他幾麵,今日怎會突然親自來合璧庭要見自己。
葉寒莫不奇怪,心裏更是跳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慌,隻覺得朱老夫子今日來此必是不尋常,而且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朱老夫子來得十分的“巧”,青川昨日剛走他今日就來了,好似有意為之,又或許這是她無所事事間的一胡思亂想吧!葉寒自己也說不準。
可老天爺好像真喜歡跟她開玩笑一般,自己所求的了無音訊,隨意猜想的卻能一語成真,當聽到朱老夫子請她出使夏國勸說寧致遠舉國歸順北齊時,葉寒真不知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心裏百感交集。這老天爺真是見不得她好,總愛出一些兩難的抉擇讓她選,仿若非生即死、非愛即恨,中間不會留有一絲細縫讓她可以逃避。
屋中左側,坐在席上的朱老夫子還在等著她的回答,葉寒卻在去與不去之間做著激烈鬥爭,僵持不下:若不去,任由夏國為北胡所破,山河破碎間浮屍千裏血流成河,那身為夏國國主的寧致遠必定不會苟活於世;若是去了,青川、阿笙,她的這個家恐怕就真的沒了。
兩難抉擇攪於心,難得一解脫,葉寒愁蹙更深,心中縱有千百無奈也隻能轉為驀然一哀歎,冷靜道:“朱老夫子,您這請求,恕葉寒不能答應。”
若是於雲州兩人情濃之時,朱老夫子有此番請求她必然不會推拒;即使兩人後來情滅,見南之有難,念及往日舊情她亦不會袖手旁觀;即便是在紅綾鎮緣分早盡的三年裏,要她拚死一救,她也義不容辭。可……唯獨現在不行:此時的她已是他人婦,有夫有子有家,她做不到為了往時那段無果的情緣毀了現世安穩。她,終究不過是一自私之人罷了!
既已做了選擇,擯棄了前塵羈絆後悔歉意,葉寒比何時都來得理智,對朱老夫子解釋道:“朱老夫子的用意葉寒明白,葉寒與夏國國主畢竟舊識一場,他有難我於情於理都該出手相助一把,可葉寒雖是一深宅婦人,但也明白兩國大事絕不會因我一個女人而被左右。正如方才夫子所說,夏國危於北胡之亂,夏國滅,北齊唇亡齒寒。青川鎮守北齊西境多年,深諳西境各國複雜局勢,夫子您都能看明白的事難道青川就不懂嗎?葉寒相信青川是一愛民如子之人,他東征西戰拿性命為萬千百姓打下的西境太平,絕不會因個人的兒女私情而罔顧了國家大事。既然青川與您說過他遲遲不出兵夏國是另有打算,還請夫子稍安勿躁,待青川從褚州回來之後,再讓他與您細說一二,以解夫子您心中之擔憂。”
葉寒雖出身貧寒但自幼走南闖北,見識眼界不輸男兒,性子正直又深明大義,斷不會因個人小情小愛而沒了理智。朱老夫子因了解葉寒性子,所以對她方才這一回答並不意外,亦談不上多少失望,隻是平靜說了一句,“若青川遲遲不肯出兵夏國,就是因為王妃您的緣故,您又該如何?”
驟風半尺浪,朱老夫子平平淡淡一句話卻驀然驚得葉寒直去了三魄魂,直接愣住不知如何回答,心裏更是不信。她承認青川對她情根深種,但她還未自信到青川會為她一人而置天下蒼生於不顧,她非褒姒有傾城之容可令幽王烽火戲諸侯,青川亦非昏庸無智之人視戰爭為兒戲,這不是她所認識的青川,更不是滅後褚保西境一方太平的赫連將軍!
朱老夫子看出了葉寒的不信,他又何嚐願意相信,隻是有時事實勝過萬千雄辯,“王妃可能不知,後褚滅後,青川曾與夏國國主寧致遠訂下一份君子盟約,在他有生之年絕不侵犯夏國一寸土地,而條件就是讓寧致遠奉上他夏國至寶–––血蓮。夏國血蓮,天下至寶,有起死回春之效,夏國建國數百年收藏也不過十餘棵。當年王妃戰前生子凶險不已,雖僥幸活了過來,但身子卻徹底毀了,青川為治好王妃您的血虧之症,才以此盟約換盡夏國血蓮。”
若非定安公主暗中告知此事,他恐怕也難以置信青川竟會為了葉寒不要這江山,此性情與執拗真是像極了先帝!
寬大雲袖下葉寒微涼的手倏然攥緊,垂眸低頭間,心早已是遏不住慌亂一片,撞得她堅信的不信搖搖欲墜,不知是信還是不信。她原來嫌棄不愛吃的血蓮,真的是青川用此盟約與寧致孕換來的嗎,他不是說血蓮這味藥隻是昂貴些罷了?若是青川在,她真想問問他是否為真,又是否值得?
朱老夫子看著葉寒鬆動的眉眼,繼續說道:“青川此番苦心必定不會讓王妃知曉,可老夫實在不願看見青川受困於此盟約而身至險境之中。王妃真以為老夫請您去做說客隻是因為您與夏國國主那一段舊情的緣故嗎?”
葉寒與寧致遠在雲州時那段舊情他是知曉的,隻是命運弄人,齊夏聯姻寧致遠娶了定安公主為妻,而葉寒多年後成了北齊的端王妃,而如今夏國危在旦夕,能救夏國、能救寧致遠的卻隻有葉寒一人,因為隻有她才能影響北齊戰神赫連渤。
“老夫是想請您以北齊端王妃的名義出使夏國,勸說夏國國主寧致遠舉國歸順北齊!而不是曾與寧致遠有過一段舊情的那個叫葉寒的普通女子。”
然後朱老夫子細細與葉寒說著此中緣由,“夏國戰亂多年,再加上國中世家大族紛爭不斷,國貧民弱,早已是強弩之末,現如今北胡又大舉南下,常年積弱的夏國根本無力阻擋,唯有給自己尋一強大的靠山才是夏國最好的出路,而北齊就是夏國可以依靠的那座大山。這一點,寧致遠明白,青川更明白,可現下青川礙於齊夏盟約不能出兵夏國,而北胡作亂夏國勢力正盛,定不會輕易離去,北齊、夏國、北胡這三方中唯有夏國最弱可先退一步,隻有讓它先歸順北齊,北胡之亂方可有解。青川也可趁此將夏國收入囊中,壯大勢力,與京城分庭對抗,不再受製於人。”
這些道理葉寒都懂,可她也知道青川是不會同意她去夏國的,葉寒隻好為難回道:“夫子也知道,青川一向不喜歡我插手府外之事,若我未與他商量就擅作主張去了夏國,他若知道了,必定不會原諒我。至於你說的血蓮之事,青川不在府中我無從求證真假,但如果真是真的,那我更不能去,還請夫子諒解,莫再逼我。”
青川如果真把自己看得比江山還重,若自己真去了夏國,自己又置他於何地,到時他們的家就真的毀了。
朱老夫子聽後好一會兒,才悵然問道:“王妃可覺得老夫是倚老賣老強人所難?”
屋宇空空,蕩蕩無聲,葉寒直接搖著頭,尊敬回道:“葉寒與夫子在雲州便已相識,夫子為人葉寒自是清楚。您眼容天地,心係蒼生,您可以為救黎民百姓不要自己這條性命,也絕不會做強人所難之事而丟了心中正道。”
朱老夫子闔然一歎,心中有愧,更是當不起葉寒如此高的評價,萬般無奈道:“若是可以,老夫何嚐願做強迫他人的齷蹉事;若是有法,老夫又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王妃出使夏國,實在是萬事不由人,人都是無奈為之罷了!”
然後,朱老夫子從袖中雙手顫巍呈於葉寒案桌前,立於屋中悲涼說道:“王妃可知,三日前墨騅城破,北胡已越過長鳴山直逼夏國國都而去,這是定安公主派人送來的求救信,而這樣的求救信在青川書房的書桌上不知還有多少封。若是隻有北胡之亂就罷了,據定安公主來信所說,吳越兩王的親信近日已抵達夏國國都,說不定此時已與夏國國主見上麵了,北胡亦如是。王妃可知這意味著什麽?”
泛黃的書信套裏是雪白柔韌的信紙,紙上一個個秀麗端正的簪花小楷寫得很有詩情畫意之閑適,卻字字串聯出一個無奈至極的殘酷現實:戰火,死亡,北胡,動亂,把一個深陷戰亂女子的苦與無奈展現得淋漓盡致,她為國操勞的丈夫,她山河破碎的家,她眼見著戰火烽煙起的無能為力,隻恨生為女兒身。
葉寒雖未見過定安公主,但也聽說過她的賢德,一個北齊公主不遠萬裏嫁到夏國,與丈夫同進同退,字裏行間沒有絲毫怨言,隻有一個可憐的姐姐向多年未見的弟弟低聲下氣的求救,求他救救自己的丈夫和她丈夫破碎不堪的家國。同為女人,葉寒能體諒定安公主為人妻為人母的不易,若是自己處於她的萬難境地,恐怕早就撐不下去了。
可同情終究是同情,廉價亦無用,幫不了人更救不了人,展開的信紙被重新折疊好放回了信封,葉寒將之推回至案桌邊上,避重就輕說道:“定安公主是青川的姐姐,按照輩分我也應喚她一聲姐姐。畢竟是親人,現下夏國戰事凶險,命若浮萍,若是她想攜子回北齊,我會派人將她與孩子平安接到並州來,也好讓她與青川姐弟相聚,至於其它的,夫子還是莫說了,葉寒做不到。”
北胡,戰亂,夏國,寧致遠,還有其它亂七八糟的勢力紛爭,她都不想管。她隻想安安靜靜待在端王府中,守著阿笙數著日子等著青川回來,她隻想守著自己這個家就夠了,她不想親手毀了自己的家。
倏然“噗通”一聲,沉悶的撞地聲重重在屋中響起,葉寒坐在主位上呆楞地望著跪在下方的朱老夫子,驚愕不已,連忙站起身來向朱老夫子走去,“使不得,夫子還請快快請起。您是青川的老師,待他如親子,亦對我們有過救命之恩,葉寒受不起您這一跪。”
朱老夫子不肯起,悲慟大哀,“老夫這一跪並不非是為自己,而是為青川,為西境好不容易才得來的太平。若讓他們提前與夏國國主達成協議,到時夏國為吳越兩王所用,這無疑是一把懸在青川頭頂上隨時要他命的刀。到時北有夏國,東有京城兩股勢力,若同時發難,青川無疑於前後遭夾擊。王妃難道就願意看見青川再次陷入當年朝不保夕的危險境地嗎?王妃難道就想看見青川多年幸苦打下的基業就此毀於一旦,任人宰割嗎?當年王妃一路護送青川北上長安,躲柳銘、避追兵,其中凶險九死一生,王妃難道還想再來一次嗎?”
“我……”,這次,葉寒是真被朱老夫子問住了!
當年雲州暗湧凶殺不斷,柳銘毒手次次伸向青川,天花、刺殺、一路北上逃亡,追兵不斷,其中凶險九死一生,即便到了京城長安,那無處不在的明槍暗箭、到處布滿的天羅地網,都等著殺他們。日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過著,那種日子一次就夠了,她再也經受不起第二次,她也不想再看見青川落得個任人宰割的下場,那必定比當年的遭遇還要慘。
庭外起風了,綠枝輕搖不見風,倏然一股刮進了屋中,葉寒竟體會到了秋日才有的涼意,那是來自北地才有的寒冷,她離開紅綾鎮這麽久了,也不知能否再經得主夏國的霜降秋來雪。
“此去夏國,我該怎麽做?”話從自己的喉嚨說出,葉寒聽見的卻像是從另一個人嘴裏說出來的話。
“勸夏王,奉降書,入北齊,保安寧。”
“那……青川回來了,怎麽辦?”這才是她最擔心的。他昨日才走,自己今日便決定去夏國。明明答應了他在家裏等他回來,可她轉眼就食言了,他若知道了,他心眼這麽小,估計這一輩子都不會理她了。
朱老夫子寬慰道:“王妃放心,青川此去褚州乃我與公孫釋商量的調虎離山之計,王妃未從夏國歸來之前,青川必定抓不住耶律平返回並州。待王妃回府,夏國的歸降書入了京城,青川也從褚州回來了,一切神不知鬼不覺,唯一遺憾的隻有讓那狡猾的耶律平又跑了而已。”
神不知鬼不覺?
但願吧!葉寒悲涼一歎,寒徹襲遍全身,不安心中驟起,再難安寧。
工筆描線,勾勒成圖,畫中山河恢弘初現,現在差的就是她這一墨厚重,按著青山輪廓塗滿,照著江河蒼青繪上,最終成了他人手中的錦繡江山圖,誰還知執墨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