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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南平舊時夢,今時並州今時風

  真是好的不靈壞的靈,日日擔憂之事竟然真讓她一語中的。


  一日,雪久落不停,滿天烏雲可壓城中,花折梅還是一襲鮮紅長衣破雪踏風而來,帶著一身風霜慌忙推門而入,說是奉青川的命令要帶她離並州城暫時躲避戰亂。


  花折梅剛說完,常嬤嬤已手腳麻利拿過厚衣裘服給她披上,身邊丫鬟婆子也開始連忙收拾著東西一一搬至後院馬車中,一切有條不紊,好像早已演練過一般。


  被扶著上了馬車,葉寒掀起簾來追問著站在車外的花折梅,“花折梅,我們到底要去哪兒?青川呢?他讓我出城躲避可還讓你帶了什麽話?”


  剛經曆完一場惡戰,花折梅有些不願說話,但見葉寒著急不下的樣子,還是撿著好話回了一句,“大戰將至,青川恐並州城亂,所以派我護送你去城外鄉下的莊子靜養生產。等仗打完了,青川自會來接你回城。”


  後褚一戰緊接一戰,花折梅騰不出多餘的時間向葉寒耐心解釋,送完葉寒他還得快馬加鞭趕回軍營,齊褚雖未全麵開戰但戰況已至焦灼,並州城此次真不知道能不能守住。


  戰事將起,青川還在滄河平原最前線,葉寒自是擔憂成災,可念及隨時可能會出生的孩子,她心中還是起了偏袒,安靜坐在馬車內沒再多問一句,隻是透過卷簾輕起的一角,看著簾外街上行人無不慌忙而行,或家當滿身,或拖家帶口,更多的則是華車豪馬絡繹不絕,奔騰一嘯出城而過,車之多,壓碎了地上盈尺的積雪,與地上的土化為一灘灘泥濘的黃水,髒了一路,也慌了人心。


  葉寒能理解世間本是不公平:戰亂人禍臨世,有錢有權的可散財動權尋一平安之地,求得一安生之所,從而保全家無礙,但走不了的永遠是大多數。後褚雖惡卻不一定能打進來,可若倉皇逃離,外麵的天寒地凍隨時可要人性命,所以還不如不走,偷個僥幸。


  這就是窮人的無奈活法,苟且認命,與天以命賭命,贏了隻是繼續活著,輸了也不過爛命一條,誰要拿去。曾幾何時她也是這大多數中的一員,不知命有多貴,如今她成了坐在馬車中保命離去之人,這才看清窮人的命有多賤,多不值錢,頓時心裏五味雜陳。


  安排好的鄉下莊子在並州城南側,所以車沒隨著出城逃難車隊往東城門奔去,而是往人流較少的南城們而去。


  馬車疾馳,但好在路空車少,地麵平穩,花折梅在車外雖不斷加速,但馬車行得很是穩當,葉寒已懷孕足月的身子還是受得住。江流畫與常嬤嬤還是比較擔心,一左一右扶穩葉寒免她少受顛簸。


  馬車越走越是冷清,早已無城內的喧嘩人聲,葉寒以為是快到鄉下莊子了,可馬車不斷加速推翻了她這一猜想,待馬車又走了不知多久,久到葉寒心中莫名起了幾絲疑惑,手不由自主掀起車簾一角望向車外景色,雖是白雪茫茫淹沒了天與地,可飛速掠過眼中的山勢、路邊大石以及所見等等,都有種讓她似曾相識的感覺,好似曾幾何時來過一般,直到逐漸開闊的無邊雪地映入眼簾時,葉寒這才猛然記起這不就是去年她與流畫逃往南平時被青川攔截住的地方嗎?

  這……是去南平的方向!


  “花折梅!停車!”突然意識到所去方向不對勁,葉寒撩起前簾朝花折梅大喊道,“花折梅,我叫你停車!你聽見沒!!!你再不停車我可跳車了!!”


  葉寒伸手搶著花折梅手中的韁繩,一邊做著威脅,這才讓花折梅急促“籲”聲一下,急忙停了馬車,怒目瞪著葉寒,“你要幹什麽?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


  剛才若不是他奮力穩住了馬車,說不定她早摔出去了,哪還這般有驚無險穩穩當當坐在馬車上。


  “你不是要送我去鄉下莊子待產嗎,為什麽我們卻在去南平的路上?”


  看著滿目熟悉景色,葉寒這才品出了一路的蹊蹺,還有在府中時丫鬟婆子收拾東西時的有條不紊,好似之前就得了命令準備好了一番,好像一切都瞞著她一人,隻有她一人什麽都不知道。


  “我什麽不知道!這一切都是青川的命令,我隻管執行。”


  花折梅說得極其敷衍了事,葉寒也聽得火冒三丈,趁著花折梅牽過韁繩準備再次出發時,不顧車內其他人的勸阻,直接下了馬車,立在冰天雪地中不畏風雪襲身,厲聲威脅著花折梅,“你若不說清楚,我便在這兒不走了!!”


  天幕有雪,地上是雪,北風吹著的還是雪,雪落無聲卻簌簌落落遍布天地,人無所遁形,葉寒努力挺直沉重的身子與花折梅對峙著,毫不退讓,可漸漸卻紅了眼眶,哽噎問道:“你老實告訴我,青川……青川,是不是……是不是……”


  出事了?

  後麵簡簡單單三個字,葉寒卻怎麽也說不出口,在嘴間打轉了千百回最後還是硬生生轉化成了淚滾落下了眼眶。


  見狀,花折梅不忍再瞞她,隻好將如今的戰況如實告知,“耶律平近月數次派奇兵偷襲我軍,已刺探我軍滄河留守將士不足十萬,青川估計今夜後褚與北齊就會開戰。敵強我弱,最遲不過一日便可強渡滄河,到時並州城勢必危矣,青川擔心你的安危,所以才會派我先將你送走。”


  葉寒難以置信,“怎麽可能?青川可是北齊戰神,有他在怎麽會打不過耶……”


  “你真當他是神嗎?”同樣不願相信的還有花折梅,可就是因為他親臨戰場比誰都清楚如今的敵我形勢,所以才會在聽見葉寒的話後如此怒不可遏,為青川憤憤不平,“他也是人,也會流血受傷,你們隻看到他的戰功赫赫,卻不知他為此所花費的心血與精力,你更不知道為了一場戰役勝利,他日夜不休製定計策,一次又一次推演上百遍、甚至是上千遍完善其中的不足,他就是這樣才成為你們口中戰無不勝的北齊戰神。”


  並州四年沒人知道他與青川是怎麽過來的,在戰場上殺人殺得手酸得都抬不起來,可還是不得不一次次舉起刀劍砍下敵人頭顱,否則被砍掉頭顱的就會是他們自己。


  葉寒真的不知道,青川怎麽不告訴她事態已發展到如此嚴峻地步,若是她早知道,她定不會與之鬧脾氣,給他煩上添堵,可他什麽都沒說,什麽都不告訴她,什麽都瞞著她,她在端王府過的安穩日子都是他在戰場上廝殺拿命換來的,而她卻一無所知。


  “花將軍,陸知呢?陸知在哪兒?”聽見葉寒與花折梅之間的談話,江流畫也終於坐不住了,出了馬車著急問道。


  而經江流畫這一提醒,葉寒也立即生了幾分希冀來,也連忙追問著花折梅,“陸知!還有陸知!如果陸知率領的大軍前來支援,並州不久保住了嗎?”


  花折梅聽後麵色悲涼,死灰一片,“按計劃陸知本應一月前便抵達滄河西平原,與留守滄河東平原的北齊大軍前後對後褚形成前後夾擊之勢,可陸知率領的大軍在繞行荒沙漠海時遇上了黑風暴,生死未卜。如今陸知所率援軍遲遲未到,後褚大兵壓境屢屢進犯,青川以十萬對抗後褚三十萬強力支撐一月之久已是極限,若陸知再不到,並州城破、西境失守,怕隻不過是明日之事。”


  縱然他為青川死士,隻需保青川一人安危便可,但陪同青川征戰四年之久,身為軍人的熱血他還是染上了不少,強虜敵寇犯我國之境,危山河於破碎之中,必驅之殺之,不懼生死。


  “江姑娘,江姑娘,你怎麽了?”秋實坐在江流畫身邊,及時扶住了她搖搖欲倒的身子,常嬤嬤上前一看昏了過去的江流畫,可憐歎了一聲,然後向葉寒回複道:“夫人莫擔心,江姑娘隻是一時氣急攻心,一口氣沒緩上來才昏了過去,沒什麽大礙。”


  說完,常嬤嬤使勁狠掐了江流畫人中一下,江流畫這才幽幽轉醒,清麗的臉慘白如屍,雙目呆楞無神,整一副活死人的模樣。葉寒看著不由心疼,但也不知說什麽才好,好在車上有常嬤嬤照顧,她便放心不少。


  經此江流畫失魂落魄的模樣,葉寒吸取了她的教訓迅速恢複鎮定,腦中快速思慮著花折梅所說的關於齊褚即將開戰的局勢,一條條細細梳理,突然想起去年後褚於滄河大敗之事,連忙說道:“花折梅,後褚攻齊,必經滄河,可否像去年如法炮製,於紅綾鎮炸開滄河水淹褚軍?”


  花折梅搖頭回道:“當時製定陸知繞行荒漠遠攻後褚,為麻痹耶律平,怕引起他的懷疑率大軍回朝救國對陸知滅褚造成阻礙,所以青川便以紅綾鎮為餌,引耶律平逐步占領紅綾鎮處的滄河上遊,隻派重兵退守紅綾鎮關口。”


  葉寒欲張嘴再辯駁幾句,可花折梅早知她未說出口之言,毫不留情打碎她心中那虛無縹緲的希冀,“即便現在派強兵攻下滄河上遊,炸毀滄河也無濟於事。耶律平這麽謹慎的一個人,又怎會讓自己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他早派能工巧匠修築好了上百排鐵鎖連舟,即便滄河炸毀白浪滔天,他的三十萬後褚大軍照樣能強渡滄河,到時我北齊區區十萬不到的兵力根本不是後褚的對手!”


  驀然心亂如麻,葉寒這才知道什麽是窮途末路,她能想到的勢必青川早已想過,她未想到的青川也一定想過,定是千思萬慮不得一求勝求安之法,所以無奈之下才讓花折梅送自己離開並州,讓他帶著自己遠離這場可能是殘酷屠殺的戰亂。


  遙望南平前路,曾想去年此時,當時的她千方百計想從此路逃往南平,可如今前路一眼可見,一山之後便是四季如春的南平,那裏有桃梨杏花沐雨而開,順著龍脊梯田而上開滿了整片綠水山間,而田間上牧童騎著水牛吹笛逗著林間黃鸝,山坡下緩緩升起幾縷炊煙,那是鬆枝稻草化為草木灰的尋常氣味,也是人間煙火的味道,透著最安穩樸實的日子,那是她未曾變過一直想要的生活。


  今日此時,前路依舊可見,過不了一天她便能過上她想要的平淡日子,但……她卻猶豫了。


  葉寒低頭看著自己高隆起的肚子,孩子隨時都會出生,遠離並州去南平無疑是最好的選擇,既能平安生下孩子,也能免了青川的後顧之憂,可若真如花折梅所說,青川以十萬不到兵力對戰後褚三十萬敵軍,敵我雙方力量懸殊如此之大,到時青川他不就……


  正當葉寒猶豫不決之際,忽然從前方南邊急馳跑來一馬一人,遠遠就向他們揮手大喊著讓他們“讓開”。


  此去南平長住為主,帶的人太多,葉寒一行人避之不及,來人又騎得太快根本刹不住,見快撞到葉寒等人,連忙奮力拉住韁繩長“籲”一聲停著□□的馬。而正在奮力向前跑去的馬突然受到大力向後回牽,馬身前後矛盾相扯,直揚起前腿騰躍至半空,坐在馬背上的人一時猝不及防直接從馬上摔了下來。


  花折梅見狀,連忙一躍上前飛落至馬背上將受驚的馬匹降住,然後又立刻跳下馬朝跌落在地的人走去。


  從馬上摔下來的人並沒有什麽大礙,在地上滾落幾圈晃了晃暈轉了的腦子,就連忙並手並腳掙紮著爬起來,卻發現右腿一用力就針紮般的疼,估計是骨折了。本以為會誤了大事,卻抬頭見向他走來得來人,又瞬間大喜,連忙喊道:“花將軍!”


  見此人身著北齊軍服,且認得自己,花折梅定眼多瞧了瞧他那張有些熟悉的臉,猛然想起,“你是在鷲嶺山麓裏把守隘口的兵!”


  原來去年在鷲嶺山麓中雪埋後褚三十萬大軍打得耶律平痛徹心扉,為防止耶律平今年吸取教訓會從鷲嶺原路借道偷襲並州城,青川特地提前派精兵把守此處隘口,而當時挑選把守精兵的這件事就是由他負責的,自是對所選的兵都有些印象。


  見花折梅也認出了自己,士兵也一下省了許多解釋的話,連忙解下背上的信筒遞給花折梅,“花將軍,鷲嶺山麓通往並州城的隘口突然被後褚敵軍偷襲,李將軍讓屬下前往並州城搬救兵!”


  花折梅一聽,頓時一驚,“後褚突襲鷲嶺隘口?何時的事?”


  “就在方才!”士兵立即回道,一臉嚴肅,“這股後褚敵軍人數不少,來勢洶洶,我軍雖借地利之險易守難攻,但也很難抵擋後褚的凶猛攻勢,李將軍怕隘口失守,這才派屬下下山搬救兵。”


  “這麽快!”


  花折梅聽後心裏猛得一驚,難以置信。按青川估計,後褚應最早不過今夜開始進攻,沒曾想這天都還沒黑就開始了,看來滄河上的腥風血雨也快到了。


  花折梅與士兵說的話葉寒在旁都聽見了,見花折梅一直沒回話犯著難,葉寒看了看自己高隆的肚子,想了想還是扶著肚子走上前去,說道:“你去並州城搬救兵,我去軍營給青川傳信。”


  “不行!”聽見葉寒的話,花折梅想都沒想就直接一口否定了,“你現在懷著身孕,隨時都可能生。你若出點什麽事,我怎麽向青川交代!”


  葉寒對青川有多重要他最清楚,青川寧願自己出事,也不會讓葉寒有丁點事,更何況她現在還挺著個大肚子,絕對不能出任何事!

  麵對花折梅的態度堅決,葉寒也不跟他起任何爭執,隻冷靜與他分析道:“鷲嶺隘口若被攻破,後褚敵軍就可長驅直入從並州城東、南兩麵進攻並州城,然後與滄河西岸的後褚敵軍對並州城行城形成前後夾擊之勢,到時並州城必然危矣,而現下這位小兵腿部受傷根本無法前往並州城搬救兵,隻有你代為前去。可戰場之上局勢瞬息萬變,消息傳遞尤為重要,若你去了並州城搬救兵,再去滄河軍營,勢必會延誤軍情對戰事不利。”


  “就算你說得都對,也不一定非要你一個孕婦去軍營傳遞消息!”花折梅執意要完成青川的命令,所以對葉寒的提議怎麽也不可答應。


  葉寒也不急,繼續說道:“眼下大戰將至,為防敵國探子刺入後方生亂,從並州城到滄河軍營沿線各處都設了重重關卡,無軍令任何不得放行。你再看看我們這群人,人雖多但除了你和我,誰能將這消息暢通無阻最快地送到青川手裏?”


  “即便如此,你也不需要去軍營,這樣,你回並州城搬救兵,我去軍營向青川稟告此事。”滄河一觸即發,隨時都會開戰,葉寒若去真碰上了戰事該怎麽辦,畢竟現在後褚敵軍已對鷲嶺山麓的隘口發起進攻了。


  “花折梅你也是多次上過戰場的,應該比我更明白這其中的輕重緩急。眼下鷲嶺隘口正被後褚敵軍攻擊,需要援兵支持刻不容緩,我現在懷著身孕再怎麽快也沒有有你一大男人騎馬快!”


  “可……”


  “別可是了!兵貴神速,鷲嶺隘口的守軍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並州城援兵支援,早一刻到勝算就多一分,並州城的危險就少一分,整個西境戰事的贏麵才能扳回那麽一成。”


  花折梅久久未回一字,葉寒知曉他是被自己說服了,現在她看著馬車內的常嬤嬤三人,南平她暫時是去不成了,但是她們可以去,“此行凶險,你們先去南平等我,我去軍營辦完事後就來找你們。”


  “我不去!”昏過一次的江流畫最先回絕了葉寒的好意,一向膽小的她此時比誰都來得決然無懼,“小葉,我也要跟你一起去戰場!我不相信陸知身死荒漠,我相信他會回來救我救你、救這並州於水火之中,我要去戰場等他!”


  人活一世,她雖然不知自己能活多久,但卻能選擇何時赴死,若與陸知死在同一片戰場之上,她又何懼生死!


  葉寒知道自己無法勸阻江流畫,就像花折梅無法勸阻她去戰場找青川一般。常嬤嬤秋實也是一口回絕,要隨同她一同前往軍營,雖然她不願意,畢竟生死是她一人之事,若無端牽連她人性命,這就是她的造孽。可這世間總有許多簡單卻性子執拗之人,一生隻簡簡單單執著於一人一事,不問付出不問回報,純粹得毫無緣由,近乎於傻,譬如秋實,譬如常嬤嬤,亦譬如流畫,或譬如她自己。


  去往南平的馬車再次出發卻調了個頭,由南向西改道向北齊滄河大營行駛而去。大地蒼茫白雪為被,孤鳥飛絕不見人蹤跡,唯見車軲轆在大地雪白的臉上劃拉了兩條整齊明顯的細長傷痕,隻是北風一過揚起千雪萬飛揚,轉眼不過瞬間,大地容顏便返璞歸真,又回到最初時的蒼茫無垠,無人無車,無蹤無影,唯風與雪錯亂了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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