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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陣交逐力,暗中畫籌謀(下)

  是夜,葉家早早吃了晚飯,一家人在院子裏納涼,你一句我一句聊了會天,這夜就深了。青川和花折梅因為明日要開始上課,便起身回房歇息了,葉寒跟世間做家長的一樣,看到青川屋子熄燈後自己才回屋睡下。


  夜黑風高,梆子剛過三響,兩道身影悄無聲息地遛出了葉家小院,然後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自從得知雲州城內有潛入的敵人,三人的密會地點就改在了勸學堂,大隱於市,外鬆內嚴,地形熟悉,便於安全聚會。


  如往常一樣,茶室內蕭錚與朱老夫子於約定的時間早到一刻鍾,而青川總會於約定時間不緊不慢地準時出現。


  一切隨簡,三人簡單打了一個照麵,便開始商談起今日之事。


  新沏的雲茶,色澤金黃,水霧繚繚,入手不免微燙,蕭錚輕吹著杯緣,澄明漣漪,熱氣散去,輕抿一小口,滿腹茶香經久不散,去俗清喧,果是“雲茶新上,勝浮人間”。


  朱老夫子見狀,不由笑道:“蕭太守今夜雅致甚好,看來有好事將近。”


  蕭錚深笑不語,隻見對麵青川淡然遺世,手轉杯身而不見茶水半溢,萬物皆於他心,未卜先知,“朱老夫子慧眼。我這確有一好消息。”


  杯落,水平,無蕩無漾,青川問道:“是侯九,還是溫廬?”


  “殿下知道?”蕭錚吃驚,侯九是前幾天在定國公府外發現蹤跡的,至於侯九去城外溫廬見的人他也無從詳知,隻知聽人喚他“柳大人”。


  青川解惑,“定國公府失勢,侯九必定會出門探查情況,所以我便讓花折梅每日在尋歡街和定國公府外轉悠。估計蕭太守的手下也是在定國公府外的茶寮發現他的蹤跡的。”


  “確實是如此!溫廬中雖隻有十幾人,但都是數一數二的高手,尋常探子難以靠近。”


  蕭錚當時知道這群人的確切位置時,也不由心下嘲笑,這樣的三伏天也不怕熱死,居然躲在熱氣蒸騰的溫廬裏,怪不得自己在雲州城內怎麽找也找不到,原來是一直都沒進城。


  青川幽深一笑,“這事蕭太守無需憂慮。花折梅昨日已成功潛入溫廬,裏麵的情況也了解個一二。”


  對於京城的人和事,在座三人恐怕誰也沒有朱老夫子最為熟悉了,“根據花折梅口述,此人姓柳,身形偏長,瘦削不壯,鼻翼右下方有一明顯的黑痣。若老夫猜想不差,此人應該是當朝太師柳承庶子,柳銘!”


  “朱老夫子可確定?”京城人口眾多,若認錯,蕭錚怕誤了大事。


  朱老夫子拂長須至底,甚是肯定,“要說這京城之中光怪陸離不少,這柳府之事便屬其一。庶長於嫡,按理說庶輕嫡貴,可這柳承嫡子偏偏是個才淺誌短之人,硬是被柳銘這個庶子搶光了風頭,年紀輕輕就坐上了從五品的兵部侍郎。柳府庶壓嫡,連柳銘的胞妹都是吳王的正妃,反倒是堂堂的柳府嫡女卻嫁給越王當了一個側妃,這件事當時在京城可熱鬧了好久。”


  蕭錚輕“嗤”一聲,“都說柳太師早已遠離廟堂,不問朝事,可如今這最有能力的庶子悄無聲息地來了雲州,兩個女兒又分別嫁了如今最有權勢的兩位王爺,他這如意算盤打得可真好。”


  “人心這個東西,終究是會變的。”朱老夫子有感概,有惋惜,也有悵然。


  “這柳銘潛入雲州,必是衝我而來。如今又與侯九有所牽連,”青川思慮一深,平淡下定結論,“看來,柳銘已經盯上我了。”


  簡單幾字,平淡述之,卻讓在座其他兩人心潮大驚,暗自責怪自己失策,怎沒想到如此。朱老夫子關心則亂,想讓青川立刻搬離,倒是蕭錚餘有五分冷靜,沉著氣,相信青川計謀無雙,定早有對策。


  果不其然,青川安撫著擔憂焦慮的朱老夫子,“夫子無需多慮。柳銘這撥人若真有能力殺我,又何必等到現在?他們十餘人現在還屈居於城外溫廬,這就證明我之前的推測是對的。所以我們下一步就是要將計就計,借著柳銘的手達到我們的目的。”


  說完,青川突然看向蕭錚,幽深一笑,“聽說雲州府地牢裏守衛森嚴,機關精妙如天羅地網,但也不知能不能網緊定國公這條大魚?”


  蕭錚自信,“明日我就要親手煮了這條大魚,又怎會叫他今晚就溜了?”


  三人不由失笑,一席話落,才不過一盞熱茶至微涼。突覺時間流走太慢,第一次覺得等待黎明是一件漫長的事。


  有人覺得黎明來得太慢,可有人卻希望黑夜盡可能拉長,讓他在黑暗中做完他要做的罪惡。


  雲州府地牢裏的白日和黑夜沒什麽區別,都是黑乎乎的一團,牢房外兩邊高高燃著的油燈根本驅散不了地牢中厚重的漆黑,人去哪兒都必須拿著個火把,或者端著盞明燈,要不然隨時可能跌倒撞地。


  地牢內外守衛森嚴,三步一崗,五步一哨,侯九從大門根本進不去,當然他推著糞車也不允許從大門進入,畢竟這味太重,沒幾個人能受得了,包括他自己。


  要說侯九真是市井混大的,什麽三教九流的人都認識幾個。用金瓜子換成銀兩,買上幾壇陳年老酒和幾包下酒菜,三下五下就把來地牢收夜香的瓜老漢給灌倒了,所以才會有現在正一個一個牢房收夜香的侯九。


  為了完成任務,也為了那二十顆金瓜子,侯九捂緊口鼻倒著一個個臭氣熏天的糞桶,邊倒邊心裏罵著,都是一隻腳跨進土的鬼,還學什麽活人吃喝拉撒睡。


  以前跟著張煜時,侯九見過定國公幾次,他運氣也不錯,大概倒了十幾個牢房的夜香後,就到了關押定國公的牢房。


  定國公張衷書出身高貴,後承世代爵位,雖在政治上無多大建樹,除了妻子早逝子息單薄外,這一生還算是順風順水。可誰想老了老了,獨子卻死於非命,家府被抄,自己也一朝下獄,孤苦伶仃至極。


  回想過往種種,張衷書怨氣遲遲不平。想他先祖輔助□□太宗開疆建國,親賜定國公爵,傳承至今高門侯府,無限威嚴,如今僅憑一下賤兔爺的一紙血書,蕭錚這一落魄寒門給就把他堂堂定國公抄家下獄。幾代人的心血,就這樣毀在他張衷書的手裏,他以後有何顏麵去麵對列祖列宗!

  “國公爺,你還認識我不?小的是世子的手下,你還記得不?”


  張衷書茫然從自己的忿恨怨想中抬起頭來,見來人手端一盞昏暗油燈,流氣粗鄙,左手食指空落,頓時有點印象,但不願多加理會,因為悲從中來,“煜兒乃老夫獨子,如今死於非命,屍骨無存,你煞費苦心進來,又是為了如何?”


  侯九見四下無人,連忙從懷裏掏出紙箋,“國公爺,這是柳大人讓我給你,你快看看。”地牢處處危險,雖然著夜香臭氣熏天,牢役都不願靠近,但誰知道會不會有人突然前來。


  張衷書聽後連忙上前搶過,紙箋上的內容認真看了兩遍,心中早暗下決心,“你回去告訴柳大人,老夫定盡犬馬之力,絕不讓蕭錚明日奸計得逞。”


  這幾日在牢裏,張衷書把來龍去脈梳理了一遍,才後知後覺這一切都是蕭錚這個小人的奸計。


  定國公府與雲州府一向井水不犯河水,煜兒不過一時醉酒,誤罵了太守夫人,雖然多有冒犯,但煜兒說的又何嚐不是事實。哪知蕭錚這個小人居然懷恨在心,居然憑借一份血書就抄他府邸,讓他入獄,可不是公報私仇。


  還有他的煜兒死得蹊蹺。被那下賤兔爺去根奪命,還當著眾人的麵把他扔進了河裏,屍骨無存,咒罵其不能入土為安,永生永世淪為孤魂野鬼,受盡折磨煎熬。


  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亡子之痛,怎能輕易走得出來,他恨不得把那兔爺挫骨揚灰,可雲州府不但不交殺人犯,連蘭麝館也在蕭二公子的力保下安然無恙,這一切怎能讓他不恨不氣。不過現在他也想明白了,這一切都是蕭錚的奸計,為報私仇竟害得他家破人亡,斷子絕孫,這份血海深仇即使沒有柳銘提醒,他明日也要拚力一搏。


  侯九聽到了定國公的回複,便起身回去複命,還不忘提醒,“柳大人吩咐,讓你把紙箋吃了,省得被人發現。”


  這沾了糞臭的紙箋,張衷書自恃高貴,本能排斥,但突然聽見不遠處牢役一聲大吼,張衷書想也不想,連忙吞下,毀屍滅跡。


  “那倒夜香的,動作快點,滿地牢都是你這夜香味,你還要不要人活!”


  “好好好,官爺,我馬上就走!”侯九也是慌得手忙腳亂,第一次做這種通風報信的事,最怕的就是被人逮住。


  侯九推著糞車往出口走去,經過剛才那一牢役時心下莫名一下緊張,糞車差點栽到那人身上,幸虧牢役反應及時,一轉身躲了過去。


  “誒,我說你今天做事怎麽這麽磨蹭,收個夜香收了半天都沒收完一半。”


  地牢光線本就昏暗,再加上這糞車臭氣熏天,根本不會有人願意靠近,所以地牢中的牢役都沒怎麽看清過收夜香的人。對他們說隻要有人來收夜香,不把地牢弄得跟泔水溝一樣臭就行了。


  侯九一邊點頭哈腰連連認錯,一邊加快步伐向小側門出去,在這裏多待一秒,危險也多增加一份。


  “收夜香的!“突然,這牢役朝侯九背影喊道,嚇得侯九下意識立馬頓住,不敢多走一步,背後冷汗瞬間密布了滿背,“你這才收了十幾間牢房的夜香,怎麽就往回走,後麵還有這麽多沒收,你想熏死我們呀?“


  常年的混跡市井練出了侯九的臉皮和隨機應變,隻見他立刻彎腰腆笑說著,“這不是收滿了,糞車裝不下了,想出去換個空的糞車。”


  牢役有點不信,“這才幾間,這麽快就滿了?”


  侯九急中生智,連忙把糞車打開,“這犯人拉的多,要不你來看下?”


  這糞車蓋子一打開,臭氣頓時重了幾個濃度,整個人就像掉入了糞坑一樣,牢役連忙退後幾步,話都不願說,擺著手讓侯九快點走,生怕吸進了幾口糞臭。


  如得了通天令牌,侯九腳下生風推著糞車幾步就出了門。出了地牢外,趁人不注意把糞車扔到一邊,就連忙撒腿跑出了城,去了溫廬複命。


  溫廬內,柳銘依舊坐在上座聽完侯九的回複,沉思了一會兒才慢悠悠問道:“你確定定國公是這樣說的?”


  “小的確定。國公爺看完後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侯九回道。


  柳銘心放下一半,然後又繼續追問著,“那張紙箋呢,可曾讓人發現?”


  “大人放心,小的做事絕對妥當。那張紙箋沒人發現,小的親眼看見國公爺吃下去才走的。”回想起當時那一幕,侯九現在還心有餘悸。


  山陰後的溫廬,白日的熱退減至夏夜的涼爽,大汗淋漓後的舒暢甚是不錯。山風吹來,前廳中盤踞的汗臭與糞臭漸漸稀釋。


  侯九早領了金瓜子樂得屁顛回了城,柳銘依舊坐在前廳上座,不動,思緒長了千丈,指尖輕輕敲著桌麵,低沉勻速,不燥不急,“柳忠,派去江陵的人可打聽到什麽?”


  “回大人,據手下的回報,蕭太守的夫人確實是江陵人,而且還是當地大戶蔣府大少爺的放妻。”(放妻,古代與夫家和離的女人)

  “放妻?”有意思,柳銘有點吃驚。


  柳忠恭敬回著,“這位蕭夫人姓江名霧憐,原是蔣家主母的外甥女,父母雙亡後便寄養在蔣家,被當成蔣家少夫人養著。不過說也巧,這蔣家大少爺蔣紹禹與蕭太守以前曾是同窗學友,共入國子監就讀。後來蕭太守受先帝賞識,平步青雲做了雲州太守,而蔣紹禹則因仕途不順便離京回鄉了。”


  如同在深山中挖到一方寶藏,柳銘好奇但平靜不變,“然後呢?”


  “然後,也不知為何,八年前蔣紹禹突然與妻和離,沒過多久蕭太守就娶了蕭夫人,蔣家大少爺也娶了自家丫鬟為妻,這件事可在當時轟動了整個江陵。更巧的是,八年前蕭太守曾去過江陵拜訪蔣紹禹,然後蔣夫人就成了蕭夫人。”


  “朋友妻不可欺!怪不得蕭太守這麽大費周章地扳倒定國公府,原來是張煜踩到了他的痛處。”蕭錚少年多才,在京城時他與之有點交情,但此人性冷孤傲,沒想到居然會做出如此荒誕之事,著實讓他吃驚。


  “大人,這之後發生的事可就匪夷所思了。”柳忠說話都是一個語調說完所有的話,但莫名卻勾起了柳銘的好奇,可見這後麵之事的蹊蹺有多大。


  “在蕭太守帶著蕭夫人離開後,這蔣府的怪事就接二連三不斷。先是蔣紹禹新娶的夫人連生兩胎都不過百日夭折,沒過多久這位新夫人就瘋了,幾個月後蔣家老母也突然離世,這葬禮還未完蔣家就被一場無名大火燒的什麽也不剩。蔣家包括丫鬟仆人百餘口全葬身火海,沒一個活下來的。”


  “人言可畏,斬草除根,咱們這位蕭太守真是衝冠一怒為紅顏,下手可真狠!”


  聽完從江陵那邊傳來的消息,柳銘頓時心生一計,然後吩咐讓去江陵的人暫時不用回來,並叮囑別把侯九跟丟了,這人他可有大用處。


  柳忠恭敬應下,可還是有點擔心,“大人,明日定國公就要被審了。我們人手本就不夠,何不暫時把在江陵的人調回來?”


  柳忠自小跟著他,柳銘怎能聽不出他真實想法,“你是覺得蕭錚的一切都查清楚了,所以覺得人在江陵沒必要?”


  其實,柳忠不僅覺得人在江陵沒用,而且一開始就不應該派人去江陵調查。他們現在本就四麵楚歌,而且現在也是最危險最重要的時刻,不該分心。隻要明日一旦定國公受審,他們在雲州的形勢就可以徹底扭轉過來,所以對於江陵,根本就沒必要多此一舉。


  柳忠有忠有勇,唯獨缺少一謀,這既是一件憾事,但這恰恰是柳銘用他多年的緣由,安全,放心,“還記得小時候,正房欺負我們這些庶出的事嗎?每次我們被欺負了,都會選擇沉默但一件一件都記著,就是為等到正房某一天在父親麵前犯大錯時,然後數罪齊發,讓他們徹底被父親生厭,再永無翻身之地。”


  柳銘終於站起身來,緩緩走到門外,就像多年前他把嫡子踩在腳下一樣,萬事皆在他的手裏,“蕭錚也是一樣!他在雲州經營多年,小心謹慎,有功無過,這一次他逮捕定國公入獄也是有理有據,依法而行,更是順應民心。雖然朝中有一半人對他不滿,但還是有一半支持或不反對。但如果把江陵蔣家這事捅到京城去,那對他不滿的人可就不止一半了。即使聖上為了權衡想力保他,可也架不住朝臣眾言,到時聖旨一下,雲州內外就可任我所為了。”


  若雲州之行,成了,他的仕途不僅更進一步,而且父親還會抬他母親為平妻,到時他便是正經的嫡出,而不是任人賤罵的庶子;若不成

  柳銘不敢想象失敗的結果,萬劫不複,恐怕比這還慘,所以這一局,他隻能勝,不能敗。


  柳忠還是有些擔憂,“可江陵之事都是道聽途說,而且事情都已過了這麽久了,根本無法探查真實。”


  夜裏的山風是地的冰涼,卻抵不過柳銘早已寒透的心,“這世間的真與假,不過隻是眾人口中的一句話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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