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與青葉不相見,卻寄梅株同命生
後半夜開始下的大雪不知何時停的,等葉寒一覺醒來,外麵已是白雪皚皚,昨天院中還是一地黑色草木灰,荒涼頹敗,今早就成北國風光,內外白雪茫茫,好不壯闊。
盤踞在半空中的厚重雲層,絲毫不給陽光丁點機會,嚴嚴實實地將雲州城籠罩在它的陰沉之下,即便如此天仍透著一種半陰半晴的晦明色,看樣子今日應該不會再不起雪來。
深吸了一口晨初雪霽後的空氣,冷冽幹淨,沁得胸腔一片清涼,壓覆在心間的沉重好似也驟然輕了不少,然後看著滿院昨夜驟雨侵襲後的殘敗景像,葉寒也忽然不覺得有多麻煩。
就著之前未吃完的幹糧,葉寒和青川度過了在新家中的第一頓早餐。吃飯完後,趁著今日不會再有雨雪,葉寒趕緊出門找人修房,讓青川留守在家把房間內的積水排幹。
西城不遠處有一家專門的泥瓦匠人家,是陳婆介紹的,葉寒便尋了這家人來修房。還好昨夜大雨大雪,天冷泥瓦匠沒有出工,再加上葉寒家近,也趁著空閑賺點錢貼補家用。
“青川,我回來了!”
葉寒一推開院門,莫不有些吃驚,隻見積雪覆蓋的小院中清掃出了一條整齊的小路來直通主屋,而其它房間、廚房甚至是那口老井都有一條踩碎了的岔路通往各處,方便人行走。沿著小路走進主屋,房內積水都被舀盡,半濕中已見半幹,就連昨夜坍塌的西牆角處周圍的殘磚斷瓦都被清掃幹淨,一丁點廢土殘渣都沒有。
站在屋內裸露出的一大片幹爽地麵,葉寒環視了一圈被打掃幹淨的堂屋,心裏莫不感歎青川的懂事,隻是她在屋內尋了半天也沒見到他人,倒是聽見從隔壁廚房斷斷續續傳來幾聲沉悶的聲響,想著青川應是在廚房裏便轉身往廚房走去,一推門,果然就看見青川正抱著一堆柴禾往灶邊柴堆走去。
“青川。”
“姐姐。”見葉寒回來青川麵露驚喜,手中柴禾都忘了放下直接抱著向葉寒走去。
“你身體剛好,這些重活你幹不得,要是病情又複發了怎麽辦?”看著青川手中劈好的柴禾,葉寒十分擔心會累著他的身體,但奇怪的是青川就站在自己麵前,可那斷斷續續的沉悶聲響卻仍舊還在,似從廚房外傳來。
葉寒眼生狐疑,看了看被牆擋住的廚房外麵,又低頭看了看麵前的青川,卻見青川似做錯事般連忙低垂著小臉不敢看她,抱著柴禾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心裏似外麵晦明天色,隱約猜到了什麽,葉寒越過青川走到廚房外門邊,見廚房外的牆角處背對著她一下一下劈著柴的正是昨夜被她氣走的花折梅。好似知曉身後來人是誰一般,花折梅身形頓了一下但又很快恢複如常,雙手舉著半鏽的斧頭繼續用力劈著矮圓木樁上的柴,一根接著一根,不見停下,就好似不知道身後有人一般。
剛才回來隻顧看著院中變化,沒注意到廚房外偏僻角落中的花折梅,不過見花折梅回來,葉寒心裏既驚喜又生愁,自己昨夜那番話有多難聽她心裏最清楚,她想開口道歉打破兩人之間的僵局,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隻好尷尬站在門邊甚是犯難。
“小丫頭,是你家要修房頂嗎?怎麽院子裏都看不見個人呢?”
聽見是修房頂的泥瓦匠來了,葉寒暫時放下眼下這攤犯難事,去了院門口將泥瓦匠迎了進來,“許大叔,不好意思,方才在廚房幹活沒聽見,讓您久等了。您請進。”
葉寒連忙將院門向後大開,站著院門口外的粗壯漢子便扛著幾米長的竹梯,提著一裝滿工具的木箱進了院子。這泥瓦匠許漢子是個下力的粗人,沒讀過幾天書,平日裏去做工沒少受主人家白眼,見葉寒說話如此客氣,待人如此有禮,說真的許漢子這麽多年還是第一次遇見,於是修房頂時甚是仔細用心。
見許大叔在房頂上一時半會兒不會下來,葉寒便重新回到廚房外,見花折梅還是剛才那副樣子,悶頭劈著柴不發一言,她縱是有心與他和好但也無計可施。
青川看出了兩人之間的僵持,於是主動充當和事佬,先上前輕扯下葉寒的袖口,替花折梅求著情,“姐姐,花折梅回來了,你就別趕他走了。他知道錯了,你看外麵的雪都是他掃的,積水也是他舀幹的,就連牆角塌落的廢渣也是他一人打掃幹淨的。”說完,又轉頭對花折梅說道:“花折梅,你快跟姐姐道個歉,哪怕說句話也行。”
“哢嚓!”
又一根柴被劈斷,花折梅仍舊悶聲不語。
這些事葉寒自然早就猜到,就憑青川一人怎麽可能在這麽短時間內將院子房屋收拾幹淨,隻是這大少爺一向任性慣了,哪是幾句好言能勸得好的,葉寒看著仍悶聲砍柴跟她賭著氣的花折梅,一時間心裏拿他甚是沒法。
正當葉寒發愁不已時,忽從頭上落下一句喊聲來,“小丫頭,你幫我把工具遞上來一下!”
聽見屋頂上許大叔的喊話,葉寒連忙拔腿往院子走去,可腳剛跨出一步就停了下來,清眸微沉有思,然後立即轉過身來對花折梅“惡言相向“道:“別劈了,再劈就成木渣了,還怎麽燒火?”
正舉著斧頭的花折梅一時愣住,那雙惹人的桃花眼難以置信望著葉寒,直到葉寒再次“惡言惡語”衝他大喊道,“看什麽看?你沒聽見許大叔要工具嗎,耳朵聾了嗎?”
“”
葉寒的反應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明明是她昨夜惡言傷人,自己回來她一句道歉都沒有反而還變本加厲對他頤指氣使,這……還真是她葉寒的本性。
見花折梅愣著沒反應,葉寒隻直接上手將他手中舉著的斧頭一把奪了過來,然後伸手推了他一把,“盛氣淩人”說道:“愣著幹嘛,還不快去,難不成你還想我去做?”
被葉寒言語再加上拳腳雙管相向,花折梅這才終於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咧開嘴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傻笑一聲,然後興匆匆跑去院子幫忙,站在原地的葉寒和青川也不約而同相識一笑。
“姐姐,你剛才是故意的,對不對?”青川仰著頭問著葉寒。
葉寒眉眼一彎,笑裏透著點點狡黠,親昵刮了一下青川高挺的鼻子,隻說道:“你把這些柴火拾掇一下,我去集市買點好菜好酒,估計許大叔一上午應該修不完。”
葉寒沒回答自己的問題,青川也沒有追問,就像這世上有很多事是沒有答案一般,隻可意會不可言傳,一切盡在不言中。
晦明晦暗的天一直持續至暮,才被慢慢落下的夜所代替,而葉寒家的房子也總算在天黑之前搶修好,瓦頂該修的該補的都換了個新,連昨夜整體塌落的西簷角也被重新修好,就算再來一次驟雨暴雪也不怕。
堂屋內燈色初上,桌上酒菜也已備好,按規矩葉寒作為主人家自是應好生犒勞許大叔一頓,但許大叔想著出來了一天念及家中妻兒便婉言謝絕了,葉寒不好強求便結了工錢又包了一些肉菜送與他出了門。
坐在修好的房屋內,葉寒三人終於可以放心吃起飯來。花折梅因跟著許大叔在房頂房下來來回回忙活了一天,體力早就消耗殆盡,於是捧著碗就大口大口扒拉著飯食;青川也不甘落後,可能是受花折梅吃飯的影響,又可能是葉寒廚藝好,手上的筷子就沒停下來過,在菜盤子上跟花折梅你一筷我一筷搶著菜吃;葉寒見三人整整齊齊圍坐在一起,飯桌上一團熱鬧,也不禁被感染參與了進去,你一句我一言閑扯家常,一時簡陋房屋內裏燈火甚是可親。
可吃著吃著葉寒卻漸漸安靜下來,手上隨還拿著碗款卻是端著不動,雙眸空洞發著神,不知在想什麽,青川和花折梅看見也有些摸不著頭腦她怎麽了,麵麵相覷。
青川放下手中碗筷然後伸出手來在她眼前晃了晃,見她仍無反應又輕輕推了一下,問道:“姐姐,你在想什麽?”
受到外力推動葉寒突然神魂歸竅,見青川和花折梅都奇怪看著自己,不禁反問道:“你們都看著我幹嘛?吃飽了?”
“姐姐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要請個大夫來看看?”青川有些擔心葉寒,自來到雲州這些天幾乎所有的事都是姐姐一人操持,他真怕她為此累壞了身子。
燭火不是很亮,但足夠照亮一桌周圍三人,見青川擔憂不下,如夜深邃的墨眼裏漸泛起水煙氤氳,而花折梅雖沒說什麽,但一雙桃花眼掙得老大盯著她也在無聲逼問著,葉寒受不住兩大方強烈的壓力,還是緩緩吐露出了心事,“我剛才仔細算了下,我們現在隻有二兩五錢銀子,就算以後我們省吃儉用每天一人一個饅頭,這點錢也撐不過明年春暖。”
“昨天不還有五兩銀子嗎?今天怎麽就隻剩二兩半錢了?”花折梅不解,不過才短短一天怎麽錢就花了一半多,就算是他這樣沒為錢發過愁的人也能明白其中的巨大差異,心下也不禁泛起一絲不安的恐慌來。
不當家不知有米貴,葉寒聽後無奈輕歎了一聲,然後平靜解釋道:“五兩銀子中,其中昨日有五錢銀子付了房租,而青川的藥也不下五錢,再加上今日的房屋修繕和各項日常開支,雜七雜八加起來,這錢就莫名其妙花去了一大半,而剩下的二兩五錢銀子就是我們現在所有的積蓄。”
隻是簡單的幾個數字消減,頓時讓桌上三人誰都沒了食欲,盯著桌上逐漸冷卻的飯菜都沉默不語。當吃飯都成了一種需要發愁的事情時,那生活就隻剩下最艱難的活著。
“姐姐,要不然把我的藥停了吧,反正我也已經好了。”
青川最先說道。若不是因為他一場大病將錢花了大半,他們也不至於流落雲州暫居於此,姐姐也不會因錢發愁。他心中有愧,他知道他幫不了姐姐什麽忙,但是他如今病已經好了,藥也沒有吃的必要,如果把錢省下來,也許他們後麵的生活不用過得捉襟見肘。
“不行!!”葉寒想都不想就直接否定了,態度甚是堅定說道,“就算不吃飯,你的藥也不能停!你的身子本來就虧損嚴重,如果停了不補又重新犯病,那之前吃的藥不都白吃了!而且,就算把你的藥停了,也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在她心裏早把青川當成了自己的弟弟,若他再一病不起跟葉父葉母一樣也離她而去,喪親之痛她真的再也承受不了一次。
作為官家子弟花折梅從小到大哪為錢頭疼過,如今卻被一文錢給難倒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總不能坐吃山空吧?”
“也不是沒有辦法。”葉寒突然幽幽一笑別有意味看著花折梅,看得花折梅背後一陣發毛,“聽說雲州城內如天上街市繁華,煙花之地更盛男風,據說某些男清倌居然比女花魁還要豔上三分,引得豪門貴胄常常一擲千金。”
最後一字說完,葉寒意特意拉長餘音似意猶未盡一般,雙眼更肆無忌憚打量著花折梅,讓花折梅不禁想起自己逛青樓時看見的那些色中餓鬼,莫名嚇得他渾身一顫,“你你想幹什麽?”
“你說呢?”葉寒神秘一笑,手指尖輕敲著桌麵好似鬼魂擊鼓追命,輕口吐音,話音卻隱隱幽深如獄,“如果你花大公子拔冠去釵,青絲垂顏,必定一夜名滿雲州城,到時候別說是吃飯,就算是去京城的銀子,您老一晚就賺滿了。”
“你想都別想,我可是清清白白的讀書人,怎可入三教九流之中?”花折梅雙手連忙攏緊衣襟憤然拒絕,見葉寒臉上陰笑陣陣不減,盯著他甚是瘮人,又趕緊移到另一邊離她遠點,他惹不起總躲得起吧!
幾聲偷笑從青川捂著嘴的指縫間偷溜了出來,最後實在忍不住了青川這才開口與葉寒說道:“姐姐,你就別嚇花折梅了,他膽子小你又不是不知道。你還是說說你賺錢的法子吧!”
知她者還是青川也,葉寒於是收好玩心,認真說道:“既然我們節流不成,就隻能自己開源,想辦法賺錢。我想了想,雲州城繁華,各式酒樓鱗次櫛比,就拿我們之前住的小客棧來說,它們每天的進菜量都比元州城最好的酒樓還要多,如果我們去城外農家低價收菜再轉手高價賣給這些酒樓客棧,這其中的利潤應是不薄。”
花折梅身為縣丞之子,常年混跡元州城各大酒樓,對這些酒樓中的事比葉寒清楚,一聽就知不可能,說道:“這些大酒樓飯館都有專門的供貨渠道,而且菜品質量都是上等,人家憑什麽要買你這點小蔥小菜?”
花折梅這話雖有鬥氣的成分,卻是直中要害,葉寒聽後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突然站起身來跑回房間,讓留在桌邊的兩人頓時摸不清北。青川認定是花折梅把葉寒氣到了,所以對著花折梅就是幾腳,花折梅措不及防,隻能抱著小腿揉著痛處。
“他怎麽了?”葉寒在房間待了一會兒,出來時就抱著一個白色麻布包,見花折梅齜牙咧嘴樣子忽有些似曾相識,於是問著青川,“你是不是又打他了?”
見葉寒一臉輕快絲毫沒有惱意,還關心問著花折梅情況,青川有些不解,“姐姐,你不生花折梅的氣?”
葉寒雙眉一挑,對青川問到的話甚是丈二和尚摸不清北,反問道:“我為什麽要生他的氣?”
“你剛才回屋不是因為花折梅方才跟你鬥嘴氣到了你嗎?”
聽後葉寒哭笑不得,把手中的白色麻布包放在桌子正中間輕輕打開,邊說道:“他是跟我鬥氣不假,但也反倒提醒了我。我剛才回屋就是為了拿這個,如果不是花折梅無意間‘提醒’,我恐怕記不起自己包袱裏還有這麽一包東西。”
“紅薑!”
青川最先認識出來,每次姐姐來清遠寺送菜時都會送一包紅薑,用白色麻布包住,一如眼前一模一樣。
“我還以為是什麽不得了的東西,原來是這個。”花折梅揉搓著腿上的痛楚,不以為然,他在元州時不知吃過多少次。
小心拿起一枚完好的紅薑,青川映著燭光輕輕撫摸著,嘴裏小聲“教訓”著花折梅,“你懂什麽?這可是元州特有的紅薑,隻長在高山之上,極難在平地種活,除了姐姐的父親,這世上能將紅薑種活的恐怕就隻有姐姐一人了。”
聽青川這麽一說,花折梅才恍然大悟,“原來元州城各大酒樓的紅薑都是出自你手。”世上薑有數十種,非褐偏黃且味道辛衝,入菜多為輔料陪襯,唯有紅薑與眾不同,色澤紅豔,氣味清新,味道微甘,可單獨為菜,他記得第一次吃紅薑時就為之驚愕,實難想象一枚薑也有如此驚豔滋味。
“怎麽,有意見嗎?”葉寒眉毛一挑,學著花折梅以前的樣子傲嬌回道,見他伸手去拿紅薑,連忙把他的豬蹄子拍開,甚是嫌棄說道,“你笨手笨腳的,別把我的紅薑碰壞了。”
花折梅回道:“我又不是沒吃過,至於這麽寶貝嗎?”
“怎麽不至於?這可是我們以後在雲州城安身立命的東西,以後我們有沒有飯吃就全靠它了。”葉寒小心將紅薑收回白色麻布包中,雖隻有那麽小小一袋,卻承載著三人在這雲州城的所有希望,她得好好用之。
“姐姐,就這點紅薑能賣到去京城的錢嗎?”青川表示十分擔憂,他不是不相信葉寒,隻是這一包也太少了點吧!
葉寒看著桌上的隻有兩個巴掌大的白色麻布包,異常自信,“怎麽不能?我總共帶了兩包,而且都是上好的母薑。咱們院子這麽大空地,怎麽也夠種上幾壟。到時候等收獲了,再賣給各大酒樓飯館,肯定能賣個好價錢。”
“能行嗎?”花折梅也十分質疑,“你別忘了我們現在是在雲州城,這裏最不缺的就是奇珍異寶,你確定你這血不拉幾的東西能賣得出去?”
葉寒回道:“這就不勞您花大公子費心了,我既然能把這血不拉幾的東西賣到寺院裏去,難道還不能賣到尋常的酒樓裏?”
隻要紅薑在手,就算是到了京城她也能賣到禦膳房去,更別說一個雲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