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枝夏時葉正綠,花卻隻與淩冬開(下)
這場大雨來得很奇怪,是午夜時分開始下起,來得悄無聲息恍若幽靈。不似夏季裏的雨伴著電閃雷鳴傾盆而下,來得快去得也快,冬夜裏的雨隻是悶著頭一個勁兒不停地下,好似天河泄閘沒有盡頭,風刮得也甚是詭異,不知從什麽方向吹來,但又好似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的風都有,都紛紛狂奔而來,似不吹得大地失色不肯罷休。
屋外狂風暴雨肆掠,屋內葉寒卻熟睡依舊,忙了一天的身體正抓緊時間爭分奪秒地休息著,舍不得醒來。若不是轟然一聲巨響,震得木床晃動,葉寒也不會被驚醒一下坐起來,嚇得一身冷汗。
聽著房外撲簌簌下得暢快的雨聲,好似房內也演奏起了輕緩的協奏曲,“嘀嗒嘀嗒”,一聲接著一聲,不絕於耳。葉寒攏緊外衣,點燃了床前的蠟燭,這才發現房內早已垂落幾縷水簾了,地上雨水四溢。
忙活一番,屋內滴水處都放了木盆,可惜地上積水太多,葉寒在地上走動一會兒就打濕了鞋子,雙腳浸著冬雨刺骨的冰涼,還好床鋪上方房頂完好,讓她還有個可以將就的棲身之處,於是連忙脫了鞋爬回了床上。
屋外又是一陣狂風呼嘯,雖有牆擋著,葉寒還是本能攏緊外衣,守護好身上僅存的溫暖和舒適。仰頭望著“漏洞百出”的屋頂,葉寒不住歎著氣,想著明天還是得找工匠來好好修繕一下屋頂,要不然以後再碰上個刮風下雨又怎麽辦。
“遭了!”葉寒雙眼陡然睜大突然叫出聲來,心裏懊悔著她怎麽把青川和花折梅給忘了,於是又趕緊下了床,大步出了門,忘了外麵風雨。
出了房間,堂屋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如果說剛才屋內隻是幾縷水簾,那麽堂屋完全就是一水簾洞,而且是“雨打沙灘萬點坑”那種,幾乎每隔幾寸都落著連綿不絕的水珠,這是要水漫金山寺的節奏呀!最糟糕的是堂屋靠近廚房的西牆角處牆麵坍塌,混合著雨水的土塊壘成一座小山,葉寒不難猜出方才那聲驚醒她的巨響應就是出自此處,而此時風雨不停不住從西牆角露出的空處往裏灌,萬幸的是堂屋主房架完好無損,應能撐過今夜。
堂屋積水一片根本找不到一裸露的地方可以落腳,無奈,葉寒隻好跳進積水往外走,反正鞋子已經打濕不用可惜。屋外雨勢更大,即便手中撐著傘,傘上麵還有房簷遮雨,可走至青川花折梅屋前時褲腿還是打濕了大半。
門沒門栓,門被大風吹得大開,葉寒還沒走進,就看見屋內青川和花折梅兩人來回往外潑著雨水,他們這裏的情況更糟。屋外狂風暴雨肆掠,屋內“雨簾千條成河”,床鋪更是首當其衝,被雨水全部打濕根本沒有可落腳處。今夜雲州城的雨下了個暢快淋漓,卻苦了剛喬遷新居的三人。
葉寒瞧著沒有盡頭的雨,立刻製止青川和花折梅做的無用功,讓他們拿著幾件幹衣裳到自己房間避雨,等雨停了再說。青川花折梅見著雨勢太大,也沒有拒絕,依葉寒之言跟著她回了她的房間。
回了屋,三人頂著狂風關上了房門,然後各自避開換下身上的濕衣服,爬上唯一沒被雨水打濕的床鋪上。因床小根本容不下三人睡覺,葉寒三人隻好橫著擠坐一排靠著牆將就湊合一夜。
冬夜雨水浸寒,腳在水裏跑得太久早已冷得失去了知覺,葉寒把泡得發白的雙腳藏在透著微微暖意的被窩裏,脖子也往下縮,盡可能地讓身子藏在被窩裏,好多掙得一絲暖意,青川見狀也跟著學,兩人盡可能地擠坐在一起取著暖。
“你離這麽遠幹嘛?那邊又沒有被子。”葉寒越過中間的青川,見花折梅一人縮在床邊,離他們遠遠的,隻有半邊身子蓋著被子,被凍得瑟瑟發抖。
花折梅雙手緊抱著自己取暖,強撐著不肯過去,“男女授受不親!坐在女子閨床上已是不合禮數,怎可再生逾矩!”
這酸書生,葉寒聽後心裏不由一陣好笑,“你之前跟我還同坐一馬車,車廂可比這床小多了,你當時怎麽不說不合禮數,現在又裝什麽柳下惠?”
也不知是被凍的還是葉寒諷刺的,花折梅聽後臉上氣得紅一塊白一塊,好不精彩,“那不一樣!!”花折梅正言一聲,為自己辯解道,“之前同處一車是逃亡,是不得已而為之,而現在”
“現在?現在又什麽?”葉寒不等花折梅說完,強行搶過話去,毫不嘴軟直接譏諷著,“現在既不是逃亡,也沒有性命之憂,既是如此,你幹嘛一開始不嚴詞拒絕,非等進了我的閨房,坐在我的閨床上,才大言不慚地談禮數規矩。花大公子,你不覺得你自己太過虛偽了嗎?”
葉寒說完,還輕哼一聲譏笑補充著,氣得花折梅滿臉通紅,“若不是你貪便宜買了這院破房,我們又何至於半夜無處安身?”
“聽你這麽說,還怪我了?”葉寒反諷一聲透著俏皮,但接下來的一字一句卻瞬間殺傷力十足,“這是我花錢買的院子,我讓你免費住就不錯了,你倒先嫌棄起來,你是出錢了還是出力了?你與我們無親無故,念及同為元州同鄉,這一路我供你食宿,可你卻一路挑三揀四,沒有一句謝語就罷了,還時常出口傷人,你書中的聖賢就是這樣教你的?你知道你現在如同什麽?”葉寒聲音漸冷,透著外界的風雨無情,雙唇微啟輕吐出來,“蠹蟲!一條無用的蠹重,既連累他人,又對家國無益,除了浪費糧食,一無是處。”
“葉寒,你別欺人太甚!”
花折梅一躍而起,居高臨下瞪著下方之人,而葉寒卻神情如常,仰起頭來對上花折梅滿眼的怒氣衝衝,毫無懼意,譏笑道:“怎麽,是被我戳中痛處,惱羞成怒了?”
“我花折梅雖寄人籬下,受惠於你,但並不等於可受你隨意侮辱!”
葉寒聽後更是一陣放聲大笑,一言一行皆是毫無掩藏的諷刺和挖苦,“侮辱?就算是侮辱你,你難道還有骨氣可以憤然離開拂袖而去?”
花折梅被葉寒羞辱得氣憤難當,胸中洶洶怒氣激得胸膛不停上下起伏,本以為他會怒不可遏拳腳相向,可握緊的手還是緩緩鬆開,然後一躍下床,平靜穿上濕透的衣物,轉身便出了門,消失在一夜風雨裏。
許久,當灌入房間的風聲溫和如水,當瓢潑夜雨柔情如絲,青川挨近坐在葉寒身側,輕輕開口說道:“姐姐,花折梅走了。”
葉寒平淡一笑,手摸了摸青川不再光滑的頭頂,黑白分明的清眸裏透著不該有的歉意與傷心,“折騰了一晚上,睡吧!”
不知何時,屋內那幾縷水簾滴盡不見,屋外風也停了怒吼,天也忘卻了淚水,夜再次成了一汪深不見底的黑潭,一片死寂。
許是習慣了一夜風雨嘈雜,突然沒有了反倒讓人生出一些不習慣,青川蜷縮在被窩裏頭趴在葉寒腿上,怎麽也睡不著,然後睜開眼見姐姐也是如是。
“怎麽,睡不著?”見青川墨眸清亮毫無睡意,葉寒也睡不著,索性說起話來打發時間。
青川沒有回話,頭半縮進被子裏也不知在想什麽,過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姐姐你方才是故意氣走花折梅的,對嗎?”
這是一個疑問句卻透著十足的肯定,葉寒替青川捏緊被角,知他聰慧有些事瞞不住他,便承認了,“你知道了。”
“嗯!”青川翻轉過身子,仰著臉看著葉寒那張清冷的臉此時卻被濃濃的傷感覆滿,說不出的心疼,“之前不是很清楚,可後來就漸漸想明白了:花折梅走了,對他,對我們,都是最好的選擇。”
葉寒輕歎一聲,細說著無奈,“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不過現在都不重要了。花折梅走了,依他的才學,可以去進考或去謀個一官半職,總比跟我們在市井中昏昏度日來得強。”
屋簷下殘留的雨水順著屋瓦落下,然後在小水窪處生出“嘀嗒”一聲清響,這屬於夜雨走後的極致寧靜隻有無眠之人才能感知到。
青川墨眼微垂,低聲問道:“姐姐,你說花折梅還會回來嗎?”
房門半掩,一如花折梅憤然離去時的情景,絲毫未變,葉寒低垂下眼踟躕回道:“也許會回來,也許……不會再回來。怎麽,你舍不得他?”
“嗯也不是舍不得,就是他走了,突然有點不習慣。”這種感覺很怪,青川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其實,花折梅這個人不壞,就是有點好吃懶做,貪吃成性,窮酸愛裝清高,還有他的嘴特別臭,十句話裏沒有一句是好聽的。”
聽著青川對花折梅的評價,不禁失笑道:“你不是說他還不壞嗎,怎麽說的全是他的缺點,好像他身上一點優點也沒有。”
“也不是沒有。”青川突然爬起來,緊挨著葉寒靠坐在牆壁上,繼續著未說完的話,“他是有很多缺點,讓人很難喜歡他,但是跟他相處久了就會發現,他其實心底不錯,至少對我們是真心的好,不會做傷害我們的事。你別看他七尺男兒,其實他膽子比螞蟻還小,下午你叫他爬到屋梁上去,他雖然怕得不行,但也隻是別扭了一下最後還是爬了上去,下來的時候腿肚子還打著軟,還有,他明明不會幹家務,而且愛幹淨得要命,可還是幫著我們把房間裏裏外外收拾幹淨,自己落了滿身塵垢卻也隻是嫌棄了下,隨手拍了拍了事;還有”
葉寒聽出來青川的不舍,隻是她有她不得以的苦衷,“青川,我養不起兩個人!”
這才是她千方百計趕走花折梅的真正原因!她真的沒有能力再養活一人,青川是自己的責任,她既然答應了方丈會護送青川到相國寺,就一定會信守諾言,所以無論再難再苦,她也會撐下去,可花折梅不是。
其實這件事從青川生病起她就開始醞釀了,當一副副昂貴的藥讓原本還算充裕的盤纏開始捉襟見肘時,她就萌生了舍棄花折梅的想法。也許有人會說自己這樣做有些無情,對此葉寒不想辯駁什麽,因為對自己而言,花折梅終究隻是一陌路人,即便一路相處相扶相持有些情誼,可當出現難關時,她最先舍棄的還是花折梅,因為……她真的養不活三個人。
簡簡單單一句包含了多少塵世裏的無奈,姐姐就是太過明白所以才會果斷趕走了花折梅,對此青川不會怪她,也沒有立場怪她,畢竟一個十四歲的孤女連養活自己都是難事,更何況還要養兩個無關緊要的人。以前隻知青燈古佛、香雲廟宇,日複一日昏昏而過,卻哪知世間有多少人為了活著還要努力苦苦掙紮著。
午夜來的雨停了,夜卻沒有走,冷夜冬雨北風,雲州城的一磚一土都滲著駭人的寒意,寒冷徹骨。若此時有人還在外遊蕩,若非孤魂與野鬼,那就隻能是無家可歸之人,如此寒夜,恐怕人冷心更涼。
輕輕往外哈了一口白汽,但很快就消散不見,這時,冷冽漆黑的夜色裏開始飄落起零星的白色,隨輕風飛舞而來,竄進了半掩的房屋。
“姐姐,下雪了!”青川最先看見雪落,驚豔於那份極致的白色,他忍不住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正落手心,還來不及看清,便已融化成水,沒有蹤跡。
葉寒起身關好了門,可心情卻異常沉重,雖然夜已過半,仍舊毫無睡意,憂思上頭。
“姐姐,如果花折梅自己又回來了,你還會趕他走嗎?”青川看出了葉寒的後悔與不舍,小聲試探問道。
話已出口,覆水難收,被傷透了心離去的人又怎會還會回來,葉寒唇角升起一抹苦笑,“夜深了,睡吧!”
外麵雪悉悉簌簌落著,這是雲州城的初雪標誌著雲州城真正開始步入冬天,夜涼深寒重,葉寒與青川擠在一起,蜷縮在唯一暖和的被窩裏入了眠。可能今天發生的事太多,心裏憂慮太重,葉寒睡得總是迷迷糊糊,半夢半醒間她好似又聽見外麵起了一聲響,估計是這所破房子哪裏又塌了。也許花折梅說得對,自己真不應該貪便宜,否則也不會半夜無處安身,更無處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