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0章 莎樂美之吻(3)
摩西固然年輕,但沒有年輕人常有的莽撞,恰恰相反,他在許多方麵謹慎得能讓遠比他年長的人都自愧不如,比如從不在家裏留下任何能說明他參與叛亂的證據,甚至他的母親和妻子都對他參與叛亂的事一無所知,因此雖然因為麗貝卡的珍珠,奧利維爾男爵府被沃爾辛厄姆的秘密警察搜了個措手不及,沃爾辛厄姆還是沒能找到他想找的東西——不論是女王丟失的珍珠,還是摩西參與叛亂的證據。正因為摩西的這份謹慎,裏多爾菲看重他的建議勝過看重其他任何比他年長的同仁。既然是摩西提出寫信給諾福克公爵報平安,以堅定公爵支持他們的立場,裏多爾菲欣然采納他的提議,寫了一封給諾福克公爵假報喜訊、讓他安心的信,不料當時英國政府在尼德蘭的流亡者中安排了許多密探,裏多爾菲的送信人剛在多佛上岸,就遭到了英國政府的逮捕。經驗老道的伯利勳爵威廉?塞西爾立刻將這位送信人投入了監獄,並派了一個密探刺探他的動靜,很快就發現收信人是兩個貴族。但到底是誰,還不清楚,因為裏多爾菲在信中用的是“30”和“40”兩個代號。
於是羅思麗莊園的下人又在某個溫暖的午後看到首席樞密大臣來找“人魚號”的瞭望員“下棋”。
慵懶的陽光把小客廳籠罩進溫暖的昏黃色,照亮棋桌旁老人的蒼蒼白發和少年的燦爛金發,鋥亮的石楠木棋盤上,白水晶和煙水晶雕成的棋子仿佛鑽石一般,將陽光分解成五顏六色的繽紛色彩,而兩個下棋的人誰都沒有注意到棋子用光的折射變的小魔術,正如他們的心思也都不在棋盤上。
“羅賓,斯第爾頓小姐那邊怎麽樣了?”過了許久,塞西爾終於忍不住開口。
“如果你是問想方設法埋伏在奧利維爾男爵身邊、套出他的幕後主使,進展很大,應該很快就能成功了。如果你是問那封信裏的‘30老爺’和‘40老爺’是誰,我和你一樣不知道。”羅賓低著頭,過長的劉海讓塞西爾看不到他的臉,因此也看不到他的姿勢雖然是盯著棋盤,眼神卻完全沒有焦點,其實心思也不在棋盤上。
塞西爾重重地歎出一口氣:“你也知道,女王陛下向來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自從發現那封信,她已經開始不耐煩了,一再催促我們盡快徹查出幕後主使。如果再不能給她一個令人滿意的答複,恐怕我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狗的工作是看家護院,貓的工作才是捉老鼠。女王陛下交給斯第爾頓小姐的工作好像僅僅是看好英格蘭的海岸線,不讓外國人派大軍從海岸線入侵英格蘭。要是菲利普國王或者阿爾瓦公爵真的派兵過來了,那時才是斯第爾頓小姐該出場的時候。識破政治陰謀、保障國家安全之類好像應該是你這個樞密大臣和沃爾辛厄姆的秘密警察的工作吧?”羅賓抬起頭,晴空色的眼睛在劉海的陰影下,成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冰藍色,“斯第爾頓小姐去調查裏多爾菲陰謀的幕後主使,不過是出於好心幫你和沃爾辛厄姆那個廢物的忙而已。沒聽過‘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這句話嗎?貓沒有捉到老鼠,就怪狗沒有幫忙?”
“我隻希望她別光顧著養胎,把正事忘了。”
“威脅我?”羅賓天藍色的眼睛裏多了一些戲謔之意。
眼前分明是個體質極差以至於隨時可能去見上帝的病人,眼前分明是個還沒有滿二十歲的孩子,眼前分明是個沒有表現出任何敵意的人,羅賓的眼神依然讓活了半個多世紀的首席樞密大臣感到自己在他麵前像是貓爪子下的老鼠。畢竟眼前的孩子可以拋棄真實姓名,可以拋棄王位繼承權,可以拋棄和女王的親戚關係,但是無法拋棄都鐸家族隨血脈相傳的隻應屬於君王的頭腦。
“首席樞密大臣居然也做起了威脅人的下三濫勾當……”羅賓搖著頭歎息,“真是可悲可歎。”
塞西爾幹咳了一聲,提醒他,在這裏對著一個老頭子冷嘲熱諷,完全無助於改善目前的境況,哪怕這個老頭子是首席樞密大臣:“如果推翻伊麗莎白女王陛下統治的陰謀得逞,斯第爾頓小姐的特權也就隨之終結了,你也會失去靠山。孩子,我們現在處於同一條戰線上,應該分工不分家。”
“對,你說得一點都沒錯。”羅賓假裝同意地點了點頭,“如果我沒記錯,當初你好像也是對範說了同樣的話,我才會被送到哈特菲爾德宮軟禁,讓你們用慢性毒藥喂了我十二年,讓我到現在還得受哮喘折磨……”
塞西爾一下子無言以對。
似乎是感覺到氣氛有些尷尬,羅賓終於抬起頭來,送上討好的乖巧笑容:“對不起,塞西爾先生,我習慣了把笑臉留給敵人,不習慣對著自己人做戲。既然我們統一戰線了,我可能難免會對你有些不太禮貌。”一縷陽光恰好照在他的臉上,明亮溫暖的陽光中,眼前的少年仿佛下凡的天使。
看到羅賓像個纏著老祖父要糖吃的小孩一樣對著自己笑,塞西爾反而如墜冰窟,寧願他還是用剛才那副冷嘲熱諷、極不禮貌的語氣和自己說話。
“這陣子斯第爾頓小姐確實休息得多了些,不過我們也沒閑著。”羅賓又低下頭去擺弄棋子。
終於不用再被他盯著了。首席樞密大臣暗暗鬆了口氣:“你現在有什麽計劃?”
“有。等。”羅賓的回答隻有這兩個字。
“等?”塞西爾以為自己聽錯了。
“沒錯,等。”羅賓說得極為認真,不像是在和塞西爾開玩笑,“下棋的時候連走兩步可是犯規的。”
“對不起。”塞西爾以為羅賓是在提醒自己,連忙把剛剛走的棋子挪回原位。
羅賓忍不住笑起來,幫塞西爾把那枚棋子重新擺好:“我不是說這盤棋,塞西爾先生,而是我們和奧利維爾男爵下的那盤。我們已經出了招,現在輪到奧利維爾男爵了。”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怯生生的敲門聲。塞西爾情不自禁地回過頭去,看到伊凡蒂一手優雅地提著裙擺,一手拿著一封信走進來。從她走路的姿勢,不難看出這陣子跟著羅芙緹學習上流社會淑女禮儀的成果。看到有客人在,伊凡蒂先用堪稱禮儀模範的甜美聲音禮貌地向塞西爾問候,再把信交給羅賓:“奧利維爾男爵夫人給我的,要我悄悄地轉交給康拉德先生。”
“謝謝。”羅賓接過信,放在蠟燭上烤,直到上麵的封蠟熔化,然後大大方方地拆閱,好像這封信是給他的。
這沒禮貌的孩子。塞西爾不禁腹誹。
羅賓連頭都不抬,卻仿佛能聽到塞西爾心裏在想什麽:“不是我不尊重我哥哥的隱私權,塞西爾先生,而是作為總參謀,我有權知道我的計劃進行到了哪一步,我手下的棋子們取得了什麽樣的效果,以便繼續布局,取得最終的勝利。”說著,羅賓揮了揮手裏的信:“瞧,奧利維爾男爵開始出招了。”
塞西爾表示洗耳恭聽。
羅賓讓伊凡蒂幫他拿來筆墨,開始像教師批改作業一樣修改信上的內容:“真不知道當初約瑟看上奧利維爾男爵夫人什麽了。這女人賣弄風情的本事還不錯,知道寄匿名信可以增加神秘感,讓人出於好奇而去赴約,卻蠢得把家徽蓋在了封蠟上。娶了這麽一個蠢材,奧利維爾男爵也夠受的。……看看,這寫的什麽東西。‘我的主人,我的阿波羅,我卑微的麵孔伏在您腳下神聖的塵土中,我親愛的靈魂主人,我的命運,我的幸福!你尊貴的舒心中的每一個字,都給我的眼前帶來無限光明,都為我的心中帶來喜悅!’……這好像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羅西娜拉太後當年寫給她丈夫的情書吧?除了把‘蘇丹’改成‘阿波羅’,其餘的都是照抄。這信真該讓那個異教徒王子看看,有人抄襲他姨媽的情書。奧利維爾男爵早就看出來了,斯第爾頓家是女人當家,奧利維爾男爵夫人還以為範區區一個普通船員敢接受除了斯第爾頓小姐以外的女人示好?她要想把範約出去,就得模仿斯第爾頓小姐的語氣寫情書,不然就絕不可能成功。還‘我的主人’‘我卑微的麵孔’……這像是斯第爾頓小姐說話的口氣嗎?……等等,這段是什麽?‘你是我心中的太陽,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切。別人隻配親吻我腳下的塵土,而我的嘴唇隻等著你的愛撫,別人把榮譽堆在我的腳下,我的目光卻始終隻追隨著你的腳步。’這裏的‘太陽’是暗示‘日’的意思嗎?哪本黃書上抄來的?‘我心中的太陽’,這女人還真是什麽肉麻話都說得出口。……還有這裏,也得改……真是,分明是對方出的招,還要我幫他們補漏洞……”
其實對付愚蠢的人比對付聰明的人吃力得多。聽到羅賓念出來的肉麻話以及極盡尖酸刻薄之能事的評論,塞西爾才意識到自己誤會眼前的年輕人了——難怪向來很沉得住氣的羅賓都會煩躁得急於找一個發泄口來宣泄他的鬱悶,以至於掛不住客套的禮貌,對塞西爾出言不遜。聽了羅芙緹的情書,塞西爾也覺得愚蠢的奧利維爾男爵夫人遠比暴怒的伊麗莎白女王可怕。
足足改了半個小時,羅賓才全部修改好,把信還給伊凡蒂:“斯第爾頓小姐是左撇子,謄寫的時候要用左手寫,字寫得難看沒關係,但是一定要清楚。用最樸素的信紙,不要寫花體字,尤其要注意不要讓上麵沾上香水之類的東西,封蠟上不要留任何圖案,或者幹脆別封算了……”
伊凡蒂接過信一看。信上的內容雖然還是一樣的,但是經過羅賓的修改,羅芙緹寫的肉麻話全都成了菲澤塔的口氣,態度強硬,卻又帶著欲拒還迎的羞澀,仿佛一個女王第一次遇到命中注定要征服她的男人,習慣了高高在上,因此不知該如何麵對征服者。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會珍惜征服一個廉價的妓女的感覺,正如任何一個男人都拒絕不了征服一個驕傲的女王的感覺,這種生澀的措辭反而比什麽樣語句華美的情書都更能撩撥起男人的欲望。
“寫完了盡快送給範,不要讓他誤了約會。”羅賓最後催促了一句。
伊凡蒂向塞西爾道別,立刻去完成羅賓交付給她的任務。
“那個小姑娘能行嗎?”看到活洋娃娃一樣的伊凡蒂,塞西爾不能不懷疑這麽一個小姑娘能不能承受得起托付。
“不是所有女人的智慧都和美貌成反比。興趣是個好老師,但是還有一個‘老師’比興趣更好,那就是生存。任何人都喜歡知趣的人,尤其是知趣的仆人。伊凡蒂做女仆的時間遠比你想象的長,她很清楚什麽時候該說什麽話,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還有,塞西爾先生,你輸了。”
塞西爾愣了半天,才意識到他的最後一句是指他們在下的這盤棋,於是站起身:“看來我也該告辭了。我今天過得很愉快。謝謝你,孩子。不過出於好心,請你幫我帶個口信給斯第爾頓小姐——對她而言,喜得貴子未必是好事,她肚子裏的孩子還是盡快弄掉為妙。我可以為她守口如瓶,但是她自己的肚子未必能。”
“斯第爾頓小姐懷孕了?”羅賓故作驚訝,“怎麽會?她還是個處女,難道和聖母瑪利亞一樣,懷上了聖嬰耶穌?基督?是外麵造謠吧?不信我們等著瞧,她的肚子不會大起來的。”
“那就好。”
塞西爾走後,羅賓像是被人抽光了所有的力氣般癱倒在椅子上,借著窗外明媚的陽光打量自己完美如同雕塑範本的白皙手掌。
“又一條人命,又一條無辜的生命,”羅賓神經質地笑了起來,“究竟還要染上多少血,這雙手才肯結果我自己的性命呢?”像是光憑想象,他都不敢麵對範指責的眼神,羅賓痛苦地把臉埋進雙手中,“範,恨我吧……”哪怕你也知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