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碎玻璃鞋(9)
當時索菲懷著孕,馬修陪在她身邊,還沒有開始做船醫。當時菲澤塔也還沒有遇到奧尼恩,“人魚號”最初的時候,還是隻能由她繼續“廚子兼船醫兼雜工……”兼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最後才是“兼船長”的生涯。船上就算缺醫少藥,也不會缺朗姆酒,可除了凱撒以外,“人魚號”上並沒有嗜酒如命的人——畢竟對曾經的多塞特侯爵、羅賓?格雷勳爵和納賽爾王子而言,朗姆酒的味道實在是不太適合他們高貴的舌頭。而在臨時船醫兼船長看來,朗姆酒隻有兩種用處——當麻醉藥,或者當消毒水。
烈酒倒到傷口上,火燒針刺一樣的痛楚終於讓範也掛不住撲克臉。
“現在才知道痛?”菲澤塔小心翼翼地幫他清潔傷口,一麵用酒擦,一麵往上麵吹氣,以減輕他的痛楚。洗幹淨血汙,泛白的傷口更加駭人,不知切斷了多少筋脈,傷口深處的幾點白色好像是骨頭。菲澤塔不敢再看,拿來幹淨的紗布幫他包紮:“傷口太深了,我隻能大概給你包紮一下,最好還是找個專業的外科醫生,叔叔沒空的話,就找白大哥……”
找那個異教徒巫醫?範的手往裏麵縮了縮。
“怎麽了?”
“這樣就可以了。”
“你知道傷口有多深嗎?如果就這麽放任不管,誰知道你這隻手還能不能用。”包紮完以後,菲澤塔把臉埋進他受傷的手掌,用臉頰輕輕摩擦他手上的紗布,“值得嗎?”
“我一隻手換你一命,當然值得。”
菲澤塔心頭一顫,一顆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滑下,悄悄地消失在繃帶中。她卻沒想到自己也曾對真介說過類似的話,才贏得他一輩子的忠心耿耿。
“範……你還要和我解除婚約嗎?”
範隻是靜靜地注視眼前的少女。他還記得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小女孩可憐巴巴地看著他,隻要他伸手抱一抱,就特別滿足。他還記得那時她叫他……“爸爸”。如今小女孩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可範至今還記得那時菲澤塔說話的口吻,嬰兒般稚嫩的發音像是在提醒他別忘了自己有多大年紀,又像是在嘲笑他一個一無所有的老男人還癡心妄想獨占一個如此年輕如此美好的姑娘。
“別哭了。”範擦去菲澤塔的眼淚,“你是船長,船長可不能哭鼻子。”
菲澤塔躲過他的手,卻趁機把眼淚都擦在他的繃帶上:“以後我就是你的劍,你的盾。以前是你保護我,現在輪到我保護你了。”
“這才是我們的船長。”
等到菲澤塔走後,範聽到凱撒抱怨:“船上又少了一個能用的人。”
菲澤塔朝海裏吹了聲口哨:“‘尼可’,親他。”
“尼可”探出頭,準確無誤地推倒凱撒,強吻。
在菲澤塔麵前,範總是會不由自主地逞強,想保護她、照顧她、安慰她,等她走後,內心的失落和驚慌立刻如鬼魅一般浮現。再也不能握劍,甚至可能連生活都不能自理,他現在完完全全成了個廢人、累贅。菲澤塔聽到範的房間裏傳出一聲極壓抑的低吼,痛苦的聲音仿佛林中猛獸臨死前的哀鳴。
“海爾辛,該付出代價的是你!”菲澤塔握成拳頭的手微微顫抖,“北鬥,喜歡他的靈魂嗎?”
“當然,小主,沒有人不喜歡美味佳肴,尤其是我這樣的美食家。”北鬥非常高興。
“我勸你還是打消念頭。”納賽爾拿著海爾辛留下的斷劍出現在菲澤塔麵前,“你自己看吧。”
“怎麽了?”菲澤塔接過兩截斷劍,稍微定神看了看,立刻鬆手把劍扔在地上,好像那不是劍,而是通紅的烙鐵。海爾辛用的是不開口的鈍劍,他上門來向她挑戰,僅僅是想找個借口估計估計她的實力,一點惡意都沒有。而菲澤塔就像無知的小貓,把毛線球當成了真正的敵人。海爾辛的劍上麵唯一的鋒利開口是被“北鬥”削出來的,也就是說害得範受傷的……是她自己。
“不……”菲澤塔跪倒在地,用力地揪自己的頭發,敲打自己的頭,恨不得就用雙手把自己活活砸死,“不……怎麽會……這不是真的……怎麽會……”
“小主,我的大餐是不是沒了?”北鬥歎了口氣。
“茜茜魯尼,你冷靜點。”納賽爾抓住菲澤塔的手,阻止她自殘。最愛的人因為自己的任性和過失而受傷,甚至落下殘疾,納賽爾自己也經曆過相同的事,能體會她的心情。
“我怎麽冷靜?範……”
納賽爾見到的菲澤塔永遠是嘻嘻哈哈,好像世上根本沒有難得倒她的事一樣,他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驚慌失措,第一次看到她落淚。納賽爾想了想,直接把菲澤塔拖進範的房裏。
“先生,我要和你談談。”納賽爾連門都不敲,直接拖著菲澤塔進去,大大咧咧地坐到範麵前,一手還抓著菲澤塔,不讓她逃走。
範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他們:“有什麽事?”他正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安安靜靜地宣泄一下心中的苦悶,但要他當著菲澤塔的麵自暴自棄,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你的未婚妻確實和我結過婚,但是我從來沒有碰過她,除了把她當作救了我的國家的英雄來敬愛以外,我對她隻有兄弟之情,甚至從來沒有把她當女孩。我對你宣稱我是她的丈夫,純粹是因為看出你或者你那個所謂的‘表弟’和我一樣,是被剝奪了繼承權的王室成員,出於對兄弟的愛護,才要阻止她和你結婚,——別否認。全世界的王室都是一樣,我自己也是拋棄了王位繼承權,才僥幸活下來的幸存者,一眼就能看出你們其實是什麽身份,——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慕蘭的‘仙女王妃’被你們連累得送命。另外,請原諒我的一點惡趣味,你似乎確實很喜歡我的‘弟弟’。看到一個像你一樣一本正經的人會因為她而失態,讓我覺得很有趣,有時才會故意惹你。別因為這點小傷就擔心會遭到你的未婚妻拋棄。當年她救了我的國家以後,我的哥哥想讓她當王後,都被她斷然拒絕了,因為在她的家鄉還有個‘洗衣做飯帶孩子什麽都會的未婚夫’在等她。我那時就好奇是什麽樣的男人能讓她連王後的寶座都不要,一開始看到你的時候,我真的是有些失望,不過現在看來,你確實值得。我退出,繼續做我的‘前夫之三’,不然的話,恐怕我親愛的王妃就要讓我做‘先夫’了。我想說的就這些,剩下的你們慢慢聊吧。”
納賽爾長篇大論的時候,菲澤塔幾次想逃,但納賽爾的手像鐵鉗一樣,她越是掙紮,他就抓得越緊,甚至納賽爾放手時,菲澤塔的胳膊上留下了四道指痕。好不容易等到他放手,菲澤塔剛想跑,納賽爾搶先一步出去,把他們兩個關在房裏。
房間裏一下子靜下來,隻能聽到蠟燭的燭芯偶爾發出一聲爆裂聲,安靜得有些尷尬。
“感覺像回到了小時候一樣”菲澤塔看了看周圍,沒話找話,想打破尷尬的氣氛,“還記得嗎?小時候,你帶著我去牛津玩,那時我們住的旅店還真的有點像這間房間。”
“你還記得那次我們是去幹什麽嗎?”
菲澤塔搖頭:“我隻記得那時我第一次在陸地上旅行,是你帶著我。”不過菲澤塔也記得小時候在姑姑家做女仆時苦不堪言的生活,那時她能到的最遠的地方就是當時羅賓?格雷勳爵住的哈特菲爾德宮,為什麽會有牛津之旅,她實在是想不起來。
當時是羅賓為了幫凱瑟琳?格雷結婚,要範帶著菲澤塔去殺了羅伯特?達德利的妻子艾米?羅布薩特。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一切。菲澤塔為了幫他甩掉監視者,不惜放火燒教堂,順利殺了艾米?羅布薩特,隻因為感念他給她買了一個蘋果餡餅。這孩子的童年究竟悲慘到什麽程度,一個小餡餅就能讓她感動如此。她的以後又會怎麽樣?女王有多嫉恨幸福美滿的婚姻,被羅賓*瘋的凱瑟琳?格雷已經做出榜樣了,菲澤塔要想在女王麵前盛寵不衰,就唯有一輩子不結婚,和女王一樣做老處女。可是女王身邊有羅伯特?達德利,還有男寵無數,菲澤塔怎麽辦?難道孑然一身過一輩子?還是找個人做一輩子有份無名而且不能有孩子的夫妻?羅賓敢大大咧咧地結婚,範可不敢,更不敢要孩子,生怕自己的政治犯身份會連累妻兒。如果他這樣的人也能給她孤寂的心一點安慰……
“維基,他說的是真的?”
菲澤塔都快不記得上次範叫她“維基”是什麽時候了。她已經不是沒羞沒臊的小孩,聽到範問得如此直接,隻能移開視線,什麽話都不說。
“‘前夫之一’和‘之二’是誰?”
“你是以未婚夫的身份問的嗎?”
“對。”
如果是五年前,菲澤塔肯定會因為他的一聲“對”而滿心歡喜,把他想知道的一切都和盤托出。可惜,五年來的艱苦生活造就了菲澤塔和伊麗莎白女王一樣的性格——我要的是情人,不是主子!她是船長,是船上的國王,隻有別人服從她的份,沒有她服從別人的必要。範的問題無疑讓她非常不快,盡管他承認兩人之間的婚約,還是讓她有些高興。
“我問過你以前有過多少女人嗎?”
範的視線移到菲澤塔胸前微微敞開的領口:“你的項墜呢?”菲澤塔以前一直戴著繪有父母肖像的項墜,從不離身,可自從她從中國回來以後,項墜的位置就被一個小巧的十字架掛墜取代了,而且再也沒有人看到過那個項墜。
“留在中國了。”菲澤塔含糊其辭。
“哦……”範聽她的口吻,就能猜到肯定不是留給她的某個中國親戚。
“不是給我在中國的舅舅和外婆,而是給一個愛我卻留不住我的男人。”菲澤塔被他冷淡的語氣徹底惹火了,“如果清源願意改信新教,或許我就留在中國和他過一輩子,再也不回來了。”
納賽爾躲在門外,原本指望能聽到點八卦消息,結果隻聽到裏麵的氣氛越來越不對。眼看著一番心血就要付諸東流,納賽爾沒法繼續袖手旁觀了,直接打開門衝進去,硬把範拖起來摁在牆上,然後強橫地、溫柔地、纏綿地、多情地……強吻。菲澤塔傻了,範也傻了,隻有納賽爾若無其事地把一個大男人摁在牆上,吻得死去活來。納賽爾的個子沒有範高,但是力氣比他還大,等範回過神來想掙紮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失了先機,根本掙不脫。菲澤塔目瞪口呆地看著兩個大男人抱在一起,不知該怎麽辦。
久到幾乎菲澤塔以為他們兩個打算保持接吻的姿勢一輩子,納賽爾終於親夠了,範總算得到自由。
“我隻親過你的未婚妻這幾次,全都還給你了。”範一臉的詫異讓納賽爾很有成就感,“也隻有你有本事把她惹哭。這一次就算了,要是再敢讓我心愛的‘弟弟’為你流一滴眼淚,不管是因為什麽原因,我揍的一定是你。”
直到納賽爾走後,範還沒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們慕蘭人有養閹人男妾的習俗。”納賽爾還在慕蘭王宮做王子的時候,就看著哥哥妻妾成群,也不肯娶個妃子,唯一的側室菲澤塔還隻是用來擺樣子的,難道他……
菲澤塔不過是實話實說,卻也把範嚇得靈魂出竅。閹人!男妾!要動手,納賽爾是“十劍客”之一,而範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手恢複以後,還能不能拿劍。要比身份地位,王子可比侯爵的地位高多了,盡管兩個人都是“曾經”的王子與侯爵。要比財富……感謝上帝,兩個人同為菲澤塔麾下的船員,總算還有一個半斤八兩不相上下的地方。要是納賽爾真的想讓範給他做男妾……和這種大危機相比,範突然覺得手上的傷實在算不上什麽。
不出所料,雖然後來經過了馬修和白夜的全力搶救,貫穿整個右手手掌的傷痕還是讓範的右手再也無法握緊,也就是說他沒法拿劍了。雖然菲澤塔表麵上還是和範維持著不冷不熱的關係,納賽爾的直覺告訴他,如果再不離開“人魚號”,恐怕他很快就會從“前夫”光榮晉升為“先夫”。菲澤塔日後的“天使船隊”中最先造好的也是最大的“米迦勒船隊”屬於從菲澤塔十歲開始,就為斯第爾頓家族效勞至今的阿拉貢船長,第二個造好的“拉斐爾船隊”完工以前,納賽爾先是去“米迦勒號”跟著阿拉貢見習,等“拉斐爾號”一造好,就忙不迭自告奮勇地去當船長,有多遠逃多遠。
“麵具”沒想到海爾辛會真的像個愣頭青一樣直接去向菲澤塔挑戰,而且菲澤塔還接受了。勝利不出所料地屬於海爾辛,可之後不出三個月,“麵具”就接到海爾辛的死訊,而且來信上特別說明是“抑鬱而終”。聽到這個消息,認識菲澤塔的四個人的反應都是“唉……”“果然。”“我就知道。”“早就勸過他,偏不聽,瞧,被我說中了吧。”好在平時海爾辛為人還不差,“活該”二字總算沒有人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