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胡姬傳(44)
不出鬱無瑕所料,過了沒幾天,梅清源就帶著菲澤塔登門拜訪。
鬱家的小院像鬧市中的一處世外桃源,風吹雨打不進。明朗月光照亮在院中吹簫的絕美少年,深藍色錦衣猶如深邃的夜空,用金絲銀線交織出滿天星辰,雙手潔白細膩的皮膚比小橋下流水中的明月都毫不遜色,空洞的樂曲在蕭索中帶著幾分孤寂。
一曲終了,背後傳來掌聲。
鬱無瑕被嚇了一跳:“誰?”
“妃英。”梅清源拉了菲澤塔一把,“鬱公子,冒昧打擾,壞了你的雅興,多有得罪。”
“你們怎麽進來的?”鬱無瑕一點聲音都沒聽到。
菲澤塔連忙祭出一臉無辜:“你吹得那麽好聽,我不忍心打擾,隻好把外麵的守衛一個一個安安靜靜地撂倒,再進來嘍。”
小表妹真是比梅清源“懂禮貌”太多了。鬱無瑕放下蕭,深吸了好幾口氣,才讓心跳慢慢平緩下來:“二位來,不是來請我這個表哥喝喜酒的吧?”
“你在說什麽?”菲澤塔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可惜暫時還不能請。”梅清源摟過菲澤塔的腰,發現她害羞的模樣分外可愛。兩個人從相識起,就幾乎每次見麵,都是互相占便宜吃豆腐,最讓梅清源鬱悶的是輪到上床的時候,被強的果然是他。更可氣的是分明已經到了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兩個人應該僅僅是為了隱瞞一枝梅的身份,才不得不拖延婚事,菲澤塔的花癡還是一點也沒減輕。剛才她看鬱無瑕的眼神就讓梅清源非常不痛快。不過對一個為他連名節都敢舍棄的女子,梅清源不敢再奢求太多。好在能讓她臉紅的還是隻有他一個,笑到最後的還是梅清源。
“先去買本春宮學習學習吧,免得真的到洞房花燭夜,在新娘麵前出醜。”
話說道觀出來的孩子果然特別純潔。梅清源對男女之事一竅不通,以為兩個人抱過親,就能搞出孩子來。
“不過我話說在前麵,要是學習完了敢拿我試,我一定要你好看。”
“放心,隻要娘子不樂意,為夫決不強求。”要強求,也要等拜了堂以後。
“夫你個頭,誰是你娘子!”
鬱無瑕已經聽不下去了:“二位不是來找我療傷的嗎?”
“是,”梅清源總算還想得起正事,心不甘情不願地放開菲澤塔,“有勞鬱公子。”
“裏屋請。”鬱無瑕站起身,帶他們去屋裏,“不過我醜話說在前頭。別人叫我‘神醫’不假,可神醫不是神仙。要我立刻治愈你的傷,還要一點受傷的痕跡都看不出來,是萬萬不可能的事。”
鬱無瑕畢竟隻是長得像菩薩而已,不是真的神仙,梅清源沒抱太大希望:“天亡我,認了。”
“那一刀是刺在肩上,又不是刺在臉上,難道皇甫淩靖還能把全城的男子都抓來一個一個驗看?”進屋以後,菲澤塔坐到鬱無瑕對麵,看到桌上有點心,也不客氣,“沒關係,能讓他快些好、別影響生活就行了。”鬱無瑕準備的點心很奇怪,黑乎乎的,還有一股黃酒味,菲澤塔以前從來沒有吃過。不過柔韌的口感配上裏麵核桃、芝麻的鬆脆,味道也不錯。
鬱無瑕瞥了眼梅清源:“表妹該不會還不知道這些天出了什麽事吧?”
“出什麽事了?”這些天菲澤塔一直躲在後衙。知縣沒有內眷,梅清源以為後衙是個挺好的藏身處,沒想到也因為他沒有內眷,所以別人進後衙毫不顧忌,反而害得菲澤塔不得不整天提心吊膽。要不是嬸嬸從小把她當刺客訓練,恐怕梅知縣金屋藏嬌的事早就被人撞破了。更讓她頭痛的是夭夭認定了菲澤塔是梅清源的正妻,自己以侍妾的身份整天口口聲聲叫她“姐姐”也罷,還擺出一副老手教新手的架勢,教她怎麽按照梅清源的習慣照顧他的飲食起居。總之,菲澤塔住在後衙的日子簡直可以用“不堪回首”來形容,實在是無暇顧及外麵的事。
“梅大人,說,還是不說?”
梅清源扭過頭,不置可否。
菲澤塔也拽過梅清源的袖子:“梅子,出什麽事了?”
見梅清源不打算說,鬱無瑕替他娓娓道來:“原本你在皇甫家把你淩靖表哥的臉麵丟盡,叫他在下屬麵前再也抬不起頭來,照理來說,他應該偃旗息鼓,就此作罷。可你的丫鬟景兒對你忠心一片。你為了護一枝梅棄之如敝屣的名節,在她看來卻是比天還大的事。她求皇甫淩靖為了你的名節,對外稱小樓走水,你已經燒死在裏麵,可你的淩靖表哥沒答應。於是你的小丫鬟去公堂狀告一枝梅淩辱婦女,正中皇甫淩靖下懷。現在他於公,可以因一枝梅淩辱婦女而問其罪,於私,為表妹的名節與一枝梅不共戴天,更是情有可原。就算他真的把全南京城的男子都抓來一個一個驗身,也是師出有名。”話雖如此,鬱無瑕的口氣倒像是在看戲。“真不知該說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還是人不可貌相。”想當年,皇甫煜還沒有進京做官的時候,皇甫淩靖經常被一群堂表兄弟合起夥來捉弄。十三年沒見麵,皇甫淩靖還是一副木訥的模樣,但早已不是當年能任由他們欺負的傻小子。
梅清源隻盯著暗紅色的茶,不知在想什麽。
“梅大人,我特意為你備的點心,不嚐嚐嗎?”鬱無瑕指盤子裏黑乎乎的東西。
梅清源看了半天才敢吃:“這是什麽?”
“阿膠。”
梅清源出於禮貌,才沒把嘴裏的東西吐出來。
“阿膠本就是因有補血滋陰的功效,才會常用於治療婦人妊娠下血。”鬱無瑕故意閉口不提阿膠能治療的其他疾病,“梅大人,一枝梅受了重傷,失血過多,知縣大人可不能同時讓人看出血氣虧虛。”
鬱無瑕的好意,梅清源心領了,很勉強地把手裏的阿膠膏吞下肚。
“不願吃的話,這茶是用熟地黃、當歸、黃芪熬成,也能益氣補血。”
難怪聞起來那麽奇怪。菲澤塔皺起鼻子,梅清源倒是喝得很痛快。
鬱無瑕沉吟了很久:“事到如今,雖然形勢緊迫,不過還沒到回天乏術的地步。梅大人是聰明人,應該不會想不到辦法。”
“還有一個辦法——你把我的傷口做成新傷,然後用你的死士給全南京城的中青年男子每人照樣戳上一刀。”梅清源眉頭緊鎖。
“英雄所見略同。”鬱無瑕微笑,“表妹意下如何?”
“隻要你肯借人。”菲澤塔也想到了這個辦法,還愁該怎麽向鬱無瑕開口,想不到他會主動提出來。
“借人……”鬱無瑕的唇邊漾開最純淨的笑,“不是問題。”
菲澤塔大喜過望:“那太好了。”
“妃英!”
菲澤塔回過頭,被梅清源嚴肅的神情嚇了一跳:“怎麽了?又不是要他們的命。”菲澤塔是刺客出身,殺人都從來不放在心上,更不用說僅僅是掛點彩。
“為了我連累那麽多人,你於心何忍?”
菲澤塔一臉不屑:“我不是上帝,沒有那麽博愛。”
說不動視人命比草芥還不如的菲澤塔,梅清源還妄圖說服鬱無瑕:“鬱公子,醫者父母心……”
“梅大人信道?”鬱無瑕都不打算聽他說完,“道家講的是一人得道,才能雞犬升天,先是獨善其身,然後才是兼濟天下。無瑕信佛,信的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一句話說得梅清源啞口無言。
“別和他比口才,你比不過他的。”菲澤塔就很有自知之明。
“梅大人,東西,我都準備好了。做,還是不做,全在你的一念之間。”
梅清源的兩道濃眉幾乎攪在一起,拳頭越攥越緊,過了許久才開口:“做!”
菲澤塔鬆了口氣。
“不過我還珍惜一枝梅的名節。”梅清源抬起頭,“一枝梅現在已經被傳成采花賊,如果為了自己逃命,做出此等傷天害理的事,恐怕真是要弄得人人得而誅之。依我看,不宜給全南京城的男子也都做上標記,隻要給官府中人做上就可以了,就當是一枝梅報複官府。”
鬱無瑕點了點頭:“辦法不錯。不過一枝梅就是這個南京城裏的人,已是不爭的事實。如果皇甫淩靖依然堅持要驗看全南京城的男子,結果發現隻有官府中的男子身上有傷,懷疑的範圍一下子就可以小很多。”
“那你說怎麽辦?”菲澤塔癱在桌子上。
“表妹舍得司家莊的人嗎?”鬱無瑕的流光美眸轉向她,“隻要你舍得,我就去給他們每人做上一個標記。”
“你就不怕皇甫淩靖懷疑上司家莊?”菲澤塔覺得司傲寒和皇甫淩靖抬杠抬得夠多了。
“齊天福和皇甫淩靖都不是傻子。”梅清源的手掌按上菲澤塔的頭頂,“官員要人協助辦案,一般平民哪會回絕得一點餘地都沒有?而且司傲寒和吳老爹都隻在司家莊出現,神出鬼沒,沒人知道他們住在哪裏,是沒有身份的人,更加容易惹人注意。更何況這次齊天福丟了扳指,最受益的就是司家莊。一枝梅和司家莊的關係可想而知。”
“所以不如幹脆破罐子破摔,”鬱無瑕替梅清源說下去,“剩下就看你這個大當家怎麽囂張了。”
“我還是那句話,司家莊風能進,雨能進,皇帝不能進。”比起做不得不假裝乖巧的皇甫妃英,菲澤塔更喜歡做無法無天的司傲寒,“這點損失還在我的承受範圍之內。”
“算我欠司家莊的兄弟們一份人情。”梅清源還是覺得很過意不去,“不過向來聽說求藥王不如求閻王,不知鬱公子這次是圖的什麽。”
“圖司大當家放過秦崢這一次。”鬱無瑕垂下眼瞼,“步離要秦崢幫她毀了司家莊的事,我聽說了。不管他犯下什麽錯,我拿這次的人情來還。至於步離那邊,我去收拾。”
菲澤塔剛想說其實秦崢沒上步離的當,就被梅清源按住,任由鬱無瑕誤會。
“‘藥王’的名號,就算是齊天福,也要忌憚三分。要是你們早些來找我,不用去偷他的扳指,我也能讓他乖乖收兵。”看梅清源的臉色,鬱無瑕不用看傷口,也能猜到他的傷有多重。讓秦崢也照樣挨一刀,他又於心何忍。
“早點來求你,你肯幫忙嗎?”菲澤塔小聲嘟噥。
“多說無益。”鬱無瑕站起身,“紀寬,準備刮骨刀和麻沸散。”
要用到麻沸散!梅清源的臉色一下子刷白。
“《三國演義》中寫到關雲長為毒箭所傷,華佗為其刮骨。期間雲長飲酒食肉,談笑弈棋,全無痛苦之色。”刮骨刀在鬱無瑕修長的手指上閃著森森白光,“如果梅大人也想效仿,正好幫我省了藥。”
梅清源的臉色已經開始發灰。
“勇敢點。”菲澤塔像抱小孩一樣抱過梅清源,“多灌點酒就不會痛了。”以前菲澤塔在“朗斯洛特號”上給船員截肢,都是兩瓶朗姆酒下去,就天下太平——如果喝不醉,就用酒瓶砸後腦勺,效果也不錯。
以梅清源的酒量,要喝醉談何容易?不過再怎麽也不能在心上人麵前丟人現眼,不論有多痛,梅清源都打算咬牙忍了。
一碗藥下去,鬱無瑕也不急於動手,先精確地測量好刀傷的位置、寬度、深度,給死士布置完任務以後才進房。
梅清源枕在菲澤塔的腿上,已經睡著了。
“表妹,不打算回避?”鬱無瑕怕嚇著她。
菲澤塔搖頭:“沒關係。我叔叔也是大夫,我從小在他身邊,早就看慣了。”
即使是睡著以後,梅清源還抓著菲澤塔的手不放。
“可惜了。這麽好的皮膚,怕是要留疤了。”看梅清源一身細皮嫩肉,顯然從沒受過什麽重傷,菲澤塔不禁有些惋惜。
“要去疤不難。”看無關緊要的人躺在床上任人宰割,和看自己熟識的人被人切來切去的感覺完全不一樣,鬱無瑕看出菲澤塔的臉色有些不對,借說話分她的心,“就算是你身上的舊傷疤,我也能幫你去掉。”
“免了。大當家要是身上沒有幾道疤,手下的兄弟哪個會服?”去掉也沒用。菲澤塔習慣了在海上風裏來雨裏去,很快又會有新傷。
“如果實在心疼你的夫君,就拿個枕頭給他墊著,你回避一會兒。等他醒了,你再回來。”
“他又不是我丈夫!”菲澤塔的臉漲得通紅,“永遠都不會是。”
“小表妹害羞,可真是百年難得一見,今日開眼,三生有幸。”
“鬱無瑕!”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天經地義,有何不妥?表哥可還等著喝喜酒。”
“叔叔還在英格蘭等我回去,我不會一輩子留在大明國。可我也不能帶他去歐洲遭宗教法庭追殺一輩子,就像我娘一樣。何況……”菲澤塔輕輕攏過梅清源的一頭大波浪,“南京城的青天,從來就隻有一個,他不能走。”
“他知道嗎?”
菲澤塔搖頭:“實在是不忍心潑他冷水。我一直沒告訴他,我已經在家鄉訂婚了。在大明國的日子……陪他一天算一天吧。”
整整一個時辰之後,鬱無瑕才收拾完,把他們兩個單獨留在屋裏。梅清源還在睡。菲澤塔的腿已經被他壓得沒知覺了,也不敢動,悄悄拉過被子給他蓋上。梅清源翻了個身,背對菲澤塔的時候,才睜開眼睛。鬱無瑕給他的不是麻沸散,他的身體沒有知覺,但是頭腦一直清醒著,兩個人剛才的話,他一個字都沒有漏過。真是庸醫,“藥王”果然是盛名之下,其實難符,分明已經用了麻藥,他的胸口反而比剛受傷時還疼。
*****丫鬟端來清水,服侍鬱無瑕洗去手上的血汙,紀寬幾乎是緊隨其後:“爺!派出去的人都回來了。”
“如何?”鬱無瑕從丫鬟手裏接過毛巾擦手。
“去皇甫大人和喬大人那邊的死士失手被殺,我們隻帶回了屍首。”見鬱無瑕沒反應,紀寬又悄悄地問了一句,“爺,要再派高手去嗎?”
“不必。”皇甫淩靖和喬胄軒都不可能是一枝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隻要讓他們知道一枝梅向官府中人下手便可。
“犧牲的死士,厚葬。”鬱無瑕連眼皮都不抬,“司家莊那邊呢?”
“一切順利。”
鬱無瑕反而一怔:“秦崢……”
“爺,秦八少爺那邊是我親自動手的,隻用了一刀。不過我沒敢用麻藥,怕他睡死了,沒人發現,流血過多,反而……”紀寬的聲音越來越低,分明將任務完成得很順利,卻像做了虧心事一樣。
“你做得很好。”鬱無瑕放下毛巾,“全都下去。”
“爺……”
“我說下去!”
紀寬愣了愣:“是,爺。”
丫鬟都退下,紀寬走在最後,悄悄關上門,臨走前往房間裏瞟了一眼,看見鬱無瑕清瘦的背影站在一地淒迷的月光中,肩膀有些發抖,似乎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