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胡姬傳(43)
常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梅清源對外稱染了風寒,在家裏休息了兩天,一出門,就聽到整個南京城到處在傳皇甫家的胡人小公子其實是小姐,而且生性*蕩,喜歡女扮男裝猥褻美男子。這次皇甫小姐又帶了野男人回家,被皇甫淩靖捉奸在床,已經被皇甫家掃地出門。顯然比起皇甫小姐舍名節護俠盜的版本,人們更喜歡聽葷段子。
掃地出門,下落不明,梅清源從來不曾覺得這兩個詞如此可怕過,一下地,就瘋了一樣去找人。皇甫家隻有老夫人的唉聲歎氣,司家莊已經整整兩天沒有看到大當家,菲澤塔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現在整個南京城都在傳皇甫妃英的風言風語,叫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情何以堪?是他壞了菲澤塔的名節,如果她自盡,梅清源也沒勇氣活下去了。萬幸近兩天來也沒有人找到胡姬的屍體。
入秋後的雨越來越涼,窮人家的日子會越來越難熬,隻有富家公子會把秋雨也當成一番景致。鬱無瑕坐在自己的小樓裏品茗賞雨,突然聽見外麵傳來不速之客闖入的嘈雜聲,貼身侍衛放出的兩百多件暗器竟沒有一件射中。
鬱無瑕已經猜到是誰,放下茶杯:“梅大人,請進。”
“失禮了。”梅清源推開門,除了被淋成落湯雞的模樣有些狼狽以外,竟然連衣服都沒有破,“妃英帶來的倭人小廝呢?”
“為妃英失蹤的事?”鬱無瑕倒是不擔心,“梅大人,你最近受過重傷,不宜受寒。先坐下來,喝杯薑茶驅驅寒,如何?”
梅清源強耐著性子坐下:“鬱公子,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司家莊沒了大當家,群龍無首,土崩瓦解隻是早晚的事。到時候你的小表叔會怎麽樣,沒人知道。”
“你吃準我的軟肋了?”鬱無瑕依然不見焦慮,“不用擔心,我的小表妹可不是為了這點小事就會一哭二鬧三上吊的尋常女子。”
可一天不找到她,梅清源就一天沒法安心。
“我可以派人和你一起去找。可偌大的南京城,茫茫人海,找一個人,猶如大海撈針,找到她,得什麽時候?”鬱無瑕捧著茶杯暖手,“更何況聽那個倭人木匠說,妃英以前是刺客,隻要她不樂意,誰都找不到她。”
把鬱家的人全都派出去都找不到,梅清源一個人得找到什麽時候?
“換句話說,如果她願意被人找到,那個人就一定能找到她。”鬱無瑕抬起眼,“梅大人,這些天來和她形影不離的可是你。難道你們就沒有什麽約定見麵的地方?”
大報恩寺的琉璃塔!“多謝!”眼前人影一閃,房間裏又空蕩蕩地隻剩鬱無瑕。
窗戶大開,灌進來的風吹得鬱無瑕的滿頭青絲漫天飛舞:“下次走門。”
“爺!”紀寬姍姍來遲,單膝跪在鬱無瑕麵前,“爺,屬下無能,沒能擋住刺客,讓爺受驚了。屬下甘願受罰。”
“那是梅大人,不必追了。去把窗關上。”鬱無瑕放下茶杯,“備好熟地、首烏、當歸、阿膠、白芍(1),多備些,具體用量,我還得看了病人再說。還有麻沸散一副,刮骨刀一副。再去後衙看看梅大人家裏平時備了什麽金瘡藥,去藥店照樣配一些。一兩天內,他們還會再來。”
*****秋風秋雨愁殺人,大報恩寺的琉璃塔依然燈火通明,猶如黑夜中的火炬。梅清源信道不信佛,從小在道觀裏受的教育一直讓他把佛教當作無稽之談,可進到琉璃塔,麵對滿眼的鍍金菩薩,還是見一個拜一個,隻求他們真的能保佑心上人平安無事。大報恩寺裏飄渺的梵音襯得周圍一片死寂,銅鈴在風雨中嘈雜猶如金戈鐵馬交戰,塔外的長明燈透過五顏六色的琉璃牆,把裏麵的佛像也照得五彩斑斕,使鍍金泥塑的表情也生動起來。怒目金剛手持金剛杵,要把不信佛的人趕出去,不許他玷汙佛門聖地;如來微眯雙眼,居高臨下地嘲笑此時才想到來求他的人;觀音悲天憫人,看匍匐在腳下的人影時,卻多了幾分愛莫能助的表情。琉璃塔一共有九層,越往上,樓就越低,同時越往上,梅清源的心就越往下沉。沒有聲音,除了塔簷上的銅鈴聲和敲在琉璃瓦上的雨聲以外,他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如果在這裏還找不到人……梅清源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已經到了頂層,梅清源還走在樓梯上,就迫不及待地往上麵看。佛像前的長明燈照亮隻有六七尺見方的佛堂,連個人影都看不到。梅清源長歎一口氣,走上樓,在隻有五尺來高的佛堂裏,都直不起腰。第一次帶菲澤塔來的時候,她欣喜的模樣還曆曆在目,才過了幾個月,就已經物是人非。梅清源頹然坐倒在佛像前的供桌旁,把頭埋進雙膝間,努力想象她的歡聲笑語,可就連耳朵都不願意騙他,隻讓他聽見銅鈴聲和雨聲。塔頂的雨聲有些怪,不是落在琉璃瓦上的琳琅聲,而像落入水池的聲音。梅清源聽得皺起眉頭,站起身,發現佛像前的鮮花供物都是直接放在桌子上,花瓶和放供物的器皿都沒了,連忙走到塔外。
長明燈照著七彩琉璃,把天上落下的雨水都映成五顏六色的落英,菲澤塔就坐在這漫天落英中,身上裹著皇甫淩靖的裘皮大麾,蜷成一團,往手心嗬氣,雪白的肌膚在粗糙的皮草裏粉雕玉琢一般,滿頭金發比菩薩身上鍍的黃金更耀眼。佛像前的供器在她麵前整整齊齊碼了一排,用來接塔簷上落下的雨水。
“妃英。”
菲澤塔回過頭:“梅子,你終於來了。”琉璃牆反射長明燈的光,把梅清源滿頭卷發上沾的水珠照得像夜明珠一般閃耀。
“妃英,我不是在做夢吧?”
菲澤塔站起身走過去,冷不防把冰冷的雙手塞進梅清源的衣服,凍得他幾乎跳起來,一頭撞上矮簷。
菲澤塔幸災樂禍,梅清源更加氣不打一處來:“我為你擔驚受怕,你倒好,在這裏玩家家酒。”不過天下再沒有比看到她還生龍活虎更好的事了。
“我可是在這裏不吃不喝地等了你兩天。”菲澤塔一手叉腰擺出茶壺姿勢,“我原本想去追你的,想不到你跑得那麽快,我隻能來這裏等,等了你兩天都沒來。這裏的穿堂風特別大,黃金琉璃又不能吃又不能穿,幸好今天下雨,我才有水喝,還得留著以後的份。”
湊近以後,梅清源才發現她的裘皮大麾裏麵穿的還是單衣:“傻瓜,為什麽不去廚房裏拿點吃的?”
“我找得到廚房嗎?”菲澤塔是個路癡,他又不是不知道,“再說萬一我走開了,你找不到我怎麽辦?隻有每天和尚來打掃的時候,我才敢稍微離開一小會兒,還隻敢留在能看見塔門的地方。你們這裏的出家人生活真是清貧,房裏別說點心了,連花生瓜子之類的零食都沒有,我也不敢動菩薩麵前的貢果,怕被人發現……”
梅清源抓過菲澤塔冰冷的小手,放在胸前幫她焐暖。
“你不冷啊?”菲澤塔摸到他身上纏的繃帶,“還很痛嗎?”
“痛的是這裏。”梅清源抓著她的手放在心口。
菲澤塔看見他脖子上掛的玉扳指:“你真是嚇死我了。為了個扳指,差點把命都搭進去。”
“你才嚇死我了!”為了個玉扳指失去她,才是得不償失,要是找不回菲澤塔,這個玉扳指恐怕就得去秦淮河喂魚了。
“來找我,也不用特意挑下雨天來,淋得象條魚一樣。”菲澤塔撣去他衣服上的水珠,“隻要有水,再過個五六天也不是問題。”
“你非要我活活心痛死才甘心嗎?”
一陣風吹過來,菲澤塔凍得一個哆嗦,往梅清源身邊靠了靠,想避避風,被他順勢摟進懷裏。
“我們現在就回家?”話說出口,梅清源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頭——菲澤塔已經被皇甫家逐出家門,還能回哪個家?好在這兩天她都留在大報恩寺,聽不到外麵不堪入耳的閑言碎語。
菲澤塔搖頭:“別淋病了。你先進去休息一會兒,我去放好東西。等雨停了再走。”
梅清源回到塔裏,找了個避風的地方裹緊濕漉漉的衣服,看菲澤塔忙進忙出,把外麵的容器物歸原處。
收拾完一切,菲澤塔坐到梅清源身旁,幫他脫掉外麵的濕衣服,把他也罩進大麾裏:“你身體還沒好,小心著涼。幸好淩靖的衣服夠大,我們兩個人也能穿。”剛坐下,就被他整個抱起放在腿上。
“妃英,別管在外麵聽到什麽,你有家,有你有我的家。”梅清源把她抱在懷裏,“明天我就去找媒婆上皇甫家提親,八抬大轎娶你過門,決不讓你受委屈。”
“是誰口口聲聲自稱出家人的?”菲澤塔拽過梅清源的發卷玩,“出家人也能結婚?”話說和佛像的滿頭小卷相比,梅清源的一頭大卷實在是親切太多了,雖然還是不能吃,至少抱著可以取暖。
“六根未淨,不敢出家,怕遭天譴。”
“我記得你好像說過官員在任期間不能娶當地女子什麽的。”
“大不了這官我不做了。”
“那你能做什麽?”
“你是貔貅(2)轉世,我靠你養活。”
“你還真好意思。”菲澤塔不懂貔貅是什麽東西,隻聽出他想吃軟飯。
梅清源笑著抵上她的額頭:“你想做什麽?想做誥命夫人,我再去考功名,想做皇後,我去給你打出一片天下。”
“梅子,你怎麽了?”從額頭的溫度來看,好像沒發燒“現在外麵都在傳你的風言風語,不過別擔心,我一定會娶你……”
“不行!”
梅清源被她嚇了一跳。
“誰都知道我所謂的‘情郎’其實是一枝梅。外麵一傳謠言,你就以知縣的身份來娶我。你以為皇甫淩靖是傻子?”
“那你的名節怎麽辦?”
菲澤塔反而豁達:“梅子,我早就說過你這種好心人最容易被人利用。名節值幾個錢?換你一條命,是我賺了,還弄得你這麽愧疚。這裏又沒人說英語,我不仔細聽,就可以不用聽見不想聽的話,英格蘭離大明國十萬八千裏,難道他們的胡說八道還能傳到英國去?”
“妃英。”袍子裏,梅清源抓過菲澤塔的手,與她十指相扣,“若我隻是想和你白頭到老。”
氣氛正好,菲澤塔的肚子偏偏很不合時宜地叫起來,抗議她不該置已經整整兩天沒有進食的胃予不顧。
注釋:(1)這些都是補血的藥物。
(2)古書上說的一種凶猛的瑞獸。貔貅口大腹大無肛,以財為食,納食四方之財,可以趕走邪氣,帶來財富和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