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知更鳥之死(12)
屋外下大雨,屋裏下小雨,菲澤塔倒掉不知第幾盆水,終於失去耐心,趴在床上看雨水溢出臉盆,在地上匯成涓涓細流。
確保書架可以在“小雨”中安然無恙以後,馬修坐到菲澤塔身邊:“菲茲,在看什麽?”
菲澤塔指著地上的水流:“這像不像一個人?”
“人?”
一條水流被高低不平的地板分成均勻的兩半,向兩邊流出去。菲澤塔指著那個分叉:“像不像一個人的身體和兩條腿?”
果然,不論皇甫烺死了多久,不論菲澤塔自己多麽想否認自己的異教徒血統,什麽都抹殺不了血緣的羈絆。馬修不由得想起小時候,皇甫烺教他漢字。
“菲茲,這其實是個漢字,就表示人類。”
“叔叔,你認識漢字?”
“隻認識三個。”馬修彎下腰,用手指蘸了水,在還比較幹的地方寫下“人”“從”“眾”三個字,“很久以前你媽媽教過我識漢字,不過現在我隻記得這三個了。”
“這三個字是什麽意思?”
“我隻知道這個字表示‘人類’。”馬修指著“人”字,“不過第一次學的時候,我就覺得漢字很形象。一個人是人,兩個人就會有一個跟著另一個,三個人就會有一個踩在另外兩個頭上,剩下的兩個還是一個跟從另一個,很形象地表現出了人類社會的階級關係。菲茲,人和人生來就不是平等的,一出生就有高低貴賤之分,其中隔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多塞特侯爵可能對你很好,但是他是貴族,在他麵前,我們不能太隨便。”灰姑娘嫁給王子、窮小子娶到公主的故事隻會是童話,他對索菲小姐的愛慕也是一樣的癡心妄想。馬修沉浸在思念中,沒發現菲澤塔正專心致誌地想給人字形的水流引出兩條“手臂”來,根本沒在聽他說話。
外麵傳來敲門聲,馬修有些納悶會是誰在這樣的大雨天造訪,打開門以後,發現是他朝思暮想的可人兒被大雨淋得渾身濕透:“索菲!”
“馬修,維基在嗎?”戈貢佐拉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索菲小姐!”菲澤塔跑過來。
“維基,這位先生找你。”戈貢佐拉往旁邊讓開。
天空中劈下一道閃電,馬修被戈貢佐拉背後的麵具怪人嚇了一跳。
“晚上好,斯第爾頓小姐。”“笑臉”觸了觸帽簷,對馬修的存在則是完全忽視,“我是你的師父‘薩拉丁’的朋友。”
“很高興認識你,先生。”菲澤塔也非常禮貌,盡管眼前戴麵具的怪家夥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
“這位先生想讓你幫他刺殺伊麗莎白女王。”戈貢佐拉攔著馬修往屋裏退。
“什麽?”馬修完全糊塗了。
“戈貢佐拉小姐,你真不該在這裏談這種話題,以至於……我恐怕不得不先滅這個可愛的年輕人的口。”“笑臉”看了看馬修,“我想……這位應該不是斯第爾頓小姐的父親吧?”
“他是我的叔叔,”菲澤塔走出屋外,*得“笑臉”和他的車夫也不得不往後退出去。雨水很快淋濕她的衣服,順著長發往下淌。“不論你是想殺我的叔叔,還是女王,我都應該先殺了你。”
“那麽……這就是你的回答了,戈貢佐拉小姐?”“笑臉”有些惋惜。
“是。”戈貢佐拉攔在馬修麵前。
“既然斯第爾頓小姐點名要和我共舞……”“笑臉”回過頭看向車夫,“西蒙,你去請戈貢佐拉小姐跳支舞怎麽樣?”
“是,大人。”魁梧得有些過頭的車夫拔出長劍。
“希望你是個夠格的舞伴,先生。”戈貢佐拉隨手拿過門後的撥火鉗做武器。她不敢和“笑臉”動手,但是要她對付區區一個車夫,未免有些瞧不起人,哪怕戈貢佐拉手裏連一件像樣的武器都沒有。
“而你,斯第爾頓小姐,我有幸與你共舞嗎?”“笑臉”拔出長劍,像邀請女伴跳舞一樣鞠躬。
“很榮幸,先生。”菲澤塔也像模像樣地行了個屈膝禮,拔出短刀。一道閃電劈下來,照亮雪白的利刃。
剛交上手,戈貢佐拉就發現自己輕敵了。車夫明顯受過專業訓練,巨大的身軀一點也不影響他的劍法的精、準、狠,若不是瓢潑大雨加上漆黑的天空使人什麽都看不見,戈貢佐拉可能還不是他的對手。
“笑臉”對菲澤塔的感覺也是一樣。雨下得踩在地上會打滑,“笑臉”艱難地保持平衡,菲澤塔從小就在“朗斯洛特號”濕漉漉的甲板上長大,海上生活練就的平衡感使得濕滑的地麵反而能提高她的移動速度,而且她熟悉地形,不像“笑臉”還要分心留意周遭情況。不過揚名四海的“十劍客”之一要是因為這點小事,就會輸給一個十歲的孩子,“笑臉”的外號就要改為“笑話”了。菲澤塔還沒意識到自己麵對的是一個多危險的人,仗著身形嬌小靈活與他周旋,可不知為什麽,“笑臉”動作顯得有些笨拙,她卻怎麽也砍不到他。上躥下跳的打鬥方法很快就讓菲澤塔氣喘籲籲,好在“笑臉”也露出了破綻。菲澤塔躲過他的長劍,欺近身去,一刀插在他的胸前,卻在衣服上滑開,不等她回過神,“笑臉”手上的戒指已經重重地打在她的眼角,把她打飛出去。
“對不起,孩子,大人是一種很卑鄙的生物。”“笑臉”拉開被她劃破的衣服,裏麵是皮甲。“笑臉”敲了敲臉上的麵具,是鐵的,麵具下部一直延伸到鎖骨的位置,也是一副護喉甲。“斯第爾頓小姐,我得承認,你很厲害——不僅僅是對一個你這樣年紀的孩子而言。如今能讓我用得上這副皮甲的人已經不多了。”
閃電照得四野明亮如同白晝,菲澤塔眼角的傷流下一道血淚,很快被雨水衝走,再流下來。閃電過後,天地重新籠罩在一片黑暗中。
“要休息一下嗎,斯第爾頓小姐?”
“不,先生。”菲澤塔的聲音裏聽不出絲毫惶恐,“不過我想換一支舞曲。”
“悉聽尊便。”
滾雷仿佛是天神擂起戰鼓,菲澤塔再次發動進攻,把“笑臉”的招式換成左手劍,一個不拉地還給他。對付左撇子,已經讓人很不習慣,更別說這個左撇子用的還都是和自己一樣的招式。雖然明知道菲澤塔傷不到自己,仿佛在與自己的鏡像決鬥的感覺還是讓“笑臉”方寸大亂,隨著菲澤塔的進攻步步後退,沒有看到身後有一個巨大的黑影正向他張開雙臂。
五年前剛在倫敦定居的時候,菲澤塔就注意到房子附近有一棵很奇怪的大樹。這棵樹的樹齡應該已經很大了,主幹要三四個成年人合抱,才圍得過來,一半是死氣沉沉的焦炭,另一半卻生機盎然,仿佛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這棵樹是被雷劈的。”馬修當時對菲澤塔說,“雷電容易擊中高大的樹木和建築,遇到雷雨天氣的時候,它可以保護我們的房子。”
五年以來,這棵樹不知又被閃電劈了多少次,依然頑強地活著,迎接一個又一個雷雨天。
一麵要適應忽明忽暗的環境和雨聲的幹擾,一麵要注意腳底打滑,一麵還要應對菲澤塔來勢洶洶的攻擊,“笑臉”步步後退,直到撞上一截粗壯的樹幹。菲澤塔突然跳起來,用短刀把他的衣服釘在樹上,然後迅速逃開。她已經明白了,她不是他的對手,最後一擊,她把勝負賭在運氣上,不成功便成仁。
“天佑女王!”菲澤塔手上已經沒有武器,雙手合十抬起頭看著天空,似乎不打算再作抵抗。
“可憐的傻孩子。”“笑臉”也玩夠了,拔下釘在衣服上的短刀,打算結束菲澤塔的性命。突然一道閃電降下來。大樹周圍方圓十步霎時間寸草不留,隻剩粗壯的主幹被劈成熊熊燃燒的火炬,照亮一片曠野。
“讚美主……”菲澤塔愣在大樹前,根本沒想到孤注一擲的計劃會這麽順利。
沒有了技巧作為優勢,女性的力量和速度都遠遠不是男性的對手。戈貢佐拉在和車夫的決鬥中越來越力不從心,幹脆豁出性命去。隻要馬修能安然無恙,她不在乎和對手同歸於盡。馬修徹底嚇傻了,癱軟在門上,完全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直到突如其來的亮光把三個人都嚇了一跳。房子附近的老樹已經燒成火把,火把前有一個小黑影向他們走來。閃電猶如一把利刃割開夜幕,小黑影咧嘴而笑:“先生,你的主人去一旁休息了,索菲小姐看起來也有些累,下一曲我陪你跳好嗎?”
聽到“笑臉”被殺,車夫一個失神以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掏出一把小手槍,朝馬修所在的地方放了一槍。
“不!”戈貢佐拉不假思索地擋在馬修前麵,用自己的胸膛為他擋子彈。
“索菲小姐!”“索菲!”菲澤塔和馬修一起去接戈貢佐拉倒下的身體,車夫趁亂逃走。
接住戈貢佐拉,馬修摸到一手的血,連忙查看她的傷勢。“還好,沒有傷到要害,止住血就沒事了。”話雖如此,他的雙手卻抖個不停,所說的話好像是在安慰自己一樣。菲澤塔無暇顧及逃跑的車夫,幫馬修一起把戈貢佐拉帶進屋,點火、燒開水、準備好幹淨的紗布和藥,馬修卻慌得手足無措,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維基,他們是蘇格蘭的間諜,要在五天後女王去教堂祈福的時候刺殺她。”看馬修像無頭蒼蠅一樣,戈貢佐拉隻覺得好笑。她對自己的傷勢反而一點也不介意,任由鮮血帶著生命從體內流失。
“上帝啊,別說話了。”馬修終於找回一些理智,幫戈貢佐拉取出子彈、清理傷口,“你為什麽要擋在槍口前麵?”
“萬一傷到你怎麽辦?”
“你知不知道你差點送命?!”
“能送命就好了。”能死在心愛的人懷裏,那是多麽幸福的事,幸福得讓戈貢佐拉不敢期盼。
“你送命了,我怎麽辦?”馬修眼裏隻有她不停流血的傷口。
“書呆子,你從來沒有想過我是什麽人嗎?”昏黃的燭光照亮馬修滿臉的焦慮,他就是大天使拉斐爾本人,戈貢佐拉從來不曾懷疑過,“我是個刺客,還是個娼妓,我是要把你的侄女拐走的人販子。”
“你是我的病人!”感謝上帝,還是個聽話的病人,不會在他給她包紮傷口的時候亂動。
“要不是你當初不肯把維基交給我,我會把她變成和我一樣的娼婦。”戈貢佐拉看向一邊的菲澤塔,“維基,恨我嗎?”
菲澤塔搖頭:“你是我一輩子的恩人。”
處理完戈貢佐拉的傷口,馬修像剛經曆了一場惡戰,癱倒在一旁的椅子上。
戈貢佐拉支開菲澤塔,閉上眼睛深吸了好幾口氣,才下定決心開口:“你的五十馬克是我拿的。”
“什麽?”
“五年前,債主來討你哥哥欠的高利貸,是我拿走了能救維基的五十馬克,為了讓你能把她賣給我。”
馬修不說話。
“維基不是第一次殺人了,是我把她培養成沒有良知的殺手。你不恨我嗎?”
“你叫我怎麽恨一個為了保護我,可以置自己的生死於不顧的人?”
戈貢佐拉帶“笑臉”來的時候,已經做好讓他殺死馬修的心理準備,真的動起手來,她卻連眼睜睜地看著他受傷都做不到。
馬修長長地歎出一口氣:“我果然還是代替不了尼古拉斯。”
戈貢佐拉聽得一頭霧水。
“菲茲的出身已經讓她夠特別夠痛苦了,我隻想讓她太太平平地長大、嫁人,像任何一個普通女人一樣,幸福地過完一輩子。可你讓她變成一個殺人犯,還讓她卷進宮廷鬥爭裏。如果是生父,一定恨不得親手殺了你。可我愛你,哪怕知道你有個迷人的未婚夫,哪怕你毀了菲茲的一生,我還是像個傻瓜一樣不可救藥地愛你。”馬修無力地躺在椅子上,對著天花板幹笑,“尼古拉斯要是在天有靈,肯定不會原諒我。”第一次見到範的時候,馬修就打算讓一片癡心爛在心裏,可對一個為了自己,可以奮不顧身的人,他什麽都隱瞞不了。
“馬修,我和範訂婚,其實僅僅是一場交易。我對他一點感情都沒有。”戈貢佐拉摸上馬修冰冷的手,“我也愛你。”
“索菲……”
“馬修,抱抱我。”戈貢佐拉勉強支起身子,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人心疼,誘人的胴體在半解的衣衫下若隱若現。
馬修的呼吸和心跳越來越急促,在心裏不停地罵自己無恥,居然對病人起邪念,一個失神,已經被戈貢佐拉壓在身下。
“是第一次嗎?”戈貢佐拉輕笑。
處女是一種讚美,處男是一個笑話,性別歧視就是這樣無處不在。不過看戈貢佐拉的樣子,馬修覺得自己離告別“笑話”身份的日子不遠了。
“對不起,我隻想試試睡在喜歡的男人身邊是什麽感覺。”戈貢佐拉拿掉馬修的眼鏡,解散他的發辮,從額頭吻到眼睛、鼻尖、嘴唇、下巴,用嘴一顆一顆地解開他的扣子,一路吻下去,“我的大天使,我的拉斐爾,帶我去天堂。”
可憐的婦科醫生,第一次體會到女性獨特的生理結構除了繁衍後代和得各種與男性無緣的疾病以外的妙處,竟然是在被一個女人強暴的情況下。
菲澤塔知道怎麽照顧自己,不用大人提醒,也知道穿濕衣服會著涼。廚房裏的爐子很奢侈地點著火,掛在旁邊的濕衣服隨著爐火的溫度冒出絲絲水汽,一牆之隔的臥房不斷傳出不該讓小孩聽到的聲音。菲澤塔蜷縮在爐火都照不亮的地方,仿佛整個世界都忘了她的存在。叔叔在別人都不要她的時候毅然決定收留她,師父幫她樹立起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她當然希望他們能幸福,可是多塞特侯爵怎麽辦?他是個多好的人,就連對菲澤塔都那麽溫柔。菲澤塔喜歡躺在他的臂懷裏,就像小時候爸爸抱她的感覺一樣。如果她能再早出生十年,如果父母的美貌能遺傳給她一半,如果多塞特侯爵會愛上她,故事就可以有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了。可惜,一切都建立在“如果”上。
屋外依然雷聲陣陣,猶如命運的齒輪帶著不可阻擋的氣勢前進,愛情的列陣舞,已經到了換舞伴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