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巴別(3)
話說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
以前在“人魚號”上,約瑟從來沒有覺得這艘小得可憐的船有什麽可取之處。在海上顛得不暈船的人都沒法習慣,停在港口找都找不到。他實在是想不明白,斯第爾頓家族的商船最小的都是載重以“百噸”為單位的馬尼拉大帆船,四桅大帆船屬於標準配置,而七艘旗艦除了“米達倫號”以外,全都是應該嚴禁民間私造的五桅巨無霸。在龐廷群島第一次見識到斯第爾頓家族的船隊,約瑟唯一的感想是“造了這麽多船,英格蘭的樹居然還沒有被砍光,簡直是奇跡”。都說越有錢的人越摳門,約瑟覺得菲澤塔就是其中的典型——對用來賺錢的商船可以一擲千金,對自己的座駕就吝嗇無比,寧願在海上顛簸,也不肯多花點錢,多買點木頭,造一艘比救生艇大一點的船。
可是看到追在後麵的西班牙軍艦接連有三艘船笨拙地撞上礁石,還有一艘船嚇得落荒而逃,約瑟才知道“人魚號”有多靈活。
還沒交上手,西班牙艦隊就損失近半。對方的指揮官終於知道“人魚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不敢再莽莽撞撞地前行,剩下的船總算都平安無事地渡過了礁石區。
剩下的就純粹是比航行速度了。從小得可憐的“人魚號”上來看,巨大的西班牙軍艦潔白的風帆像晴天的雲朵,兩相比較之下,越發顯得自己渺小。為了增加速度,西班牙軍艦甚至連無風期備用的漿都用上了。側舷炮被推了回去,兩邊代之以密密麻麻的劃槳,“人魚號”後麵像是追了一群長翅膀的大蜈蚣。可是風力加人力的西班牙戰艦的速度,居然還比不過光靠風力行駛的“人魚號”。
“真是八嘎呐。”真介抄著手,鄙夷地打量西班牙戰艦,“他們的船是用來打仗的,又不是用來運貨的,載重不是主要問題,速度快才是王道。船身造得那麽寬,就靠橫帆來提高速度,隻有船頭一個三角帆來控製方向,真是笨得可憐的說。”
“那我們的船……”
“‘人魚號’可是大叔的傑作喲,”一提到“人魚號”,真介就眉飛色舞,“用最好的木材,按照當初大叔在大明國造船廠偷師學來的技術造的,是大叔一生的傑作喲。話說那時候在大明國的造船廠做學徒工,真是辛苦的說。什麽雜活都要幹也就罷了,那時候我才剛開始學漢語沒多久,就要說得像本地人一樣,不然的話,一旦被他們發現我是日本人,我就完蛋了。”
“為什麽?”
“那個……大明國和日本的關係自古以來就不太好。”真介不好意思地搔著隨風搖擺的黑色短發,柔軟的發絲經常讓約瑟聯想到出生不久的小貓小狗身上的絨毛,“雖然兩國之間經常通商,總難免有些海盜什麽的。大明國人稱日本人為‘倭寇’……沒辦法,日本土地資源太貧乏了,尤其是沿海地區,就像大叔在日本時住的小村子。小姐也在那裏住過喲。土地貧瘠得沒法種莊稼,出海捕魚也不是每次都能豐收,有時候不靠搶劫,根本活不下去。而且‘倭寇’也不全是日本人,一大半是南洋人和朝鮮人,其中還有許多從歐洲來的南蠻人。不過……嘛,總之,大明國人對日本人的印象一直不太好。如果被大明國的船工發現一個日本人在他們的造船廠偷師,肯定會以為是為了偷學技術,好造出更好的海盜船來。萬一說的漢語不夠流利,一旦被發現是日本人,後果相當嚴重。學不好漢語,就是死路一條,大叔的漢語就是這麽練出來的。”
學不好就是死,這種學語言的方法……很刺激。想來學習效率一定很高。
西班牙艦隊被遠遠地甩在後麵,還要“人魚號”控製船速,才能保證他們不會失去追逐的信心。和緊張的西班牙船長們相比,“人魚號”上倒是一派輕鬆。
真介還在對約瑟侃大山:“其實當時也沒有那麽難啦。大明國土地太廣,帶點口音也沒關係,遇到不會說的詞,就隨便發點什麽聲音糊弄過去,大明國人會以為是什麽小地方的方言。大明國東麵沿海的方言確實和日語很像,再說在當地聽得久了,就自然而然的會說了。小姐才厲害呢。你們的語言和日語一點都不像,她隻在日本住了幾個月,就會用日語和當地人吵架,居然還吵贏了喲,口才真是讓我這個日本人都……”
約瑟正聽得津津有味,真介的聲音卻突然刹住,回頭看了看追在後麵的西班牙軍艦,突然趴在甲板上聽了聽,然後一躍而起:“やっぱり……(1)”
不知出了什麽事,真介急得在甲板上到處亂跑,可誰都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船被小畜生咬穿啦!船被小畜生咬穿拉!”凱撒的鸚鵡“傑克”聒噪道,“船要沉啦!船要沉啦!”
“‘傑克’,閉嘴!”凱撒喝住老鸚鵡,側耳聽了聽,卻也臉色大變,“船艙漏水了!”
真介在一邊拚命點頭。他剛才說的就是這個,隻是因為太心急,忘了用英語該怎麽說。
船在海上漏水意味著什麽,連外行都知道。凱撒負責掌舵,走不開,甲板上隻留下範和雙胞胎控帆,剩下的人都立刻下到底艙。
“人魚號”船艙的最下層是倉庫,從樓梯上滑下去,隻看到一個個木桶漂浮在齊小腿深的水裏。艙壁上,海水正源源不斷地從四個胳膊粗細的孔往裏麵湧。底艙的老鼠已經在忙著往外跑,“南瓜”正好守在樓梯口,趁機把藏在倉庫的老鼠一網打盡。相比之下,比“南瓜”還年長一些的米迦勒就什麽忙都幫不上了,隻會坐在樓梯上咬著手指,看媽媽在底艙忙活。
“看在上帝的份上,終於有人來了。”索菲用肩膀頂著木板,壓在艙壁上,總算堵住了一個缺口,濕漉漉的頭發和裙擺讓她狼狽不堪,可還有三個孔她堵不到。索菲也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被嚇得手忙腳亂,讓米迦勒去甲板上叫人幫忙,可隻有兩歲多的孩子似乎根本聽不懂母親的命令是什麽意思。索菲也不知道現在應該先堵著一個孔再說,還是先放著不管,去叫人幫忙。萬幸甲板上的人也及時發現了異狀。
備用木板都漂在水上,很快就能找到。幸好孔都不大,雖然水流湍急,一人堵著一個洞,還是堵得住的,剩下的就忙著往外舀水。
“‘尼可’君也真是的,咬著船也咬得輕一些啊。”真介找出榔頭,咬著手指粗的釘子,去修補漏洞。
這些洞是被動物咬出來的?
“你以為‘人魚號’造得這麽小是為了什麽?還不是怕造得大了,‘尼可’咬不住。”菲澤塔用肩膀頂著船艙,覺得裙子真是礙事無比。還是男裝好,就算衣服濕了,也不會拖泥帶水。
“維基,‘尼可’怎麽不在?”
“它嫌地中海的海水鹽度太高,不舒服,留在直布羅陀海峽不肯進來。”
“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小東西。”索菲換了個姿勢,用另一邊肩膀繼續頂著艙壁,“大叔,你動作快點。”
“大叔已經很快了。”真介嘴裏含著釘子,說話有些含糊不清,“夫人也別太怪罪‘尼可’君,畢竟它對我們而言,還是很重要的夥伴。”
約瑟看了看船艙上的洞,想到以前做雜役的時候,幫著真介一起清理附著在船底的貝殼和海藻,看到“人魚號”的船底兩邊的木頭上帶著奇怪的花紋。約瑟問過為什麽要在吃水線下麵刻奇怪的花紋,甚至猜測這可能是日本的一種祈禱海船平安歸航的符咒。不過對約瑟的猜測,真介隻是苦笑著搖頭。現在回想起來,奇怪的“花紋”確實像是什麽動物的牙印,一邊一排,左右對稱,隻是大得讓人難以聯想到這是被什麽東西的牙齒咬過留下的痕跡。“尼可”到底是什麽東西?能咬住船!
“人魚號”上人手不夠,雖然及時對底艙的漏洞做了修補,要把船裏的水舀光,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做到的事。船身平白無故重了不少,晃來晃去的水和漂在水裏的裝食物、淡水以及其他補給的木桶讓整艘船更難保持平衡。“人魚號”的速度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
西班牙艦隊中的“勝利號”第一個追上“人魚號”,側過船身,密密麻麻的炮口從舷窗推出。凱撒看見蔓延到“人魚號”甲板上的陰影,猛打舵盤,“人魚號”整艘船都隨之劇烈傾斜。
“轟轟轟轟轟……”“勝利號”的二十多門火炮齊鳴,連綿成一片震耳欲聾的巨響。
“人魚號”堪堪躲過對方的炮火,如果掌舵的不是航海經驗豐富的凱撒,急轉彎的傾斜和炮彈掀起的海浪恐怕已經把“人魚號”掀翻。隨著船身的劇烈傾斜,在底艙做緊急搶修工作的人一片人仰馬翻。約瑟重重地撞上艙壁,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被菲澤塔拉到一邊。等他回過神,就看見一個裝滿淡水的木桶飄過來,重重地砸在他剛才所在的地方。漏洞重新敞開,海水再次洶湧而入,不過等船艙裏的人恢複平衡以後,立刻就把漏洞堵回去。
“盡快把漏洞堵上,水能舀出去多少是多少。”看到底艙裏的情況基本穩定了,船長立刻抽身去甲板穩定人心,“我出去看看。”
甲板上比船艙裏麵亮不了多少,緊隨其後的“勝利號”船帆的影子把整艘“人魚號”都籠罩其中,以兩艘船之間的距離,菲澤塔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對方船長的長相。
“丫頭,怎麽辦?”凱撒的喊聲幾乎淹沒在又一陣炮火的轟鳴中。
“人魚號”的船身太重,吃水變深,水流的阻力嚴重減慢了速度。即使已經提速至極限,也不過是和西班牙軍艦不相伯仲。凱撒現在隻能仗著“人魚號”的靈巧,遊走於“勝利號”的射程之外,但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
“用‘人魚號’做誘餌,果然還是太冒險了些。”菲澤塔看了看海裏的海豚,“去搬救兵吧。”
“隻怕那幫狗娘養的還沒趕來,我們就完蛋了。”隨著飛轉的舵盤,“人魚號”的船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勝利號”隻能用側舷攻擊,但是隻能直行,“人魚號”占了“勝利號”要不時調整位置的便宜,才能勉強居於上風。但是現在“勝利號”牽製住“人魚號”,另外五艘船正四麵包抄而來,等西班牙艦隊的包圍網成型,“人魚號”就隻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天上傳來一聲清越的鷹唳。
看到天上的白鷹,馬修想到辦法了:“菲茲,‘小雪’聽你的話嗎?”
菲澤塔抬起頭,也看到了在天空盤旋的“小雪”。納賽爾擔心“人魚號”的安全,一直讓“小雪”跟著他們。雖然整天口口聲聲說要讓納賽爾做“先夫”,菲澤塔一直都覺得“前夫之三”確實是個很講義氣的哥們。
“‘小雪’會聽我的話,不過讓它去送信,也不會比海豚更快。”
“不是送信。”馬修指著甲板。
底艙的食品倉庫漏水,藏在裏麵的老鼠都逃出來了,“南瓜”正好趁即將船上的老鼠一網打盡。南瓜色的虎紋小貓對自己的戰果十分有成就感,把死老鼠都擺在甲板上,希望有誰能看到,給它撓撓下巴、讚揚幾句。可現在整艘船的人都忙著應付追兵,沒有人注意到它。“南瓜”一氣之下,把馬修養的實驗用老鼠也全都咬死了擺在甲板上,可依然沒有人理它,讓南瓜色的虎紋小貓不禁有些氣餒。和船上無暇顧及“南瓜”的人類不同,跟著船的海鷗很快就注意到了“南瓜”擺在甲板上的美食,飛下來享用“南瓜”的戰果,氣得“南瓜”和它們大戰一場。
“怎麽了?”菲澤塔現在可沒有心思管老鼠的死活。
“‘南瓜’。”馬修勾勾手指,讓“南瓜”過來。
終於有人注意到“南瓜”的豐功偉績了。“南瓜”像個授勳儀式上的老將軍,昂首挺胸地走到馬修麵前,眯著眼睛,享受他的手指給它撓癢癢。
“‘南瓜’,乖孩子,去抓幾隻海鷗來,要活的,別咬死。”
“南瓜”對偷吃它的勞動成果的海鷗極為憤恨,這下正好公報私仇。小貓弓起背,以猛虎下山的氣勢撲進體型不比它小的海鷗之中。
“菲茲,找個東西,把‘南瓜’抓到的海鷗都關進去。注意,千萬不要弄死,也不要弄傷。”馬修留下莫名奇妙的話,就轉身回船艙。剩下不明就裏的菲澤塔和咬著海鷗的“南瓜”大眼瞪小眼。
海上的食物太難找,即使看到不少同伴被“南瓜”抓走,海鷗也不願意放棄近在眼前的美食。而且被抓的海鷗並沒有被殺死,隻是被關進一個空木桶裏,海鷗更加有恃無恐地撿眼前的現成便宜。等馬修捧出一個大罐子和一小桶酒回來的時候,“南瓜”已經活捉了十幾隻海鷗了。
馬修一打開酒桶,烈酒馥鬱的醇香立刻牽住了凱撒的鼻子。看到馬修手裏的酒桶,凱撒一聲慘叫:“老學究,你要幹什麽?!”即使戰況緊急,凱撒也無法允許別人擅動自己的心愛之物。那可不是朗姆酒之類在歐洲就能買到的便宜貨,而是白晨特意從中國給他帶來的老白幹,凱撒連一口都還沒喝過,打算留著以後慢慢享用的。
“你想死還是想活?”馬修不理他,從大罐子裏的水中取出一塊白色的東西扔進烈酒,不斷攪拌,直到那塊白色的東西完全融化,然後把酒都倒在海鷗的身上。
“老學究,給我留點。”看到馬修肆無忌憚地暴殄天物,凱撒都快哭了。
“這東西有劇毒。”馬修把桶裏的酒全都倒掉。
“叔叔,你要做什麽?”
“叫‘小雪’把這些海鷗往後麵的船上趕。”
看到馬修把自己辛辛苦苦抓來的海鷗全都放走,“南瓜”非常不高興,還要去抓,剛跳起來,就被菲澤塔拎住脖子後麵的皮毛。馬修說那東西有劇毒,菲澤塔可不想讓“南瓜”被毒死。可即使是被菲澤塔拎在半空中,“南瓜”依然不忘對逃走的海鷗張牙舞爪地示威。
甲板上的老鼠吃得差不多了,而且還有“南瓜”對它們虎視眈眈,海鷗一得到自由,立刻飛得遠遠的,還來不及為貓不能飛而感到慶幸,就看見一隻鷹向它們撲來。
馬修對著飛走的海鷗畫了個十字:“對不起,我也是迫不得已才這麽做。”
“叔叔,你在它們身上塗了什麽東西?”
“白磷。”
和一般的海船比,“人魚號”上的生活算得上是相當優渥了,甚至每天都能吃到熱騰騰的熟食。但是過於小巧的“人魚號”注定沒法帶太多的補給,一直保留火種不安全,也太浪費燃料。會自燃的白磷可是個引火的好東西,所以船上一直備著。可是菲澤塔從來沒有想過白磷還可以這麽用。
海鷗身上高純度的酒精很快就揮發殆盡,剩下的白磷立刻燒起來。“勝利號”上的人原本還納悶“人魚號”上的鷹把海鷗往他們的船上趕,究竟目的何在,沒過多久,就看見海鷗變成一個個飛過來的小火球。
看到海鷗身上燒了起來,“小雪”立刻躲得遠遠的,回龐廷群島向主人報信。燃燒而墜落的海鷗在“勝利號”上下了一場火雨,“勝利號”的船帆上燃起了熊熊烈焰。
“這是巫術!那艘船上有巫師!”不知誰喊了一聲,“勝利號”頓時陷入一片混亂,船長和大副開槍打死了幾個帶頭自亂陣腳的人,還是沒能讓剩下的人冷靜下來。
“哈哈哈……”看到“勝利號”亂做一團,凱撒幸災樂禍,“老學究,真有你的!”雖然老白幹的事依然讓他耿耿於懷。
“太殘忍了……”“人魚號”暫時脫險了,隻是可憐這麽多海鷗被殘忍地活活燒死。馬修歎了口氣,知道自己說的話有些道貌岸然,可他確實沒覺得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地方。
馬修原本隻想讓海鷗去燒掉“勝利號”的船帆,讓他們追不上“人魚號”,可有一隻海鷗不知是不是在老白幹裏麵喝醉了,居然鑽進“勝利號”的炮膛,身上的火焰立刻點燃裏麵的火藥。
隨著“轟隆隆隆……”的聲音,“勝利號”從中間開始,向著兩頭次第爆炸,最後整艘船都化為一個熊熊燃燒的大火球,慢慢沉入海中。由於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出乎任何人的意料,——甚至連始作俑者都始料未及,遑論遭到奇襲的“勝利號”,——船上的人都沒來得及跳海逃生,便隨著火焰化為灰燼。“勝利號”全船人員無一生還。
另一艘西班牙戰艦“探險者號”離“勝利號”最近,原本打算配合“勝利號”對“人魚號”左右夾擊,可兩艘船剛調整到並駕齊驅、將“人魚號”夾在中間的隊形,“勝利號”就爆炸了。
“人魚號”被爆炸產生的氣流和巨浪往前推,船上一片人仰馬翻,好在因為船小,所處的位置低,受到的損失還不大,隻是被飛濺的木條在船帆上劃了道五米多長的口子。
“探險者號”就沒有那麽好的運氣了。爆炸時橫飛的木板鋒利不亞於鐮刀,“探險者號”的船長直接被從“勝利號”飛過來的木板腰斬。船上群龍無首,好在大副的反應還算快,立刻接過指揮權,命令揚帆追上“人魚號”。可惜在“勝利號”的爆炸中,不幸遭殃的不僅是倒黴的船長,還有“探險者號”的主桅杆。雖然挨了不少“飛刀”,“探險者號”的主桅杆看起來安然無恙,可是風一吹,主桅杆竟然直挺挺地倒了下來,砸死砸傷了不少人。
“探險者號”幾乎成了“癱瘓者號”,停在海上動彈不得,還擋住了路,讓後麵的船也沒法及時追上來。於是趁著海上硝煙彌漫,西班牙艦隊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人魚號”抓緊時間逃之夭夭,重新和追在後麵的西班牙軍艦拉開距離。
通過望遠鏡,加西亞看到一個穿著修女袍的英俊少年就坐在“人魚號”的船尾。一般男人扮女裝,都會令人作嘔,可“人魚號”上穿女裝的少年隻給人一種不諳世事的天真爛漫的感覺。俊美到令人窒息的少年麵孔配著象征禁欲而顯得格外性感的修女裝,不但不會讓人覺得別扭,隻覺得他像個剛到人間的天使,隻是因為不知道人間的風俗習慣,才會誤著異裝而不自知。“少年”的雙腳悠哉地在半空中晃悠,似乎“他”是來地中海度假,而不是正被西班牙軍艦追殺。
那就是“人魚號”的船長,被稱為“伊麗莎白的雜種狗”的斯第爾頓!
對方居然還在向他揮手!加西亞幾乎把手裏的望遠鏡捏到變形。“他”那五根手指是什麽意思?“他”那五根該死的手指到底算是什麽意思?是打掉了五艘船?還是在提醒加西亞,他他媽的隻剩五艘船了?應該是“隻剩”吧?人的拇指比其他手指少一個指關節,隻能算半根手指,就像被“勝利號”炸得半殘的“探險者號”隻能算半艘船。可憐的望遠鏡終於成了替死鬼,被加西亞狠狠地砸碎在腳下。
雙方從頭至尾沒有交過一次火,“人魚號”沒有損失一兵一卒甚至哪怕一顆炮彈,追在後麵的西班牙艦隊就損失過半了。自從加西亞十五歲從軍以來,勝仗打過,敗仗吃過,可他從來沒有哪一次輸得如此難看過。如果“人魚號”的船長是個和凱撒差不多年紀的老海盜,加西亞或許輸得還服氣些,可是看斯第爾頓船長的年紀,應該不過是個半大小孩,絕不可能超過二十歲,可能甚至都還沒有滿十五歲。“人魚號”船長稚氣未脫的臉像扇在西班牙老將軍臉上的耳光,俊美到簡直天理難容的容貌讓人不由得怨恨上帝究竟對“他”有多偏心,才沒有用一副愚不可及的頭腦來匹配一張如此美麗的麵孔。
不過加西亞很快就會讓眼前囂張的美少年笑不出來。
“人魚號”的船帆上多了個蔚為壯觀的洞,小口子被海風扯得越來越大,加上船艙裏的水還沒有舀出去多少,“人魚號”的速度終於不敵西班牙軍艦。加西亞就不信“人魚號”上的人還能使出什麽幺蛾子來,對付依然完好無損的四艘西班牙軍艦。
“船長,後麵有船追上來了,”瞭望員的喊聲打斷了加西亞的思路,“是斯第爾頓家族的船。”
“什麽?”加西亞接過副官遞來的望遠鏡,看到後麵有十幾艘潔白如雪的船正向他們駛來,桅杆上掛的是英格蘭的國旗和斯第爾頓家族的玫瑰人魚旗。
那是伊密爾的“米達倫船隊”。
“斯第爾頓家族的船怎麽盡是這種怪胎?”副官說出了加西亞心中的想法。
追上來的怪船長度介於標準的單桅帆船和雙桅帆船之間,潔白的船體看不出是用什麽造的,沒有舷窗,沒有側舷炮,隻有甲板上一門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船首炮。但是怪船的航行速度極快,簡直不是在水麵航行,甚至不是滑行,而像是貼在水麵上飛,不過幾分鍾時間,望遠鏡裏的白色怪船已經從米粒大小成了蠶繭大小。
“傳我的命令,立刻降下旗艦旗,讓‘探險者號’偽裝成旗艦,以‘探險者號’為中心擺雁行陣。”加西亞下令。
“米達倫船隊”火炮數量有限,整支船隊的火炮全都加起來,也比不上西班牙艦隊一艘船的武裝力量。局限於火炮的準頭,這種船隻能像豺狼之類的小型肉食動物一樣,對獵物群起而攻之,靠數量來提高瞎貓碰到死耗子的幾率。可惜他們麵前的是有頭腦有武裝還有優秀指揮官的西班牙戰艦,不是大草原上隻會傻乎乎地等著被吃掉的食草動物。
柿子撿軟的捏,尤其是軟柿子是指揮官的時候,更是眾矢之的。“探險者號”正處於半癱瘓狀態,還偽裝成旗艦,肯定會成為首當其衝的靶子。雁行陣會給人以“隻要不顧一切地硬著頭皮長驅直入,就可以先解決一個傷勢嚴重的對手,甚至擒賊擒王”的錯覺,尤其是在對手沒有在正規的軍事學院學習過用兵陣法的情況下,排兵布陣上的外行更難看出雁行陣其實是個陷阱。看“米達倫船隊”的航行速度,船長一定對自己座駕的敏捷度很有信心,應該會采取從中間突擊擒王的戰術。隻要對方的船上當,雁行陣兩邊的船立刻可以收攏隊形,形成“米達倫號”被西班牙軍艦“夾道歡迎”的局麵,也就是海員所謂的“死亡峽穀”。“米達倫船隊”的船都沒有側舷炮,而西班牙艦隊的船隻側舷都是火炮最集中的地方,等“米達倫船隊”進入雁行陣以後,就隻有做活靶子的份了。
加西亞還在思量如果對方的指揮官不上當,該如何應對,為首的旗艦“米達倫號”已經傻乎乎地衝進西班牙艦隊的陣型。
半吊子果然是半吊子,歐洲邊遠島國的烏合之眾怎麽可能是西班牙正規海軍的對手?加西亞在心中冷笑。看來是自己高估了對手。
隨著加西亞一聲令下,尚完好無損的四艘船左右包抄,把“米達倫號”圍在裏麵。“米達倫號”似乎也慌了,在超出射程一半的地方就開炮。加西亞剛想笑話“米達倫號”的船長果然是沒見過大陣仗的軟蛋,一看到西班牙軍艦的陣勢,就嚇傻了,白白浪費炮彈,接著就聽見“轟”的一聲……
加西亞學到了軍旅生涯中十分重要的一課——永遠不要小瞧怪胎,因為怪胎的思維和行動方式永遠出乎任何正常人的意料,他們做得到的永遠是你想不到的。
隨著“轟”的一聲,打橫停在雁行陣中間的“探險者號”被“米達倫號”的船首炮在一倍半的射程外打了個對穿。同時由於大炮的後座力,過於輕巧的“米達倫號”居然從雁行陣倒退出去。原本打算對“米達倫號”左右夾擊的西班牙戰艦“海螺號”和“摩爾人號”隻有幾發炮彈打到“米達倫號”的船頭,剩下的全都撲了個空。“米達倫號”的船首帆被打得一片狼藉,慘不忍睹,可潔白的船身在西班牙軍艦的夾擊之下,竟然安然無恙。
“痛み(2)!”“人魚號”上傳來小個子船工的哀嚎,甚至在“聖伊莎貝拉號”上都能聽見。
自從離開撒丁島,至今為止連同剛剛被徹底打殘的“探險者號”在內,西班牙艦隊已經折損五艘船,還不算臨陣脫逃的“無敵號”,而“人魚號”也終於關榮地掛彩——不是被西班牙的戰艦打的,而是剛才“米達倫號”的炮彈穿過“探險者號”以後,炮彈餘勢不減,結果一個不小心,把斯第爾頓家族大老板的座駕“人魚號”的船尾也打掉了,純屬烏龍事件。
“我要殺了他!誰都別攔著我,我一定要殺了他!”看到“人魚號”的船尾隻剩一個冒黑煙的窟窿,要不是雙胞胎一邊一個架住真介,他絕對會跳下海,遊到“米達倫號”上去和伊密爾拚命。
從“米達倫號”開炮時的位置,到“人魚號”的船尾,距離大概是普通大炮射程的兩倍。對方的火炮射程比自己大一倍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隻要“米達倫船隊”的船留在西班牙軍艦的射程外開炮,西班牙的軍艦就都是隻能挨打不能還手的活靶子,更不用說“米達倫船隊”的船隻都速度奇快,而且看不出材質的白色船體居然刀槍不入!要不是“探險者號”做了替死鬼,恐怕被徹底打成廢物的就是真正的旗艦“聖伊莎貝拉號”了。
不幸中的萬幸,“米達倫船隊”的旗艦船長正忙著鬱悶為什麽自己的船輕得僅僅因為船首炮開了一炮,大炮的後座力就導致整艘船都會往後退,暫時沒心情理會盡在眼前的敵人。趁此良機,加西亞立刻下令疏散船隊,免得被“米達倫船隊”集中火力攻擊。好在“米達倫船隊”也不戀戰,而是加速行駛到“人魚號”旁邊,扔下繩索。兩艘船拖著“人魚號”走,剩下的十來艘船密密麻麻地圍在“人魚號”四周,形成一個刀槍不入的盾牌。
“怎麽樣?還是我第一個到!其他船隊都被我遠遠地甩在後麵了。”“米達倫號”的小個子船長伊密爾雄糾糾氣昂昂地登上“人魚號”,頭上擼不平的呆毛也隨之搖得分外歡快。
伊密爾本以為自己及時出現,給大老板解了燃眉之急,應該至少能聽到不少“多虧了你,我們才能得救”之類的恭維話,可隻有約瑟給了他一句“原來這船是你的。”
“你以為這船是格裏菲斯那小白臉的是不是?”伊密爾暴跳如雷。
反應真快,而且一語中的,看來覺得潔白無瑕的格裏菲斯和潔白無瑕的“米達倫號”更般配的人絕不是隻有約瑟一個。
約瑟的個子在男人中屬於偏矮的,但是為了不讓視線的高度影響自己說話的氣勢,伊密爾依然得像隻跳蚤一樣在原地蹦躂,是真正的暴“跳”如雷。可是跳了沒幾下,伊密爾就雙腳離地,跳不下來了。
在伊密爾身後,真介用小太刀“鬼出”的刀鞘挑著他的衣服領子,把他整個人都提起來。
“新來的小哥,打擾了。我有很重要的事需要現在和伊密爾大人說。介意我們稍微失陪一會兒嗎?”真介依然習慣性地掛著討好人的笑容。
約瑟趕緊點頭。不知為什麽,約瑟覺得真介的笑容給人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失禮了。”真介象征性地向約瑟彎了彎腰,用“鬼出”的刀鞘挑著伊密爾的衣領,把他拎到“人魚號”還在冒煙的船尾,“伊密爾大人,你看,是不是很慘?”
“確實……”
“那麽是被誰打的呢?”
伊密爾艱難地回過頭看了看真介:“我?”
真介點了點頭:“居然讓小姐重要的座駕受到了如此嚴重的損傷……”
似乎是意識到自己可能做錯了事,就連伊密爾頭上向來“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的呆毛都蔫了下去,想假裝自己隻是一撮普通的頭發。
“伊密爾大人,犯下了如此嚴重的錯誤,請你切腹謝罪吧。”真介把“神隱”拔出鞘,“我來幫你介錯(3)。”
“人魚號”的船員是大老板麾下的直隸下屬,在斯第爾頓家族的地位與七位旗艦船長旗鼓相當,甚至還有過之而無不及。“米達倫船隊”的其他船長們不敢隨便插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旗艦船長被“人魚號”的船工滿甲板地追殺。
注釋:(1)日語:果然……
(2)日語:痛!
(3)“介錯”是指在日本切腹儀式中為切腹自殺者斬首,以讓切腹者更快死亡,免除痛苦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