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巴川已被樓下的馬嘶和人聲吵醒,伴著一些或粗獷、或低沉的說話聲,還有杯碗的碰撞聲,敲醒了整個清晨。
也讓這家店終於有了些店的氣息,關外本就人煙稀少,在前朝幾百年,這裏本是著名的通商要道——絲路的必經之處,然而近年來卻已經逐漸冷清,像是一位失勢的官員,從門庭若市,倏然間便門可羅雀。
除了之前到流風城和在方老板的春雅苑之外,這裏是讓他睡的最踏實最香的地方,雖然,這裏的床硬的有些像是睡在了石板上,夜裏的風聲也從不休止,砂石簌簌的擊打在窗上,像是結伴想要擠進這屋子裏,但這些雜聲卻像是讓嬰兒入睡的童謠,也讓巴川每夜都能睡個好覺,仿佛曾經的一切都逐漸被吹入了黃沙深處。
他走下地,打開窗戶,清晨的風夾著微微的涼意趁機溜了進來,巴川稍微活動了下腿腳,全身的關節如同爆豆一樣嗶嗶剝剝的響起,然後又做了幾個怪異的動作,或迅捷,或緩慢,直至將近半個時辰後額頭上微微滲出汗水方才停下。
他站在窗前向遠處眺望,忽然看到一個黑點,不多時,這個黑點變成了一個輪廓,然後漸漸清晰。
一匹馬,一個人。
馬是純黑的,沒有一絲的雜色,像是一道影子。
人也是黑的,一襲黑衣,一柄黑色的劍,黑色的絲巾圍在臉上隔去風沙,隻露出一雙黑色的眸子。
像是從夜裏來,從夜的黑暗中。
巴川輕輕關起了窗,隻露著一絲縫隙。
他饒有興致的看著這個黑衣男子慢慢走近。
他並沒有騎馬,而是拉著馬走,走的很慢,像是舍不得走完這條路,所以生怕走得太快而到的太早。
他把韁繩隨意的係在馬廄的木柱上,然後走向小店,隻不過,在即將消失於巴川的窗縫中時,忽然停了一停,然後才走了進去。
這樣的裝束並不平常,但也不見得太過紮眼,所以進門的一瞬,有幾個人轉過頭細細打量了一番,隨即便又繼續推杯換盞。
這黑衣人走到一張空桌前,慢慢的坐下。
要了一碗水。
來到這裏的人本就不多,來了不喝酒的人更少。
但小馬還是三步並作兩步的端來一碗水,就像是一條最聽話的狗,聽見了主人的召喚。
不管對誰,無論是要五斤羊肉,三壇酒,甩手便是五兩銀子的大主顧,還是隻喝一碗水,隻給兩文錢的小氣客人,小馬都是這麽熱情的,所以,以前沙河鎮有三家這樣的店,現在隻剩下這一家。
巴川走下了樓,像是平常一樣走到挨著窗戶的空桌上,正好麵對著那黑衣人的側臉。
不多時,小馬便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羊肉臊子麵,還有一壺燒酒。
巴川第一天吃的就是羊肉臊子麵,一壺酒,之後的每一天,巴川不說,小馬也未曾換過。
每天的初始,這一碗有著足量肉塊的臊子麵和一壺燒酒能讓巴川獲得最大的滿足,他本就別無所求。他忽然發現,這樣的生活,雖然平淡,雖然無聊,但卻讓自己逐漸平和,他不再夢到那一場血戰的屍橫遍野,逐漸淡忘所謂的江湖恩怨,隻是在午後的窗前,用一壺酒讓自己在微醺中看著滿目黃沙然後想起那些有過的快樂的日子,關於六扇門的舊人,關於陸家的兄妹,還有白白胖胖的方老板,和那個總是嬉皮笑臉好似沒有正經的鍾離行歌……
其他的,刻意也罷,習慣也好,好像真的淡了不少。
隻要不想,就會忘的,是吧。
半壺酒已經悠悠的散入體內,屋子裏,好像也漸漸暖了。
也許不想的,就可以忘,但有一點他卻沒有辦法淡忘,至少短時間內無法忘卻,那就是自己的武功。
不論誰的武功練到了他這樣的地步,想忘得幹幹淨淨,恐怕都要比一個普通人練到他這樣的地步還要難上不少,所以他不僅聽得到那些大漢們的低語,也聽得到坐在距離自己不足丈許的黑衣人的呼吸。
他也聽到了坐在另一頭那兩桌十幾名大漢的低語,在講一件事情,或者說在講一個關於這片沙海的一個傳說——
在沙漠的深處,有一匹長著紅色眼睛的狼,這匹狼全身如雪,在月光下毛色如銀,清亮詭異,據說已經存在了成百上千年,而且神出鬼沒、行跡難尋,隻在沙漠月圓之際出現在一處泉水邊。
因為隻在每年的月圓之際,這處泉水在圓月的光輝下會長出一種草,名為七星,這種七星草一年十個月都在沙土中生長,根係直插地底可達丈許,隻在每年五六月露頭,七月月圓時開花,這七星草開花時會散發出一股異香,吸引水中的一種更為奇特的魚鑽出水麵。
這種魚平日眠於地底,無影無蹤,至於為何無人得知。隻聽說其背脊鱗片如鐵扇,色澤青黃,潤滑緊密,看似鐵片一般,故稱鐵背魚。這種魚有時候會受七星草花開異香之誘奔遊而出,環繞七星草之側,蓄力躍出咬食花蕊,而咬食了花蕊之後的鐵背魚則如人飲烈酒一般會迷醉水中,同時變的通體赤紅,東搖西擺難以自知,然後銀狼則會奔出捕食鐵背魚,但隻捕食其中吃過七星草花蕊的鐵背魚,其他則置之不理,捕食幹淨後才會悄然離去。
而據說這頭銀狼之所以可存活成百上千年,而且來去無蹤,凶猛異常,便是因為吃了吞食過七星草花蕊的鐵背魚,可以長生不死,長百年功力,神力通天,而且刀槍不入!
但卻無人能捕食到,一來是因為這樣的時機實難遇到,並不是每次七星草花開都會引出鐵背魚,更重要的是,曾有人遇上這樣難得的時機,卻被忽然奔出的銀狼偷襲而死……這銀狼曆經千百年而不死,若不是修煉為妖便已經成神,因此非凡人所能抵擋。
至於這銀狼是否成妖成神或者不足為信,但這銀狼古怪而又凶殘、非一般人所能抵擋卻是千真萬確。
但據說,今年有人已看到七星草長出了根苗,甚至看到了有鐵背魚的蹤影,因此如果能藏匿在泉水邊伺機而動,捕得一尾吃了七星草花蕊的鐵背魚,即使長生不老是假,起碼也能延年益壽,大漲功力,甚至肉身通神!
但這件事到現在還鮮有人知,至於那片泉水,正是距離此處大約十五裏外的、相思泉!
巴川聽到此處,也想起那相思泉。
就站在那塊被風沙侵蝕了許久的石碑上遠眺,就能看到那片清澈的泉水,整個湖水呈圓月形,南北約二三十丈,如果俯視著片泉水,像是一隻橫著的巨大眼睛。
這泉水周圍俱是沙漠,風沙四起卻不沾塵,沙浪堆疊卻不幹枯,乃是這片沙海的一處神地,一說乃是佛祖釋迦牟尼賜福雷音寺的一碗聖水傾出,一說是觀音菩薩當年為助唐三藏順利取經而從紫金瓶灑出的一滴甘露。
但無論何種傳說,這處泉水確實已存在了很久,而且成為沙海一大奇觀,曆經千百年而不幹涸,這泉水地處邊關,出而到塞外,天涯不知處,若是隨軍出征往往九死一生,且又因泉形如眼,仿若親人落淚,所以便被稱為“相思泉”。
因為這泉水,讓這片綿延千萬裏的沙漠宛如一個多情的女子,有一汪多情的眼眸注視著天空,等待著她未來的情人。尤其夜裏,仿佛真的是沙漠的眼,與月光交相輝映,遠遠望去,水波宛如一片靈動的琉璃,如夢似幻,水波輕動,仿佛也晃動了整個天空和心潮。
泉邊還修築有一處精致的小閣樓,相傳是某個富貴之家的賞月小閣,但卻空置許久,但矗立泉邊,廊閣淺臥,在月下影影綽綽,倒也算是一處怡人的好景致。
巴川雖然隻看過兩次,但那蕩漾的湖波,確實讓人心曠神怡。
接下來便是他們準備叫更多可靠的兄弟,如何埋伏在周圍,巴川已經無意繼續偷聽了,他對那子虛烏有的傳說本就興趣缺缺,即使是事實,他既不想功力大增,也不願活得太久,所以任它是銀狼也好,金獅也罷,還不如碗裏的羊肉來的有滋味。
尤其,還有一個讓他覺得更有興趣的黑衣人。
不過他隻是有興趣,他總覺得這個黑衣人來的很不尋常,可能還要發生什麽,但他已經決定,不論黑衣人幹什麽,隻要不是放火燒店,不用那柄黑色的劍刺向自己的腦袋,他決計什麽都不管,一定。
畢竟他來這裏不是為了管閑事的,他現在也不是什麽六扇門的總捕頭,不論誰,能放的下自己所有的身份,都能舒舒服服的輕鬆過日子的。
所以巴川此刻輕鬆得很,就像是一隻吃飽的貓,隻盼著能有幾隻鳥或者幾隻老鼠在眼前晃一晃給自己一點樂子,好讓自己能像往常一樣趴在桌子上再美美的睡上一覺。
他最近的睡眠一向好得很,好的幾乎都有點過頭了,一天不睡上兩覺簡直像是少吃了兩頓飯,可能是之前錯過的那些應該睡而沒有睡成的覺,這段日子要全都補回來。
那十幾名大漢還在竊竊私語,不時還發出一些忍不住的笑聲,好像那吃了七星草的鐵背魚已經在老馬廚房的鍋裏燉的又香又爛了。
而那黑衣人還是靜靜地坐著,麵前的一碗水並沒有喝一口,好像要的這碗水,不是用來看,而是要來陪他一起坐著的,要一碗水陪自己,巴川為這個念頭感覺好笑,幾乎也要笑出聲了,怎麽這黑衣人會這麽有趣?
這十幾名大漢吃飽喝足了一起起身,甩下一些碎銀子便依次走了出去,其中一個滿臉胡子的大漢還捏了捏小馬的臉,“小夥子怎麽這麽可愛,下次大爺們還來照顧你的生意。”
小馬笑的更燦爛,像是一條剛剛撿到了主人丟來的肉骨頭的狗,隻是屁股上沒有可以搖的尾巴。
等這十幾名大漢出去將拴馬的韁繩都解開準備離開時,這黑衣人緩緩的站了起來,然後旁若無人的也走了出去。
巴川仍然趴在桌上打著盹兒,可是他的睡意已經跟酒壺裏的酒一樣連一丁點兒都沒有剩下。
黑衣人走到門口時,大漢們的左腳剛登上馬鐙。
黑衣人走出去時,一些上馬比較快的大漢已經揚起了馬鞭。
然後,巴川感覺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一道黑色的影子和一道閃耀的劍光,但隻是很短的時間,短的他好像隻是眨了一眨眼,黑色的影子便消失了,那道耀眼的劍光也消失了。
隻不過揚起的馬鞭沒有打在馬屁股上,已經上馬的大漢也沒能再下來,準備打個口哨的大漢剛撅起了嘴也沒能再發出聲音。
死人是不需要做這些的。
而且死人怎麽會做這些?
死人能做的便是好好死著,不要亂動,就像是活人就要好好活著,不要亂死。
巴川以為自己眼花了,他再眨了一眨眼,那十幾名大漢已經走了,或者說,他們的馬走了,所以他們也走了。
沒有呼嘯的口哨,沒有馬鞭打在馬屁股身上的聲音,這些馬像是約好了今天要出去散步的,所以隻要這些大漢爬了上來,不論是不是揚馬鞭,都要走的,這樣聰明伶俐又自覺的馬一定是好馬,隻有好馬才能這麽聰明伶俐,而且這樣的好馬通常都挨鞭子挨的比較少,如果有機會巴川甚至覺得他也應該弄一匹這樣的好馬騎騎,不過一定不能碰上穿黑衣的人,而且一定不跟人聊什麽關於沙漠和相思泉的事情,即使自己多長了十幾張嘴也不說。
雖然巴川覺得活得太長不是什麽好事,但早死更不是什麽好事,如果非要在死早一點和活久一點之間選,雖然不是很情願,但好像還是選後麵的要稍微好一點。
他剛想完這些,那黑衣人又走了回來坐到桌子前,麵對著那碗水,然後伸出右手,伸出不拔劍的這隻右手,先將臉上的黑色圍巾拉了下來,露出一張冷漠而又年輕的臉,不算英俊,卻像是遠山,然後拿起碗,一口喝了下去,喝的一滴不剩。
原來他要的這碗水不是來陪他等人的,而且他現在覺得,這黑衣人並不像剛才那麽好笑了,而且,好像也沒什麽有趣的,最關鍵的是,他現在笑不出來,也睡不著了,雖然,陽光很暖,風也和往常一樣。
然後這黑衣人掏出十兩銀子輕輕的放在桌上,好像生怕放重了會把桌子壓壞一樣。
小馬是個啞巴,但不是瞎子,他當然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不過他寧願自己什麽都沒看到,尤其看到那錠十兩的紋銀,他整個人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臉上的笑容簡直比哭還要令人心碎,但巴川看到小馬那像哭一樣的笑容竟然差點笑出聲,沒有見過小馬這樣笑容的人一定想象不到有多麽有趣,本來眯著像是兩條弧線的眼睛卻拐成了一道波紋,兩腮本來應該是在笑容下鼓起,此刻卻不斷的微微抽搐,嘴巴則咧開了一道縫又不住的顫抖,倒是有點月牙的形狀,兩條腿也在不住的打戰,走的幾步路像是每一步都踩在了狗屎上,而且是很大號的狗屎。
小馬伸出左手指著銀子,右手不停的擺動,意思是太多了。
黑衣人隻是站起身,並沒有特意去看小馬,隻是在轉身時眼光掃過小馬,小馬卻像是整個人都被凍僵了。
那黑衣人轉過身走向門口時,巴川也看到了黑衣人的另一邊臉,他有點明白為什麽小馬像是被凍僵了一樣,如果說左邊的臉是一個秀氣的年輕人,右邊的臉則是一頭猙獰的地獄妖獸!
因為這年輕人右邊的臉像是被野獸咬了一口一樣,傷口參差,黑色與紅色的疤痕如犬牙交錯,甚至能隱隱透過近脖頸處的皮膚看到牙齒,基本顴骨之下的右臉已經不能稱之為臉,像是被野獸猛的撕扯掉了一塊肉,然後又被烈火灼燒之後,形成的一片狼藉。
但巴川畢竟是巴川,所以他看見了,隻是看見了,像是看到了一隻貓、一隻狗或者一碗羊肉臊子麵而已,眼前的一切都和平常沒什麽兩樣,隻不過是死了幾個人,對,隻不過是死了幾個人。
那黑衣人走到門口時忽然看向巴川,一個冰冷又低沉的聲音傳到巴川耳中:“你在二樓盯了我很久,為什麽現在不看了。”
巴川一愣,也看向這黑衣人,他已經拉起了黑色的圍巾,隻剩下一雙眼眸,一雙仿佛來自黑夜的眼眸。
巴川笑了笑道:“當我發現你竟然是個男人的時候,就沒什麽想看下去的興趣了。”
黑衣人沒有說話,但巴川能感覺到,他的眼光有一絲戲謔般的笑意,然後他又問道:“你剛才好像覺得我很好笑。”
巴川歎了口氣道:“誰如果覺得你好笑,那他不是瞎了,就一定是瘋了。”
巴川喝了口酒接著道:“雖然我的眼神確實不太好,幸虧也還沒有瞎,而且腦袋也還算正常。”
黑衣人道:“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殺他們?”
巴川道:“不知道。”
黑衣人道:“你想不想知道。”
巴川道:“不想。”
巴川接著道:“不僅不想知道,而且我知道了也沒什麽好處,反正我本來什麽都沒看到,我剛才在打盹兒,況且這裏的羊肉臊子麵做的很香,肉很多,酒也不錯,我活的也很好。”
黑衣人點了點頭道:“那很好。”
巴川笑了笑道:“是很好。”
然後這黑衣人便走出店門,解開韁繩,拉著馬向遠處走去,還是走得很慢,像是真的舍不得走完這條路,雖然,他麵前的路,在巴川看來,好似沒有盡頭。
風沙吹過,地上的幾道淺淺的血跡在黃沙中倏然間便消失了行跡,空氣中的血腥氣也吹散在了塞外長空,仿佛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除了桌上放著的那一錠十兩的紋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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