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風黃沙斜影去,漸行漸遠漸無聲。
——已經沒入黃沙半截的石碑上,刻著這樣一句詩。
朱紅色的漆已經被常年肆虐的風沙斑駁的零零落落,蒼勁的筆法和已經泛白的石碑將這十四個字相映的更加古樸滄桑。
巴川輕撫著石碑上的詩句,像是撫摸情人的臉一樣緩緩滑過每一個字。
他喃喃道:“好一個漸無聲……”
旁邊有位老人坐在一旁的石塊上,嘴裏叼著一根旱煙袋,他的頭發花白,一身素衣,眉眼間滿是歲月的刻痕,雙眼雖有些黯淡,卻透著老人特有的耐心與平和,剛吐出一口煙,被風吹散在空中。
他連抽了幾口煙道:“這塊破碑在咱這個地方很多年咧,額小時候記得這塊碑就杵在這個地界。”
老人是邊陲本地人,自稱“額”,官話還算流利,但仍夾雜著有些濃重的口音。
巴川自暗水一役後便從江湖中消失了,沒有人知道江湖聞名的六扇門總捕頭在與暗水一戰後竟會悄然行至塞外,並已在這老人所開的小店裏住了將近半個月,這是他第一次走出小店。
所以,這十幾天,他隻見到了四個人——這開店的老人老馬,店內唯一的夥計也是老人的兒子,還有小店旁邊賣酒的陳一杆和他的老婆。
老人的兒子小馬是個啞巴,耳歪眼斜,麵黃肌瘦,總喜歡坐在店外的地上,靠著牆對著遠處的無邊沙海發呆、傻笑,看起來像是個傻子,但卻乖巧聽話,一點就通,招待客人殷勤周到,往往客人一個眼神、一個手勢便猜得到對方的心思,比很多能說會道的人倒是聰明了不少,眼睛平常就像是兩條縫,笑起來的時候,兩隻眼睛就眯成了兩道彎彎的弧線,臉頰總是洋溢著像是見到了久別重逢的戀人般的笑容,任誰看到這樣的笑臉,一定都不會覺得討厭。
至於陳一杆,聽說本來名叫陳玉門,但要命的是,娶了個漂亮的老婆,更要命的是,這漂亮的老婆從來不偷人,隻在家等著陳玉門,論心性之乖巧,即使是小馬跟她比,都要遜色三分,家務事做的井井有條,除了需要購置一些米麵等雜物要到鎮裏的小店之外,從來都不走出家門一步。所以不到五年,陳玉門就成了陳一杆,因為他自己照鏡子都覺得自己像是一根杆子,倒也頗得“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精髓,所以一晃十年過去了,漂亮老婆身段依然如前容顏姣好,陳一杆也一直是陳一杆,沒能再變回陳玉門,但他對此好像從來都沒有什麽不滿意。
也許換了別人也情願能像他一樣變成一根杆子,畢竟這樣的憔悴,恐怕不少人做夢都想這麽憔悴一番。
老人開的小店在沙河鎮的鎮西邊上,二層小樓,樓上有四間房,三間客房,一間是老馬父子住。樓下有五張桌子,桌子上的筷子筒泛著油光鋥亮的黑色,桌子斑駁的像是老馬的臉。
小店裏吃的隻有麵條和牛肉,喝的便隻有水和酒,水是夾著沙子的渾水,酒是邊陲特有的燒刀子。
第一次喝燒刀子的人,不是噴了出去,就是睡了過去,也隻有邊陲的酒,才能這麽烈,就像是隻有邊陲的風,才能吹起最濃的愁、吹散最痛的過往。
西行二十裏便是一望無際的大沙漠,夜裏的風常常夾著漫天的黃沙呼嘯而過,然後傳來如泣如訴又如煙的笛聲。
有人說,那是風聲,也有人說,那是未散的魂,在講述古老的事。
一陣勁風吹起巴川的衣衫,風聲確實如同一個飄忽不定的人在空中吹響一支短笛,可是,他為什麽要來到此處呢?
他也常常在想這個問題,隻不過連他自己都沒有答案,其實,他隻是想遠遠離開,至於要離開什麽,他不願再去想。
他隻記得,江南一別後,便朝著西北遊行,像是在冥冥中得到了某種無聲的召喚,然後,不知不覺中,便走過了嘉峪關,直至,來到了沙河鎮,這裏,已經是國之盡頭,卻也是沙海的大門,在這個不足百人的小鎮子,風沙是最吵鬧的熟人,犬吠是偶爾的來客。平凡的地方,平淡的生活,一切都在波瀾不驚中度過。
老李家剛殺了一隻雞,不到半個時辰,大半個鎮子的人都會知道。
老張家的羊剛生了隻小羊,在鎮上可以足足談上十幾天。
如果誰家娶了媳婦,那足夠整個鎮子的人談論上一個春秋。
所以,這也許是一個好歸宿。
因為這裏,好像、沒有江湖。
有的,隻是黃沙、西風和長空,所以,他留了下來。
一陣風呼嘯而過,層層沙浪像是水波一樣起了微弱的漣漪,隨著風的方向進了些堆疊,綿密的黃沙輕輕在巴川的臉上掠過,散入了塞外的風,帶走了離人的淚。
站在石碑之上舉目遠眺,則可看到一片清澈的泉水,整個湖水呈半月形,南北約二三十丈,周圍俱是沙漠,風沙四起卻不沾塵,沙浪堆疊卻不幹枯,乃是這片沙海的一處神地,一說乃是佛祖釋迦牟尼賜福雷音寺的一碗聖水傾出,一說是觀音菩薩當年為助唐三藏順利取經而從紫金瓶灑出的一滴甘露。
但無論何種傳說,這處泉水確實已存在了很久,而且成為沙海一大奇觀,曆經千百年而不幹涸,且又因泉形如月牙,所以便被稱為“月牙泉”。
巴川看過那蕩漾的湖波,像是沙海的眼睛,仿佛這片綿延千萬裏的沙漠是一個多情的女子,有一汪多情的眼眸注視著天空,等待著她未來的情人。
他用手撚起半掌黃沙,沙粒順著指縫流走了些,隨著風揚起了些,遠處,仿佛無盡的沙漠連綿到好似看不到頭的遠方,他很少覺得,會這樣的蕭瑟和孤獨。
眼前的沙漠被呼嘯的風吹成了一個個的沙丘,每個沙丘的伏線蜿蜒而去,就像是凝滯的黃色海浪,在夕陽的漸進下仿佛展開一幅巨大的畫卷,偶爾,一聲淒厲的鷹嘶,投下的暗影在沙海中倏然劃過,消於倏忽之間,遠在地平線,如血色的殘陽和無邊的沙海相映成輝,紅的熾烈而又殘忍,靜的濃重而又神秘。
西風黃沙斜影去,漸行漸遠漸無聲。
寫下這幾句話的他,又是何等的孤獨、和荒涼。
也許,有過那麽些燦爛的曾經,發生了某些泣血的失去,才會有這樣決絕的孤獨罷。
巴川手中的沙均已逝去,他竟忽然覺得,這裏也許真的是他的歸宿,因為心裏恍然間有些異樣的感覺在心裏遊走,這感覺那麽的似曾相識,卻又有些難以言說的不明就裏。
他忽然覺得自己無情起來,無情到想要消散在這片西風黃沙之中、再也不和前半生的所有存著任何的瓜葛。
既然“漸行漸遠”,也許,“漸無聲”,就是最好的歸宿。
此刻的江南,正是“綠水花紅風間柳,曲苑風荷無處休”,要說輕薄,寫這詩的人也著實輕薄,可是去過江南的人又怎能不在離去後想念江南,那撩撥的春風,那柔婉的女子,那溫潤的黃酒,一切都好像是一個夢,一個過於真實以至於不願醒來的夢。
可夢,終究是要醒的,若是醒不來的,也許就不是夢。巴川何嚐不留戀那煙柳畫橋和十裏春風,可是他又沒法讓自己不想起那些所有,尤其是她。
她,也許也是個夢,隻不過做了兩次,好在他醒了,但醒了不代表忘了,所以,他選擇離開,選擇遠遠離開,再也不想回來。
他跟方老板說過,關外的長空烈風,他很早就想來見識一下,以前沒有機會,如今,有了大把的時間,也許該去看看,有了大把的時間,也應該去好好休息一陣子。可是,對他來說,江南,是個小憩的上佳之地,卻不是休息的好地方。
此刻,他站在夕陽西下的西風裏,看著殘陽將天地相接處點燃了一線如血的赤炎,這倒是處好景致。
既然江南可尋歡至無處休,恰好這裏可以事事休,豈不也妙得很?
又是一陣風,石碑上的字好像又滄桑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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