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 夢回 四
梁喑聲音喑啞,眯起了眼睛,冷冷地打量眼前的唐華。
而唐華也明顯意識到梁喑動怒了,他不再勸誡,隻是歎了一口氣,轉過身便走了。
走的路上,唐華的眉頭還在微微地皺著——唐華甚至開始考慮,是不是自己一開始的選擇錯了?
新帝梁喑確實有做皇帝的心計和謀略,可是他心病太重,明明是自己做的決定,卻偏偏接受不了、麵對不得,然後便將滿心的惱怒和不滿發泄到旁人的身上去。
但這樣顯然是沒有任何效果的,除了平添自己心中的惱怒,帶累龍體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幫助。
否則這段時日,新帝的病情為何一直沒有好轉,甚至還在加重?
而且就廳中那一副南海黃花梨的壽材,這件事情就已經在朝堂之上惹起了軒然大波了。
這東西一直都是給皇帝陛下預備的壽材,先帝沒有用到,那就應該繼續在皇家內庫之中保管,輕易絕對不會拿出來給人使用——就是清河王那般權勢滔天的異姓王,死了之後也用不了這種層次的壽材,若是用了,那些執筆者和民眾恐怕都能夠用口水演了他。
但梁喑就下了旨意,要拿這副壽材去給晏昭昭用。
晏昭昭是什麽人?
且不說她顯然就是個鬥爭失敗的玩物,身上沒有品級,亦沒有俸祿,隻頂著個隔壁晏府的晏五姑娘名頭,就說她晏昭昭,若是當真成了這大羲朝的皇後,那也沒有這個資格用南海黃花梨做壽材。
要拿這副南海黃花梨做壽材,首先就要經過禮部的手,禮部不肯鬆手,寫折子上諫陛下,解釋其中緣由,卻直接被新帝斥責,幾個官員再次聯名上書,苦心勸解,結果個個被梁喑批的狗血淋頭,直接就丟了頭頂的烏紗帽。
就因為這麽個事兒,禮部幾乎是直接被梁喑給遣散了,而新帝就這麽堂而皇之地取走了這一副南海黃花梨的壽材,去給晏昭昭做棺材去了。
何等荒謬的事情?
這些事情,這段時日唐華簡直就是屢見不鮮。
這樣的人,顯而易見,是做不得帝王的——就是他今日做了皇帝,明日這龍椅他也坐不穩。
唐華走了,而梁喑的目光黑沉沉地在他離開的方向一瞥,臉上勾起一個毫無暖意的譏諷之笑。
唐華的心思,梁喑早就看在眼裏。
若是說他之前,那他確實在乎這些,但如今他回頭一看,看這碧雪館之中處處蕭索,白綾隨風飄蕩,他就感覺這些事情……一點兒也不重要了。
這昔日他渴求無比的江山在手,似乎也並沒有什麽叫他覺得高興的。
皇位高寒,他曾經以為那裏才是極樂之巔,但如今嚐過個中滋味了,隻覺得百無聊賴,毫無意趣;
回頭想想,這又分明是自己一直以來如同瘋魔一般的執念,怎麽會如此呢?
而如今到了,梁喑站在這裏,腦海之中盡是些忘不掉的事情,這才開始幡然醒悟。
他覺得了無意趣,是因為該在的人已經不在了,所以他覺得高處不勝寒,覺得孤寂。
他初時不覺得自己有錯,但如今卻開始覺得後悔了,開始覺得心如刀割了——可後悔無用。
梁喑在廊下呆立了好一會兒,又走回了廳中。
廳中正有好幾個寶華寺的法師正盤腿坐在蒲團上,為晏昭昭念經超度,誦經祈福,也是在為慘死的晏昭昭安魂。
梁喑看著桌案上擺著的香燭和牌位,眼中更是深不見底。
他真的開始切實地感覺到後悔了——這處處熟悉的擺設,他隻消看一眼,就能夠想起來從前它們的主人在這裏,原本是何等天真活潑的模樣。
但卻是他自己,不知如何似乎昏了頭一般,將最真心的踩在腳底,將最真誠的付之一炬。
是他自己將最美好的揉碎於掌心,也是他自己,終於從這一刻開始感覺到了無邊的悔意和孤寂。
但後悔是最最沒用的,梁喑也是到了這一刻才知道,後悔與痛苦是這世上最沒有用的情緒。
他就這樣一直看著,看著寶華寺的法師誦經,直到中午用膳的時候,整個人都如同木人一般,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法師們自然也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他們是人,也要用齋飯的,所以到了用膳的時間,就開始交替換人,換一班已經誦經一上午的法師出去用齋飯。
這些法師自然知道麵前站著的是大羲朝的新帝,但他神色冷漠,甚至可以稱得上陰鬱嚇人,所以一個個地見了他如同老鼠見了貓一般,口中念著佛號,行過禮之後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尤其是梁喑的目光,似乎一直在他們的身上逡巡,仿佛想要從他們身上看出來個洞似的,更是叫這些法師心驚膽戰。
他們就算心有佛陀,但要是不知道怎麽觸怒了麵前這位少年天子,就算是佛陀也沒辦法趕來救他們啊。
法師們個個都低著頭,見過梁喑之後一個個腳下都走得飛快。
梁喑的目光一直在他們之中轉來轉去,似乎是在尋找什麽一般。
很快梁喑就找到了他的目標——這一大群和尚之中,聽聞最有靈的一個,叫宏遠法師。
這個人是寶華寺的主持,原本是不輕易替人安魂的,這段時間一直在參悟佛法,說是在閉關。
梁喑要給晏昭昭安魂,自然要找最好的,但是寶華寺的人都說宏遠法師在閉關,所以委婉地表示了拒絕。
梁喑一聽說宏遠法師竟然敢直接無視了自己身為陛下的旨意,所以大發雷霆,竟然讓禁軍去寶華寺,將這些和尚一個個地給抓了出來,包括宏遠法師。
這幹的簡直就不是人事兒,卻又居然是真真切切發生過的事情。
佛門本來是清淨之地,卻因為梁喑的一意孤行而沾染了鮮血。
宏遠法師一開始確實是在閉關,禪房外守著他座下的三兩個小沙彌。
禁衛軍打傷了護院僧人,如同入無人之境一般闖入到寶華寺的後院清修之地,意圖直接將宏遠法師給抓出來。
這些小沙彌自然不依,兩廂起了衝突,於是就有兩三個強硬阻撓禁衛軍進入寶華寺的小沙彌,被禁衛軍殺死在了刀下,血灑當場。
宏遠法師自然沒有辦法和皇權硬碰硬,也不能夠看著自己座下的小沙彌被隨意殺害,隻好出關,跟著其他的法師一同被“請”去了群芳園。
也許是因為宏遠法師一開始的行為沒有順到梁喑的心意,所以梁喑在他來的時候就發了話,要他一個人在晏昭昭的壽材前念經,念上一天一夜,這才允準他休息——彼時梁喑笑意森森地看著這院子周圍的法師,就這般說著:“宏遠法師法力高深,自然是由法師帶頭為晏五姑娘安魂,倘若法師不能勝任此項工作,那朕就興許要換一個寺的法師來了。”
這話明顯就是赤裸裸的威脅加恐嚇。
換一個寺的法師,那原本的寶華寺的法師們呢?
自然皆是被殺了。
其他的法師皆戚戚然,宏遠法師也沒有絲毫抗拒,真按著梁喑的旨意,兢兢業業地為晏昭昭念經念了一天一夜。
但到了第二日早晨的時候,梁喑還是不準宏遠法師去用膳,反而令他繼續念經。
其他的法師們皆是看在眼裏,怒在心中,但宏遠法師還是依了梁喑的意思,繼續誦經。
這到了中午了,難不成梁喑這又是來抓宏遠法師的錯誤來了?
果然,在梁喑發現了宏遠法師的身影之時,他一步就走到了宏遠法師的身前,垂著眉眼看著慈眉善目的老和尚。
梁喑神情陰鬱,那宏遠法師卻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就算被梁喑折騰了這麽久,他臉上都似乎毫無怨言一般,仿佛並不知道梁喑先前是在故意針對他一般。
梁喑攔住了宏遠法師的去路,他也不著急離開,反而是雙手合十,在梁喑的麵前默念了一句佛號,躬身說道:“陛下,老衲年老體衰,已經腹中饑餓,還請陛下讓老衲去用用齋飯,否則恐怕體力透支,下午無法給五姑娘念經超度安魂了。”
宏遠法師在寺中的名聲一直都很好,而且他與其他的法師相處也十分和諧友愛,幾十年來一直都受到寺中大大小小的和尚們的愛戴,香客們也多十分敬重這位法師。
如今見他很有可能又要被這位品行不端的新帝折騰,好幾個法師的臉上已經有了怨氣,隻是敢怒不敢言罷了。
不過梁喑這回卻沒有如同他們想的一般繼續針對宏遠法師了,而是語氣冷凝地問道:“法師為五姑娘超度安魂,可有見到五姑娘的魂魄?”
他忽然這般問,院子之中其他的法師也隻得麵麵相覷。
誰也不知道梁喑這話是什麽意思。
而且他們都看不透梁喑對這一次死去的苦主晏昭昭究竟是什麽心態,於是無法揣度這個時候自己應該說什麽,才能夠順了梁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