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3章 沒用
“你說說這世上,在意朕的,除了朕已經仙去的父皇母後,可還有旁人了?”
她邊說邊喝,一不留神,她手邊的那個酒壺就已經被女帝喝了個底朝天,一點兒也不剩了。
“拿酒來……拿酒來!”女帝晃動了下自己手裏頭的空酒壺,有些不悅地喊道,外頭的女官們麵麵相覷,最終還是有人硬著頭皮將酒捧了上來。
但即便是痛飲一杯酒,女帝的動作也是雅致的,她一杯一杯喝著,目光又漸漸朦朧了起來。
雙福知道女帝的脾性,這會兒他要是再不回答先前女帝問的話,女帝接下來很有可能一句話都不會與他說了,於是他隻得在心裏頭念了無數句恕罪,大著膽子將女帝手裏頭的酒壺拿開,然後一邊說道。
“怎麽沒有?誠如陛下所言,先帝先皇後便是,如今後宮之中,幾位公子又如何不是?再者說了,陛下膝下的皇子,又哪個不是?若是不看這宮中,要看宮外,那大長公主,還有昭昭姑娘,哪個不是真心誠意地擔憂陛下身子的。”
女帝大約也覺得自己是喝夠了,不再要喝酒了,由著雙福將自己手裏頭的酒壺給拿開了,而她便拈起來桌案上那晶瑩剔透的琉璃杯,細細地打量著這琉璃杯上栩栩如生的飛鳳浮雕。
“你這話,說的就不太對了。你說的這些人之中,是有真心誠意地擔憂朕的,卻也有不是的——有些人,是因朕乃是大羲朝的國君,故而才對朕曲意逢迎,有些人倒是真的,可這真意,若要和別人比起來,那也就不過如此了。”
女帝冷笑了幾聲,便遠遠地將手裏頭的琉璃杯丟了出去。
這琉璃杯薄薄一層,本來就是極為易碎的寶物,這樣摔在地上,幾乎是瞬間就四分五裂,那隻栩栩如生的飛鳳頃刻之間就不複存在了。
雙福知道女帝的意思是什麽。
可他什麽也不能說,什麽也不能提,隻能夠硬著頭皮將話岔開了。
“陛下好好地摔那琉璃杯做什麽?這東西講究成雙成對的美意,這摔碎了一隻,另外一隻……”雙福的話還沒說話,便瞧見女帝用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抬起眼來看了他一眼,手便抬了起來,將另外一隻琉璃杯也摔了個粉粹。
那琉璃杯上刻著的兩隻飛鳳,這會兒也徹底混為一團,分不出彼此你我了。
“你說成雙成對的才好,這不就完事兒了,如今也是成雙成對了。”
大約是因為女帝的心中實在憂鬱,她說出來的話,無一句不透露著消極難受的意味。
雙福實在不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麽能夠叫女帝開顏,正在他頭疼無比的時候,外頭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隨後便聽到外頭的女官來報。
“陛下,五皇子身邊的常隨來報,說是五皇子新製了一些精巧有趣的玩意兒,請陛下過去瞧瞧呢。”
你不管福了福身。
女帝的神情有些恍惚,似乎渾然忘記了五皇子是誰。
五皇子……五皇子?
女帝皺了皺眉頭,片刻之後才想起來——晏昭昭不在她身邊的時候,她總是覺得牽腸掛肚,擔憂不已,而剛剛尋回來的五皇子梁喑似乎格外體諒她這種心情,能在她心懷憂慮的時候悄悄過來,陪她排憂解難。
不僅僅是陪她排憂解難,他從不去探聽朝堂之上的事情,反而極為用心地陪她思考今年究竟要送晏昭昭什麽節禮,漸漸地也就得了女帝的歡心。
當然,也不過就是得了個歡心罷了。
女帝是個聰明人,她當然知道梁喑過來尋自己是為了什麽。
看破不說破,倒也不過就是個各取所需罷了——皇家的親緣,其實何嚐不淡薄呢?
若是往日,她興許就去了,但今時今日女帝實在是覺得沒那心力——今日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她著實沒有那心思再去見梁喑了。
去見梁喑,去看看自己究竟是多麽的親緣淡薄麽?
自己的這個兒子也不過是懷了滿肚子的心思,拚了命地想要從她的手裏扣去那些權勢的人罷了,和旁人也沒有多少區別,又有什麽親緣可言?
隻是這葡萄酒也不過如此,下酒菜更是都冷了,喝酒也同樣沒有意趣。
“不去,今日沒那空閑,你回去稟告五皇子,就說朕今日乏了,下回再去罷。”
女帝一下子就從原地站了起來,扶著雙福的手,低聲說道:“去,去月華居。”
聽到這個許久都沒有聽到的地方,雙福渾身一震。
大約是他臉上的神情太過不好看,女帝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你這神情做什麽!”
“沒有,沒有,陛下要去,去便是了。”雙福陪著笑,心裏頭其實早已經也是愁眉苦臉了。
可他又能說什麽呢?
有些事情,他從頭到尾都沒有勸動過女帝——因為他並不是女帝,很多東西他不能心領神會,更不是說自己能夠設身處地地想一想就能夠想明白的,有些艱難的決定,也並不是他能夠理解的。
雙福隻知道的是,這天下人人喊苦,內侍說苦,宮女兒說苦,庶民說苦,那些世家也說苦,身為萬民之主的陛下,她也同樣是苦的。
人人都有不一樣的苦法,卻可惜人的悲歡喜樂在很多時候都並不相通。
雙福能做的是就是默默地陪著女帝走出了大殿,走了這宮中最少人走的一條道,去往了月華居。
這個地方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來了,路上雜草叢生,門楣也似乎十分破敗,完全看不出宮之中竟然還有一個這樣的地方。
門匾上寫的是“月華居”三個大字,筆跡極為熟悉,雙福還記得當初女帝是如何歡欣雀躍地將這三個字寫在了紙上,叫了禮部的人去打造這樣一塊兒金匾——想不到這樣多年過去了,昔日金燦燦的金匾如今已經落滿了塵土,再也看不出來當年的富貴模樣了。
但女帝似乎對這個地方十分熟稔。
她在自己的腰間一摸,便摸到一個小小的香囊,是她從不離身的一個佩囊。
但女帝打開了它,從其中取出了一枚精巧的鑰匙,隨後將那老舊的木門推開了。
“吱呀——”一聲,門板上的灰便撲了出來。
女帝被這灰衝地退了一步,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卻還是扶著雙福的手走了進去。
外頭看著那樣破舊,裏頭卻是嶄新的,一點兒塵土都沒有落下。
比起皇宮之中的富麗堂皇巍峨大氣,這裏便顯得格外的蕭索寒冷。
便如同是已死之人的靈堂一般,月華居之中四處都掛著一條條的白綾,整個院子裏頭都沒有一絲生氣,看不到一個人。
準確來說,這並非像是靈堂,而正是一個靈堂——亦或者說是,擺放牌位,供後人祭拜的祠堂一般。
當然,這處並不是那等擺滿了牌位的祠堂,這裏隻供奉了一個小小的牌位。
那牌位看上去是給一個幼年夭折的孩子所設,前頭還放了一塊兒小小的白手絹,上頭放著一個嶄新的長命鎖。
這塊兒長命鎖是銀質的,若是無人打理,很容易就發黑發暗,但這一條長命鎖顯然有人每日精心護理,十幾年過去了,它仍然能夠在光芒下頭熠熠生輝。
女帝熟悉無比地走到了那牌位前,一下子就坐在了前頭擺著的軟墊上。
雙福就看著女帝從自己的懷裏頭一頓摸索,然後掏出來一個水靈靈的桃子,放在了桌案上。
雙福壓根不知道女帝剛剛是什麽時候將果盤裏頭的桃子塞到了身上的,但這個時候他不能出聲,也不能說出任何的言語。
女帝也不說話,她更多的時候都是放空一般盯著自己眼前的牌位,好似在透過那牌位看著誰一般,一語不發。
雙福便陪著她一同在那軟墊上看著牌位,四處都靜悄悄的。
“雙福,你說朕是不是很沒用?”
許久之後,女帝才忽然開口道。
女帝看著那牌位,語氣前所未有地低落了下來。
自從女帝登基以來,隻有一件事情讓女帝像現在這般傷心難過,而現在的女帝話語之中的掙紮和憂愁,比起當年的憂愁來說,隻有更多,沒有更少。
這話雙福是不敢接的,而女帝也沒有指望雙福能接,她一個人說著,似乎是在對著雙福說話,卻又似乎是在自己對著自己喃喃自語。
“朕真的很沒用,朕保護不了自己,保護不了自己想要保護的人,留不住自己想要留住的人,朕既對不起她,也同樣對不起她——當年的事情,即便是朕現在回想起來,我仍舊覺得心如刀割。
朕當年究竟用了多大的理由來說服自己做出那樣的決定?朕後悔至極,可若讓朕再來一次,朕還是別無選擇,隻能選擇這個最痛,而又是最唯一的法子。朕以為朕是天之驕女,可這世上,終究還是有太多太多朕根本無法改變的事情。”
女帝低下了頭來,看著自己的雙手,隨後又緊握成拳,用力地在軟墊上打了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