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幼年
晏昭昭坐在鑾駕上,雙福伴駕走著,路上閑雜人等通通回避,卻又不免用又好奇又羨慕的目光看著鑾駕漸漸遠去。
這可是何等的恩寵啊,全襄城能這樣隨意坐陛下鑾駕,有雙福陪伴在側的,也就隻有晏昭昭一個了吧。
晏昭昭其實還挺心疼雙福這般走的,這秋日雖然不熱,但走久了未免勞累,更何況雙福的年紀本就不小了,何必叫他這般辛辛苦苦地跟著自己走?
邀請雙福來坐鑾駕那是萬萬不可能的,但晏昭昭想了一個折中的法子。
她差明九去套了車了,讓雙福坐在上頭。
這小馬車不能夠和陛下禦賜的鑾駕並駕齊驅,但是錯後半步還是可的。
晏昭昭主動打起簾子來和雙福說話,叫雙福覺得受寵若驚。
他果然沒有看錯晏昭昭這個丫頭,她小時候就鬼精鬼精的,可又十分知禮,又在禮節上有那麽一點兒人情味兒,便和其他人很不一樣。
雙福和女帝一樣,是看著晏昭昭長大的,對她也多有照拂,亦都是一樣的百般寵愛,如今見她長大了也沒有忘記小時候雙福對她的照顧,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會憐惜他一把老骨頭,叫了車來給他坐,還打起簾子來陪他這麽一個老奴說話,雙福都不禁覺得眼眶有些濕潤。
這天下人人敬他怕他,不過是因為他是女帝身邊的大總管罷了——明麵兒上擺著不敢言語,端著敬著,可背地裏還不是罵他是個沒種的老閹人,仗著自個兒有陛下的寵信便耀武揚威。
老閹人都是好聽的,從前雙福聽過更多更難聽的話,諸如陛下最聽話的狗之類的語句,他都已經聽到麻木了。
晏昭昭與旁人格外不同。
她似乎從來沒有將他當做過一個奴才來看待,即便她知道身份禮節不可逾越,但還是偷偷地在暗地裏沒有人發現的地方,給他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
她是個頂頂好的孩子,和女帝小時候一模一樣。
雙福當然不是從一開始就做這宮裏頭的大總管的,最開始的時候,他不過是個在西宮洗恭桶倒夜香的粗使太監,也不叫雙福,叫小六子。
小六子那時候年輕,當然也有心高氣傲的時候後,他年紀小,總是受人排擠,明麵上點頭哈腰的,背地裏罵的比誰都凶。
那一日他在西六宮裏收恭桶倒夜香,酷熱的暑日裏他一個人要洗上百個恭桶,又臭又熱,簡直要氣到七竅生煙。
反正先帝獨寵皇後一人,西六宮那會兒也沒有個後妃主子,小六子忍無可忍,幹脆將那裝了滿滿好幾車的恭桶一把踢翻,言辭激烈地罵爹罵娘,這可真是把那時候的太監總管給罵的祖墳開裂,一張嘴打遍天下無敵手。
但是好巧不巧的,那一日太監總管正好從西六宮經過,要去從前太後住過的宮室之中尋一件舊物,正巧聽到小六子那漫無邊際的辱罵。
太監總管當然火冒三丈,這個世上恐怕還沒有哪個上位者能夠容忍底下的螻蟻對自己的謾罵。
以他的身份,要弄死一個小太監簡直輕而易舉,他當即叫人將他吊了起來,喊別的小太監把那些恭桶裏頭尚未洗掉的汙物倒了小六子一頭一臉,然後叫人就這般將他掛在烈日下曝曬,時不時抽上他幾鞭子,就是要他痛不欲生,好知道自己罵人的代價。
小六子知道自己大抵是完蛋了,他橫豎都是個死字,人也是真剛烈,被這樣倒掛著,居然還能夠中氣十足地吼叫出聲,一個人將在場所有的太監從祖宗十八代罵起,連氣兒都不喘一口的,可真真是叫他們“雙親暴斃,族譜升天”了。
那太監總管被他氣的頭昏腦漲,當即走上前去,狠狠踹他一腳。
但正是這個時候,才剛剛當上太女不久的小梁惠從一邊的草叢裏冒了出來。
她一出來,這幾個太監自然嚇的要命,呼啦啦地就跪了一地。
“你們在這兒做什麽?”她小小年紀,雙手往後一背,便不怒自威起來,活脫脫一個小大人的模樣。
“奴才,奴才……”小太監哪敢說話,隻有太監總管敢說上幾句。
但不了小梁惠根本就不給他們這個機會,直接插了一句道:“孤看你們是在這兒欺侮弱小吧,這麽多恭桶,他一個人能洗完?”
“可以的,可以的。”太監總管點頭哈腰,胡攪蠻纏,企圖將這件事情給糊弄過去:“殿下快離開此處吧,汙穢不堪,恐髒了殿下的眼。”
“是啊,是髒了孤的眼。”小梁惠眯了眯眼。
那個時候她便幾乎已經能夠爐火純青地假笑了,那太監總管還沒品出來小太女口中的意思,就聽到小梁惠的聲音:“一日日的,該做的事兒不做,十幾個人的事兒,叫一個小太監去做,也真是虧得你們做的出來,父皇給你們吃的俸祿幾何,就是叫你們這樣推諉責任,叫一個小太監來做?”
太監總管急的抓耳撓腮,下意識地想要辯駁,尚且帶著稚氣的嗓音卻比他更快更銳利:“孤倒是覺得,他罵的好!你們一個個的,吃著宮裏頭的俸祿,收著下頭人一層層盤剝上來的油水,養的大腹便便滿腦肥腸,叫人戳穿了,竟還敢打人?
這大羲朝都是父皇的,這小太監的性命自然也是,你們一個個的,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在這兒越俎代庖,草菅人命了?可是心裏已經生了不臣之心了?”
她斥責的聲音中氣十足,誰也想不到她這樣一個小小的身軀之中竟然能夠迸發出這樣強大的力量。
這時候她已經不在意地上的髒汙了,直接就將自己腰間的佩刀拔出,一刀砍斷了吊著小六子的繩子,然後將自己身上的披風一解開,便拋到雙福的身上去:“孤很喜歡你的果決與膽量,今日起,你就來我宮裏做事吧。”
“他叫什麽名字?”
“回殿下的話,他叫……小,小六子。”
小太女聞言眉頭就皺了起來:“這麽難聽的名字。”
她轉過身去看著不敢用自己的披風裹身的小六子正在柱子後頭躲躲藏藏,企圖不叫自己這汙穢的身軀髒了太女殿下的眼。
“你心口和腰腹間各有一顆大痣,母後說有痣便是有福,從今兒起你就叫雙福,到孤的東宮來,掌一切東宮事宜。既是我的人了,那披好孤賞賜下去的披風,站起來跟孤回去。”
小樓子從柱子後頭探出頭來,就看到小太女溫和的臉上漾起的笑容。
她很美,但那時候她說出口的話更叫雙福為之唏噓流淚。
雙福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的了,那時候那幾個太監還跪在地上,而太女殿下走在自己的前麵,有一搭沒一搭地問自己,這宮裏頭還有誰欺負過他。
他像個木頭人一樣一一回答,便聽到太女殿下擲地有聲的回答:“雙福,你從今日起就是孤的人了,仗勢欺人這個詞兒你明白吧,往日裏無緣無故欺侮過你的,你就一個個去給他們全揪出來,叫他們後悔。”
而這個時候的小六子正在扭扭捏捏地躲躲藏藏,他自己都覺得自己身上腥臊難當,奇醜無比,生怕熏著太女殿下了,而這個時候小梁惠才轉過頭來,很專注也很認真地看了他一眼,輕聲說道:“你身上現在是很臭,可你的心不是臭的。你站起來了,等回去將身上的臭味汙穢洗掉了,以後便隻有旁人看你眼色過活的時候了。”
這句話那個時候的小六子不懂,他隻能跟著傻乎乎地點頭。
“謝謝殿下。”
“不用謝謝孤,得謝謝你自個兒,在這般困苦之中,倒還能夠不卑躬屈膝,難能可貴。”
再後來他果然跟著小太女一路扶搖直上,到如今成了宮中內侍裏的第一人,他都永遠不會忘記陛下的那些話。
當然,這樣幾十年前的回憶在雙福這裏也不過就是彈指一瞬,他仍舊在和晏昭昭說話,卻還是忍不住走神。
正如同剛剛他想到陛下小時候的事兒一樣,與晏昭昭說著說著,雙福便不禁想到了她的小時候。
其實一開始的時候,雙福對她多有包容照拂,不過是因為陛下的叮嚀囑咐,加上知道個中某些無法言說的事兒,他對晏昭昭便盡心盡力的多。
但後來便不是了,後來他是心甘情願的。
晏昭昭從小就是嘴甜可愛的小丫頭,但她屬實淘氣,在禦花園裏的時候特別喜歡到處亂竄,不是去爬那高高的假山,就是在禦花園裏的花叢中鑽來鑽去。
這人時時刻刻都盯著她,可到底還是有錯漏來不及的時候。
她從假山上摔下來,在花叢裏被蟲子咬的一頭一臉的包,這樣的事兒實在是太過常見,雙福便經常要因為她挨陛下的罵,說是他沒有照顧好小昭昭。
而晏昭昭自從知道雙福會因為自己挨罵,雖說還是喜歡去爬那假山,鑽那花叢,卻從來都會帶著傷藥和止痛膏在身上,每回摔了就自己塗一塗,回去見到陛下的時候就搶先認錯,絕不讓自己挨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