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對立
趴在顧五娘肩頭親親熱熱母慈子孝的兄長看見了,他卻什麽也沒有說,臉上露出來一個隱秘的笑容。
然後很快他就又調整好了自己的神情,裝作無事發生過了一般,還是那個乖乖巧巧的顧阿四。
大約是從這一天開始,南明和和兄長的關係就徹底走到了深淵。
南明和出來的時候,外頭那婆子興許也已經得知了某些消息,所以對南明和的態度堪稱一個天翻地覆:“你出來做什麽!五姑娘叫你出來了麽!”
南明和的眼底毫無情緒,他回頭看了一眼院子,然後淡聲說道:“五姑娘現在和四少在一塊兒,沒空管我。”
這嬤嬤尖銳的嗓音便立刻響了起來:“五姑娘的事情你管得著麽你!給我回院子裏去!”
南明和沒說話。
他的目光緩緩地落在了嬤嬤背後守著的那個轎子。
剛剛他是坐這個轎子來的,那時候他還昏昏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也並不知道原來這一趟就會徹底分出來這麽一個高下。
南明和這個人呢,最大的優點便是有自知之明,他不會對自己並不能夠擁有的東西產生任何的想法,也不會對自己懶怠擁有的東西產生渴求。
但是旁人並不能夠明白他的意思。
這老嬤嬤一看南明和的目光落在這轎子上頭,臉上的橫肉馬上就抖動了起來:“看什麽看,這是你應當看的麽?你也配!今兒老祖宗發話了,以後這轎輦,就是四公子的了,你也配坐?趕緊地回去,主子們懶怠見你!”
但她口水這麽飆了一通,南明和卻渾然不在意。
他甚至神情都沒有變化一下,隻是安靜地聽這老嬤嬤說完了,然後抖了抖自己的衣裳,輕聲說道:“嬤嬤,我不認識路,還請嬤嬤撥個丫頭,帶我回院子。”
南明和不卑不亢,他沒有動怒,亦沒有自卑——就好像他從頭到尾都是一個旁觀者一樣,看著顧五娘的欣喜若狂,看著兄長的一步登天,看著周圍的一切變來變去,卻始終都是那一副模樣。
老嬤嬤忽然感覺自己滿腹想要說的話又說不出口了。
她氣悶地指了一個丫頭帶南明和走回自己的小院子,目光落在南明和的背影上,半晌才罵了一句晦氣。
南明和聽見了,也權當沒聽見。
他小小年紀,便已經開始感覺自己無欲無求。
不過與其說是無欲無求,不如說是南明和知道自己幾乎沒有翻身之機,所以他幹脆悲觀到放棄自我,懶怠再去想外界的事情究竟如何。
南明和知道自己很難翻身,他最初就沒有任何倚仗,如今再被親兄弟踩上一腳,他已經毫無翻身之機。
不過這又如何?
比起兄長的野心勃勃和鬥誌昂揚,南明和顯然要覺得悲觀消沉的多,他並沒有任何想要的東西,也無法想到這世上有什麽值得為之奮鬥的。
遺憾的是那個時候的南明和還不知道這世間最極端的消除痛苦的方法就是尋死,但他也早已經離行屍走肉沒有什麽區別。
那一天回去了之後,原本簡陋的小院子就剩下了南明和一個人。
不過這對南明和也並沒有多少影響,因為南明和也不再住這個院子了
他搬到了更加破爛的地方,開始與一大群亂糟糟的男童少年住在一起。
他們都是顧家的孩子,但是他們沒有通過測試。
通過測試的就是資質上乘的孩子,譬如顧阿四這樣的,很快就能夠脫胎換骨,獲得顧家賜姓,還能夠有自己的名字。
而其他的最低等的顧家子弟就不配擁有自己的姓名了,不過代號一個,從此便是顧家最低等的下人了。
這個測試究竟是什麽南明和並不知道,而這些男童也顯然說不清楚——南明和不記得自己什麽時候有做過那測試,不過很顯然無論他有沒有做過,他現在都是和旁人一樣做下人。
那個時候南明和才知道,原來還是有更糟糕的事情的。
南明和從前雖然過得不好,到底也勉強算個主子,但從那時候開始,他就得開始做工了。
是的,做工。
很難想象顧五娘的孩子居然會出來做工,做下人做的事情,但事實就是如此。
他的兄長已經由於某些他並不明白的原因飛黃騰達了,而他卻要淪落到和其他被判定為顧家最低等的廢材相同的境地裏去,給那些資質上等的顧家子弟做牛做馬,一文不值。
那些平素裏隻有下人會幹的事情,譬如給主子洗衣裳,拖地,收拾東西,打掃衛生,這些都是從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但很可惜,現在的南明和必須要做這些。
南明和有些驚愕。
但是他的學習能力一直都很強。
恍然間他似乎大約明白過來了學習的含義,所以格外下了苦功夫學習自己能夠接觸到的,能夠學習的一切。
不過他也不是唯一一個在努力學習的人,周圍的人也一樣,因為大家都知道,想要脫離這個痛苦的下人身份,自己隻有學習、變強這唯一一個途徑,成為能夠被顧家重視的人,或許就不會那樣淒慘了。
在第二次考校到來之前,南明和卻又生了變故。
他沒有去參加這一次的考校。
因為他的兄長,彼時已經成為顧家少主,有了自己的名姓,名曰顧駟。
而南明和還沒有自己的名姓,旁人會叫他的綽號呆子,而他卻從書中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
昭昭,明也。
安安,和也。
故而他給自己取了一個名字,明和。
而字,他也同樣已經想好了。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南明和給自己的字為行止。
南明和也渴望光,也渴望平安喜樂,即使這個平安喜樂裏隻有自己一個人,沒有生母也沒有兄長,南明和也覺得自己可以不再如此。
但是光是沒有光的——至少在光明到來之前,南明和的光便被掐斷了。
昔日的顧阿四,今日的少主顧駟,點名道姓要南明和來給自己做書童。
他書童這個詞用的很妙。
不像旁人,有的人用的是“小廝”“隨從”的名頭,聽上去就不過是要個下人,這個“書童”聽上去就很溫和,帶著一種垂憐一般的溫和,讓旁人覺得他是有心想要撈自己的弟弟一把。
而這個“書童”,又似乎透露出一種高高在上的架勢來。
這明明其實也就是個下人的位份,而又偏偏透露出一種來自上位者的恩寵,是帶著屈辱,又要人感恩戴德的。
好幾年了,他想要撈南明和一把,會是這個時候?
分明隻要南明和能夠考校過那一次,他便可以做普通的顧家子弟了,就算不能和顧駟一樣威風凜凜,做顧家的少主,但好歹不用伺候別人,還有書可念。
但這麽一撈,南明和就永遠不可能再去參加那個考校了。
他必須在自己的兄長身邊,給他做牛做馬任勞任怨,還得在旁人豔羨的目光裏一直做下去。
南明和其實沒有想明白,為什麽兩人都已經形同陌路了,南明和也從來沒有在旁人的麵前說過他們的關係,他又何必這樣對自己念念不忘?
南明和不懂,但無論他如何不懂,他都要去伺候自己的兄長。
這個時候的顧駟已經完全意氣風發了起來。
他與南明和的五官輪廓原本是極為相似的,不過他的眼睛顯得比南明和要銳利一些,而唇也要薄上許多,顯得比南明和的容貌要更具攻擊性,也更加耀眼明亮。
南明和生的俊朗溫和,他便多一種光亮侵略的氣質,與南明和又截然不同了。
人靠衣裝,馬靠金裝。
顧駟換上了最貴的雲絲緞,腳蹬白玉靴,頭上頂著金冠,披著貂絨的大氅,好一個活脫脫的貴族小公子。
而南明和,穿著最尋常的棉布衣衫,因為常年吃不怎麽飽的緣故,他生的比顧駟要瘦小一些,難免在被精心照料下的顧駟麵前顯得麵黃肌瘦。
都是少年郎了,幾年不見,已經渾然成了陌生人。
南明和被點成顧駟的書童前,顧駟特意來他這尊貴的少主平素裏絕對不會涉足的前院轉了一圈。
他是來看南明和的。
顧駟沒有和之前一樣笑眯眯地和南明和演個兄友弟恭——他以前是沒有確定自己的地位,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夠做什麽不能做什麽,拉上南明和,成了有自己的份兒,差了也能拉個南明和做墊背,所以那個時候他還很喜歡演個兄友弟恭。
而現在的顧駟已經早就不是當年的顧駟了。
他微微歪了歪頭,看見南明和正平靜地看著自己,忽然便勾唇咧嘴一笑:“弟弟,來當我的書童吧。”
南明和不知道他為什麽要來看自己,但是每當顧駟這樣笑的時候,事情便準沒有好事。
但他依然沒有辦法抗拒。
飲食起居,穿衣洗漱,上學下課,這些都比顧駟叮囑過了,要南明和親力親為。
在顧駟的大院子裏頭的時候,他得隨時鞍前馬後,卑微不已。
出門了的時候,顧駟要下馬,南明和就得給他做人凳,屈辱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