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鴉羽
青年大夫替她將外袍的係帶仔仔細細地係好了後,青年大夫便將蒙著眼睛的布條取了希臘,拿了一邊的幹淨巾子為晏昭昭擦頭發。
熟稔的動作,晏昭昭也沒有一絲抗拒。
“想不到,哥哥與我一別,這裝模作樣的本事是厲害了起來。”
晏昭昭的眉目已經溫柔了下來,她有些繾綣地將頭靠在青年的手掌心,笑眯眯地開口——隻是她稱呼身後青年,分明喊的是哥哥。
這世上能讓晏昭昭用這樣溫柔的語氣喚哥哥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南明和。
想不到這青年居然是南明和!
“也算不上什麽厲害功夫,不過奇技淫巧罷了。”
南明和有些尷尬地輕咳了一聲。
這行走江湖,常常身不由己,這些裝模作樣假作旁人的功夫,南明和早已練就的爐火純青。
之前來幫晏昭昭把脈的時候,好幾次南明和其實都感覺到了晏昭昭清淩淩的眼波下藏著的揶揄笑意。
他沒有再接這話題,隻是安靜地提晏昭昭梳攏自己的頭發。
南明和與晏昭昭久別數月,已在之前的無數個日日夜夜之中想過來日再見到晏昭昭的時候究竟會是什麽樣的一番場麵。
如今晏昭昭靠在他掌心的時候,他近乎貪婪地看過她的眉眼,似乎想要將這張臉永遠鐫刻在心底。
比起兩人先前分別的時候,晏昭昭瘦了太多了,好不容易養肥了一些的臉頰又已經瘦了下來,肩膀更是瘦瘦削削的,身上二兩肉都沒有。
這叫他心疼的厲害,眸底的神情又黑了許多。
晏昭昭笑了兩聲,捧南明和一句:“我不管,哥哥曉得這些,那合該就是哥哥厲害。”
小姑娘愛撒嬌,南明和也由著她了,更何況對於撒嬌這件事情,他自己分明也樂在其中。
“昭昭是怎麽認出我來的?”
南明和摸摸她的鬢發,見小姑娘的頭發下頭還是濕漉漉的,便又拿了巾子過來替她擦幹,一麵問道。
“見到的第一麵就已經認出來了呀。哥哥的眼睛是這般模樣的,我一眼就能看出來的。”晏昭昭可沒有說謊,“更何況我說要吃大山楂丸,哥哥若是聽到了,自然是能知道我究竟在哪裏的。”
這藥方奇怪的大山楂丸,哪裏是什麽宮中禦製的藥方,完全就是晏昭昭與南明和幼年的時候存在的一點兒小默契罷了。
雪頂含翠是南明和十一二歲的時候最喜歡的茶水,山楂丸則是晏昭昭幼年時期最喜歡的小零嘴兒。
那個方子完全就是晏昭昭隨手杜撰的,鬧著要吃這麽一個玩意兒,也不過就是逼著這府裏頭的人去外頭尋找,然後將消息遞到南明和手裏去。
晏昭昭很清楚自家哥哥的能力,這雪頂含翠的大山楂丸方子一出,南明和那邊必定能知道是自己在求救,到時候順藤摸瓜就占了先機,一定會派人來營救自己。
不過晏昭昭沒有想到南明和會親自來。
對於南明和來說,晏昭昭自然是總要的,但是對於南明和的下屬來說,無論晏昭昭有多麽重要,其實都並不讚同南明和一個人來孤身犯險。
畢竟此處肯定非常不安全,就算南明和手段通天,一時半會也沒有辦法立即攻破此處,他一個人來,便會少了許多後應。
但他還是來了,無論如何,他都破除了所有的困難,站在了晏昭昭的麵前。
他來帶她回家了。
“昭昭,我來帶你回家了。”
這是剛剛阿花昏過去之後,南明和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
晏昭昭的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她忽然有些害怕回頭去看南明和了,怕南明和看清自己的眼中究竟有什麽情緒在翻湧不休。
這一個夏季的夜晚,剛剛十三四歲的少女心中終於泛起了漣漪,如同夏季剛剛結出來的第一批葡萄,晶瑩剔透,入口微酸,一個人靜下心來想的時候,又覺得格外地甜。
青年人的心意剛剛湧動起來的時候總是叫人格外慌亂的,她不敢也不願意正視自己的心,卻又不知道究竟如何在越跳越快的心跳之中自處。
於是她幹脆換了個話題。
“二哥哥,那一天你給我吃的東西,就是這個嗎?”
晏昭昭想起來自己手腕到心口的那一條紅線,稍有好奇地問道。
她當然也從阿花的口中聽說了自己已經中毒的事情——畢竟阿花總是時不時試探自己一二,想從她嘴巴裏套出話來實在簡單。
不過那毒叫什麽“七日絕命散”,她便覺得離譜起來——這味毒藥的威名,她自然是聽過的,真要是中了這毒,她絕對沒有現在這樣渾身舒坦。
而且這些日子她已經萬分注意,若是真有人給自己下毒,一定是靠近不了自己的,但是自己的身上又起了這種奇怪的變化,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南明和那一日給自己吃的糖丸。
南明和不會做無用的舉動,所以那一顆糖丸一定是有其含義所在的,回想一下自己身上的變化,便能很快想明白,自己身上出現一條紅線,正是從那一日吃了糖丸開始的。
但若是說南明和對自己下毒,晏昭昭是不相信的——她對南明和有無限的信任,亦知道南明和的聰明才智,故意對自己下毒,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實在是不聰明的一個選擇。
毒藥隻是一個對外麻痹糊弄的借口,但它究竟是個什麽,晏昭昭也不明白。
“昭昭難道不以為它就是毒藥嗎?”
南明和揉了揉她的頭發道。
晏昭昭搖了搖頭:“不可能是毒藥,哥哥不會對我下毒。”
南明和覺得心裏軟了一下,便對晏昭昭解釋道:“我猜到他們對你用了藥,便做了好幾種萬用的解毒藥丸,等著替你把過脈之後再用對應的藥丸。
給你把過脈之後我便大約明白了,他們應當是給你用了一些麻痹神智的藥物,雖然對身體的影響不大,但是一日日積累下來,在你體內也已經留了不少藥性。
給你吃的那種便是散解藥性的丸子,你之後夜間發熱便是紓解體內藥性的症狀,後來我來為你施針,給你開的那些藥丸子,也都是想要緩緩你僵硬的骨骼和肌肉。
不過緩解身子的事兒也不是一會兒就能完成的,得慢慢養著,你身子不好,這些日子委屈你一個人在這裏,受苦了。”
他彎下腰來看晏昭昭,看見少女的臉上絲毫沒有委屈不滿之色,反而看見了她笑得彎彎的大眼睛。
“哥哥掛念我,我就不覺得受苦了。”
晏昭昭下意識地往南明和的懷裏撲,南明和伸手接過了晏昭昭,感覺到少女身上似乎不同尋常的線條,還有剛剛自己在腦海之中描幕出的模樣,耳尖一下就紅了。
他意識到了,妹妹不再是之前嬌小玲瓏的妹妹了,她已經開始漸漸地長成少女,窈窕身姿初長成了。
心裏一麵想自己實在罪過,一麵不動聲色地將晏昭昭從自己懷裏挖出來,將她放在一邊的椅子上,自己稍微退了兩步。
好在他的臉上還有麵具,晏昭昭瞧不見他這滿目正經之下的臉究竟有多紅。
“誒哥哥,你還沒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
晏昭昭尚不知道南明和心裏在想什麽,她拉了拉自己的衣袖,將潔白無瑕的手腕子露了出來,指了指自己手腕上的紅線。
她低垂著頭,剛剛才擦幹的頭發有些淩亂,一縷長發從她脖頸後繞過鬆鬆地垂在身前,柔美極了。
潔白如雪的肌膚,鮮紅如雪的紅線,兩廂對比,再加上一邊點著的油燈燈光搖搖晃晃的,便顯得她的手臂好看至極。
南明和分明剛剛還在告訴自己小姑娘已經不是小孩兒了,他興許要和妹妹保持一些距離,可他還是如同受了蠱惑一般彎下了腰,手指在晏昭昭的脖頸邊劃過,替她將那些頭發攏好。
“紅線往心口而去,等到心口的時候,便糾纏成一朵花兒,栩栩如生,能保人渾身氣息芬芳,半月不退。”
他的嗓音似乎啞了一些,因他彎下腰來與晏昭昭對視,所以聲音離晏昭昭格外近。
晏昭昭之前也聽過很多次這樣近的聲音,卻沒有這一次這樣覺得低沉溫和,又似乎帶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意,如同鴉羽一般在她的耳廓輕輕地掃過,耳鼓震震,惹得她覺得整個耳朵都似乎麻癢了起來。
南明和的手指腹上有一層繭,此時此刻他的手正好就搭在晏昭昭的脖頸上,微微有些刺癢感。
這種感覺太奇怪了,晏昭昭有些茫然。
她的眼睛又大又無辜,南明和輕歎了一聲,將自己心裏頭剛剛那些不可說的各色心思都壓了下去,退了一步收回了自己的手,重新笑了起來。
妹妹就算開始長大了,卻仍然還是個小孩子,他那偶爾想起來的不可說,實在過分。
這下倒巧了,剛剛是晏昭昭轉移話題,如今倒換成了南明和:“這個人怎麽處置?”
他的目光涼涼地往還在地上躺著的阿花身上瞥了一眼,又很快地收回了目光。
沒有旁人的時候,晏昭昭的目光之中終於褪去了那些似是而非的溫和與包容,對阿花沒有一點兒耐心。
“無用之人,留來無用。”
晏昭昭的唇角帶著一點兒嘲弄。
“不過她還有別的用處,你來。”
晏昭昭勾了勾手,將南明和勾到了自己身邊,傾過身去在他耳邊這般那般地說了一番話。
南明和的眉頭揚了一下:“昭昭想的好。”
晏昭昭笑了一下:“就這樣叫他們輕輕鬆鬆地逃開了,反倒不是我的風格了。”
而她這笑意之中卻毫無溫度,分明帶著極為明顯的嘲諷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