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坦白
三月已至,這就到了元依媛要和南明和見麵的時間了。
元依媛很歡欣地在府外預備了雅間廂房,等著他前去。
她打扮地花枝招展,年一過,她臉上的傷就已經將養好了,和晏昭昭一樣長高了不少,初具少女身上有的清純妖冶之感。
不過這些都不在南明和的觀察範圍。
他發現的是很多奇怪的細節——也正是他到的時候才發現,元依媛的身上可能真的藏著很多他不明白的事情。
譬如雅間裏的茶不是南方常見的龍井,而是一種很難買到的北方茗茶“龍引”。
龍引的出產區在清河王的屬地之中,清河王與大羲朝廷分庭抗禮多年,這種品質上乘的茶,元依媛能弄來,說明她下了苦功夫——但很巧,南明和最喜歡的茶,便是龍引。
不僅僅是茶,這個雅間之中還掛了一把很突兀的雲妃折扇。
這種折扇價格並不貴,按理來說是不應當出現在這樣的雅間裏的。
但很巧,南明和當年擁有的第一把折扇,就是一柄這樣的素宣雲妃折扇。
除去這些奇怪的東西,還有很多更加顯而易見的——譬如餐桌上偏甜口的菜肴,糖醋鯉魚,真君粥,洞庭湖佳釀,特別是還有一道簡直算得上是十分簡陋的鹵藕。
但毫無例外,每一樣都是南明和會喜歡的東西。
元依媛對南明和的了解好像比他想的還要多。
她絲毫不在意南明和因這一切眯起了眼,隻是跪下身來要對他表忠心。
南明和聽元依媛講了一個故事。
元依媛準確地說出了南明和的真實身份——準確來說,她從一開始,看到南明和的第一麵起,就知道南明和並不是元清秋。
同理,她同樣知道晏昭昭不是元清照,她知道她是女帝和琮陽公主的心頭肉晏昭昭。
而元依媛知道的不僅僅是這個叫南明和的身份,甚至提到了如今他連晏昭昭都不敢相告的身份。
這是如今他最親密的屬下都不知道的秘密。
這個故事裏的自己很真實,也好像並不真實,與如今的自己大相徑庭。
元依媛對於自己的前十幾年經曆並不清楚,但她知道南明和的生母決計不是晏府裏的那一個小小庶女。
元依媛說不清楚當年他在群芳園的生活,也不明白自己前二十年究竟做了什麽。
但她卻敢一口咬死了晏昭昭絕非良配,她水性楊花,移情別戀。
而元依媛甚至還告訴他,他會在幾年後與晏昭昭徹底決裂,而晏昭昭會在十六歲的時候被新帝賜死。
她還告訴南明和,他將在幾年後借病逝徹底擺脫南明和這個身份,自那以後幾乎與公主府群芳園徹底劃清了界限,再也沒有回過襄城。
等他回到襄城的時候,晏昭昭已經死了。
也正是那個時候,南明和已經不再是南明和了。
元依媛說這話的時候跪在地上,抬起頭來看南明和的雙眼熠熠發光。
她說他不是南明和,而是行止。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元依媛對南明和的姓氏忌諱莫深,卻能夠準確地說出自己的字。
這確實是南明和的字。
而南明和同樣很確定,這個小字至少在目前,沒有人知道——正如他討厭顧,也討厭明這個姓氏一樣,沒有人知道。
元清秋的小字是行止,也不過是湊巧碰到了一起。
而元依媛卻對南明和的成功很篤定,甚至告訴他,他未來一定會成為人上人,而她會成為他的得力助手,幫助他重回巔峰,奪回所有屬於他的一切。
正如如今的元府,大太太二太太都不複存在,兩房老爺也該死的死、該流放的流放了,來日的大羲江山也與今日的元府一樣,對他而言唾手可得。
她此回在大房之中興風作浪就是想要對南明和證明,自己是有用的,想要以此為籌碼,成為南明和麾下的屬下,如同嵐樂一般隨侍身邊。
這次雖然失敗了,可當初若有南明和助她一臂之力,她便一定能成功。
南明和姑且當她的話是對的,便問她,那晏昭昭呢。
這句話激起了元依媛莫大的抗拒。
她幾乎是尖叫著喊了一句:“她,她早已死了!”
南明和想了想。
他能從元依媛對某些細節的準確性來判斷,元依媛確實是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東西的,也確實聰敏過人,大約是能勉勉強強夠上一個不錯的屬下的評價的。
但她認識的那個南明和,可能並不是如今她麵前這個南明和。
想到自己查到的關於元依媛的隻言片語——六小姐懦弱寡言,去歲暑日時中暑一場,醒過來後便性情大變。
不僅言語伶俐,甚至為人精明,頃刻之間就扭轉了自己在元府之中的地位,並在眾多人之中奪取了元幕老先生的喜愛。
南明和對知識的涉獵甚廣,於是隻是一息之間他就想明白了,元依媛很有可能是回魂了。
她已經走過了這人間一遭,但也可能是性命有損,所以不幸又回魂了。
南明和也在一瞬間之內想到落水風寒之後便對自己依賴信任非常的晏昭昭。
南明和何其聰明,他大約也明白了過來。
那這就意味著,元依媛嘴裏的話有些確實是真實的,但有些就絕對是隨心所欲地胡說八道。
南明和對於人心的推測和洞察是極為細微而可怖的,他的目光在跪在自己腳邊的元依媛身上掃了掃,便想明白過來很多事情。
上輩子的元依媛確實有可能是他的屬下之一。
但是元依媛的段位在他這裏是得不到賞識的,光憑今時今日她占了先機將大太太逼到絕境還能被絕地翻盤,元依媛都不能成為南明和的屬下。
更何況,南明和很清楚他不會容忍這樣的人,所以這種人絕不可能近身隨侍,更不可能是自己的親信。
所以南明和想了想,以她這不要命的作風,極有可能是得到自己麾下那幾個亡命之徒的賞識,做了一些關鍵的職位,於是也間接算得上自己的屬下了。
有些事情對於屬下們來說並不算機密,加上元依媛這樣的人有意鑽營,能查到一些也很正常。
至於上次美人痣的事情也很好解釋了,他麾下的那幾個亡命之徒裏有個是紅袖的哥哥,昭昭脊背上的那顆美人痣可能正是不小心這樣流到了她的耳朵裏。
那麽元依媛對晏昭昭激烈反應便也昭然若揭——昭昭的所在是她究極一生都難以企及而求不得的所在,所以她嫉妒而恐懼,既求而不得又心頭發癢。
所以她現在就開始胡言亂語,企圖將他與晏昭昭分開。
晏昭昭水性楊花——南明和看著小姑娘長大,她連什麽是心悅都不明白,更別談心悅旁人,水性楊花了。
何況南明和也同樣明白,小姑娘隨她爹,死心眼兒,認人。
就算她移情別戀,那也不可能水性楊花。
除此之外,又譬如元依媛說他與晏昭昭早就決裂一事,南明和簡直嗤之以鼻。
無論發生什麽,除非是不可抗力,譬如被顧家強行帶走,他至死都不可能會離開晏昭昭一步。
那恐怕也正是如此,顧家頂不住了某些壓力,這才將他強行帶走了。
這時候南明和才覺得稍有慶幸起來。
若非再來一次的晏昭昭對自己表現地如此信任依賴,他恐怕也不會這麽早就想明白,從那邊接下屬於他的勢力——所以上輩子也極有可能就是在幾年後,被顧家強行帶走了。
在顧家他過的什麽日子他當然知道,斷絕聯係、永離襄城確實極有可能,所以昭昭在沒有他的時候死了——想到這裏,南明和的心頭猛地抽痛了一下。
這樣嬌嬌小小叫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小姑娘,在他不在的時候,一個人孤單地離開了人世。
這種認知叫南明和的心頭一下子就涼了下來。
他的目光如墨一般深沉,輕輕抿了抿唇,第一次直視元依媛:“誰殺了她?”
元依媛似乎很習慣南明和對晏昭昭的關注,也知道他言語裏沒有說明的“她”就是晏昭昭,即使她滿臉的不甘憤恨,卻還是立刻就明白了南明和的問話。
元依媛還不算蠢鈍至極,她知道吊人胃口,故而說道:“若能成為公子的屬下,這樣的隱秘之事便能夠說了,可公子如今與我是兩條船上的人,請恕我不能告訴您。”
坦白來說,這個話其實是沒有問題,效果也是非常顯著的。
前提是南明和沒有猜到誰是新帝的時候。
他當然知道如今皇宮裏的四個年紀與晏昭昭相仿的皇子究竟是個什麽脾性,更知道哪些人能摸到那金光閃閃的龍椅,所以他可以確定,那四個都做不了新帝。
那就隻剩下一個人選,那天在禦花園裏跪了一下午的五皇子,梁喑。
“是梁喑吧。”
南明和的語調輕輕,唇邊帶了一點兒殘忍的笑意。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南明和一眼就看到元依媛眼裏浮現起來的驚愕,忽而覺得今日的談話也不是那樣毫無作用,至少叫他明白過來了很多他往日不明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