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小樹
她還知道這裏還有一個所有人都難以企及的人。
他才是天之驕子,令所有人都黯然無光——大太太在他麵前也不過爾爾,隻要他想,彈彈手指頭就能將這一切給解決了。
所以她還能帶著沾滿了泥土和鼻血的臉轉過頭去,有些猙獰地笑了一下:“勞母親好意,阿媛身子不適,不好玷汙了母親的院子,還是先回二房去了。”
“好,那你慢些走,腿腳不方便,母親替你再安排兩個得用的婆子。”
大太太愈是輕聲笑語,元依媛的神色便愈是笑靨如花。
唯有一直都在狀況外的元岷有些不知所措,他皺著眉頭,輕聲勸大太太道:“文薈,那孩子心腸歹毒,前頭差點害得你我夫妻分離,你竟還這般待她?”
大太太歎了口氣,沒有如同元岷想的那樣表示自己是嫡母,對所有孩子都應該一視同仁,反而是皺了皺眉頭,臉上的神情有些無奈。
“重郎,這世間嫡母本都是不好做的,妾身就算知道她是個不好的孩子,也不能當真就把她丟到外頭去,去官府報官罷。
難不成我還能去報官,去告訴旁人她是個壞孩子,那我豈非對不住你麽,好歹她娘當年也是個可心人兒。
恐怕是但凡妾身對她有一點兒不好,叫人聽了,都要如同今日母親罵妾身一般,戳著妾身的脊梁骨,說妾身是個不忠不義不孝之人。
孩子們總是能教的,這也就罷了罷,輝哥兒也是走了岔路,這不是也掰回來了麽,日後都會好的。”
元依媛的生母究竟是不是個可心人兒大太太早就忘記了,但是她知道這樣說話能叫元岷記得她的好,知道她是個擔憂家裏,會為家裏著想之人。
這般就夠了。
大太太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可謂是登峰造極,她說這話雖說並不完美,將自己的心事暴露出來了,卻也叫元岷覺得她真實,更是心疼於她。
元岷也隻是摸了摸她的肚子,道:“你好好養胎就是了,原本你年紀就大了,有孕更是要好好養著,煩心那些事情做什麽。
這世間總有很多難以相全之事,就算你做的再好,也難免旁人覺得你做的不好,你又何苦想著將事事都安排地好呢?”
大太太眼角適時地有了一點淚,卻沒有多說什麽,隻是乖巧柔順地點了點頭,用手帕子擦了擦自己的眼淚。
男人嘛,在外都已經夠累了,當然希望自己的妻子是溫柔懂事的解語花,他說什麽,就算心裏不是這樣想的,也要乖巧柔順,這才是大太太嫁過來至今算得上盛寵不衰的所有感觸。
元岷果然覺得心中安慰至極,親自扶著大太太到了軟榻邊兒上,請她好好歇著,還為她斟茶一盞,遞到了她的手裏。
大太太感激地接過了茶,輕輕地抿了一口,便放下了。
元岷從大太太溫柔的神情之中隱約看出了一點兒愁容,便忍不住問道:“文薈,這是怎麽了?”
“重郎,母親就也罷了,父親常年不在府裏頭,好像對妾身的誤會頗多,父親好不容易想與重郎重修於好,妾身便不想因妾身讓父親與重郎又生隔閡。”
元岷驚訝與妻子竟然發覺了自己心裏的這些心思,有些驚訝,更多的卻還是感慨。
“吾妻溫良,為夫都沒有想到這些。”
元岷感懷地握了握大太太的手。
大太太微微一笑,翻過手來將元岷的手握在自己手中。
“重郎,妾身是這樣想的,若是父親不消氣,妾身便下堂就是了,可不能讓重郎落於一個頂撞父親的不孝之名。
隻是咱們的孩子不能沒有一個合適的母親,若是重郎肯,妾身願意替重郎重則良偶,她隻要能夠好好地照顧重郎和孩子,那妾身也就死而無憾了。”
大太太看向自己肚子的目光十分溫柔,臉上籠罩著一層獨屬於母親才有的母性光輝。
但隨即這種溫柔的光輝很快就被憂愁和傷心所替代。
元岷當然知道,誰會願意將自己的孩子拱手於人?
所以他皺了皺眉,思慮了一番之後,便輕輕地拍了拍大太太的手背。
“吾妻良善,你隻需好好養胎便是。你與我成夫妻二十載,我怎麽可能再另娶旁人?父親若是心中明白你我情比金堅,也不會故意將你我拆散的。”
大太太溫馴地點了點頭。
她臉上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緩緩地靠在了身邊男人的身上——當年她還在做姑娘的時候,老太太要把她許配給元家大爺,她遠遠地來看了一眼,便曉得元家的男人恐怕個個都是癡情郎。
所以她彼時從來沒有插手過大爺與其妻子之中的事兒,反而看上了元岷。
她知道,隻要自己能夠將麵兒上的東西都打理好,這個並不聰明卻實心眼兒的男人就可以成為自己最堅實的依靠。
這一局漂亮的翻身仗,可都是靠自己當年慧眼識珠得來的夫君呢。
恐怕整個元府裏也就隻有大房這裏在柔情蜜意吧。
譬如晏昭昭的院子裏,咱們的小昭昭就很垂頭喪氣。
南明和當然知道小姑娘因何沮喪,所以他屏退了所有的下人,將晏昭昭牽到了花圃的旁邊。
他們這個小院子裏有一個獨自的花圃,花圃裏頭生長的不是什麽爭奇鬥豔的花朵兒,反而是一高一低的兩棵樹。
老樹早已鬱鬱蔥蔥,而一邊的小樹被它擠地動彈不得,看上去可憐巴巴,就和現在眉眼都耷拉了下來的晏昭昭一模一樣。
“昭昭,你看這樹。”
南明和把小姑娘牽到樹邊,柔聲叫她。
她也就順從地抬起頭來看這棵樹,也不知是不是想到自己差點也和元依媛一樣被大太太完勝,臉色一下子就慘白了下來,忍不住長歎了一口氣。
“哥哥,我好沒用啊。”
晏昭昭不看樹了,她轉過身去,直接撲到南明和的懷裏,雙手緊緊地抱著南明和的腰,蔫蔫地將整張臉都埋在了南明和的衣裳裏。
“為什麽昭昭會覺得自己沒用呢?”
南明和將她抱緊了,雙手輕輕地摸著她柔順的頭發,低聲問道。
“我以為大太太蠢,沒有想到最蠢的是我。”
晏昭昭的沮喪感一下子就湧上了心頭。
她不禁又想到了還在襄城為了帝業奔波不休的娘親和姨母,隻覺得自己離她們那麽那麽遙遠,思念一下子湧上心頭,卻覺得自己如此沒用。
“要不是哥哥給我收拾了後路,如今和元依媛一樣死無葬身之地的就是我了。”
她回來的路上已經知道了,南明和早已在發現不妥的時候,及時將發往閩南的信件給撤了回來。
其他的事情上,譬如鼓動元陽輝之類的,原本就做的足夠隱秘,並沒有被人抓到證據。
所以晏昭昭覺得很自卑。
她如此沒用,以後怎麽去幫助娘親和姨母——這帝業路上滿是荊棘,將軍戰袍下同樣傷痕累累,她從前覺得自己能夠走出這後宅四方天地,走向更為廣闊的寰野,可自己如今卻連後宅裏頭的事情都捋不清楚。
更何況,她覺得自己連二哥哥的一根小手指頭都比不上,這令她尤為沮喪,心中竟隱隱約約覺得站在南明和身邊都自相形慚。
這種沮喪和失落感南明和很快就感受到了。
他很驚訝,這種類似於“配不上”的情緒往日他常常有之,就算是現在也難以完全忘懷,可被他視為白月光一般的昭昭,也會因此覺得自己“配不上”他嗎?
這叫南明和十分訝異,心頭一下子酸軟了起來。
所以他幹脆直接將晏昭昭抱在了自己的懷裏,讓晏昭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隻手在她的背上輕輕拍著。
“我反而覺得,我昭昭既聰明又伶俐。”
晏昭昭又長歎了一口氣:“哥哥就知道安慰我,到了旁人眼裏,還不知如何說我是個廢物呢。”
廢物這兩個詞晏昭昭說的無比熟稔,好像她已經被旁人說過很多次的廢物,而她已經習慣了。
晏昭昭屬實很習慣,她曾被不知道多少人罵過廢物,她也常常在一個人的深夜思索,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和別人說的那樣是個廢物?
這樣的負麵情緒太過濃厚,以至於讓南明和冷了眼。
“昭昭,若有此人,我便殺了他,。這世上能留給你的唯有讚譽,如有他語,那恐怕他們活膩歪了。”
這是南明和第一次在晏昭昭的麵前提到殺戮——他的態度既輕描淡寫,言語之中溫柔淺淡,卻又仿佛蘊含了甚重濃厚的情緒,叫晏昭昭一瞬間都沒有反應過來。
等昭昭還想再問的時候,南明和卻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了,反而說道:“昭昭不要因為一時之間的失敗便感到十分挫敗,要是因為失敗一次便如此自我否定,那我恐怕早已經死去千百回了。”
南明和很少在晏昭昭的麵前提到從前的自己,但他今時今日說到了。
“我以前經曆過很多比你還要慘重的失敗,若非公主救我,我早已死了。
但是你要明白,若是不能夠從失敗之中走出來體悟到自己的錯處,這才叫做真正的失敗。
但凡你沒有死,但凡你能從失敗之中不斷進步,那就不算真正的失敗,也就沒有什麽能將你打倒。”
南明和笑了一聲,他把晏昭昭埋在自己肩窩裏的小腦袋輕輕地捧在手裏,用自己的額頭碰了碰她的額頭。
他知道昭昭極度沒有安全感的時候心裏會覺得很孤單,所以想要通過這樣的動作緩解她心裏的孤單感。
“昭昭,無論什麽時候,我都會在你身邊的,無論成功或者失敗,我都會永遠陪著你。”
自然,南明和也知道這種話實際上並沒有什麽營養,所以他很快就開始就事論事地說道:“其實就算咱們這一次沒有出手,也沒有元依媛,早在中秋燈會那一次,咱們就已經被大太太發現了——她遲早會明白過來你我身上有問題。
但凡她反應過來,要不便是敬而遠之,要不便是動手,所以很不必因此而覺得挫敗。
既然要動手,那難免會有人失誤,昭昭本就是嬌嬌女兒,年紀小小,失誤一回無傷大雅——就算是我,不是也一樣沒有意識到大太太從一開始就在設局麽。
大太太年紀比你我加起來還要大,她厲害,也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你瞧,你也很快發覺到元依媛的不對,我也同樣察覺到不妥當,咱們便不算是徹底失敗的。
設局本就是人心博弈,稍有不慎便滿盤皆輸,這一局的輸家不是你我,是元依媛。
我知道,我昭昭肯定是覺得自己沒能全身而退而沮喪,又因沒有保護好珍珍和愛愛而覺得難過,可你要想,你又不是十全十美之人,哪裏需要你時時刻刻都去保護旁人呢。
我也明白,我昭昭又或許會覺得自己不過聰明,段位不高而覺得難過,但是這一局咱們既然挺過來了,那就算是成功,至少你我都已經從其中明白了自己做錯了。
昭啊,這世間沒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公主和陛下將你我送到這裏來,不就是為了讓你我都學會東西,變得更好麽——來,你來看這兩棵樹。”
南明和嗓音實在溫柔,他既不是在說教,也不是在無腦鼓吹昭昭厲害,隻是緩緩地告訴昭昭究竟要怎麽樣才能夠做到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情。
昭昭不由得抬頭去看那兩棵樹,左右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眨巴眨巴自己的眼睛,南明和便忍不住伸手去摸摸她翹而長的睫毛。
“你如今看這老樹枝繁葉茂,卻不曉得它根基都鬆了,地麵一層浮土,那小樹看上去可憐巴巴,其實地底下已經卯足了勁紮根——再過十年,你來瞧這江山,便已經是小樹的天下了。”
南明和的聲音帶笑。
他不徐不疾地帶著晏昭昭想明白這其中道理,仿佛山川萬物在他胸懷之中也不過如此,昭昭大可徐徐行之,而他永遠都在昭昭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