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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87 章

  趙圓圓在工作室接待了他們夫婦。


  “事情的經過我都知道了。”


  她坐在椅子後, 十分和藹慈祥又知性,看起來可親極了。


  尹雪華夫婦猶豫片刻,又問:“那, 錢.……”


  “看你們說的!”趙圓圓道:“談什麽錢呢?你們是我的忠實讀者嘛!涉及孩子們的將來, 我們做文學、做媒體的要講良心嘛, 這樣的無良老師, 一定要曝光, 讓孩子們可以逃脫魔掌!”


  免費的, 不要錢!尹雪華夫婦更加高興了, 忙不迭感謝恭維趙圓圓:“您可真是有良心的作家!”


  趙圓圓受用著他們的吹捧, 提點了一句:“不過,你們現在還差幾張有威懾力的照片。要做呢,就要做成鐵證。最近有什麽進學校的機會嗎?”


  “有的有的。”尹雪華夫婦說:“我們早盤算好了, 後天就是學校開放日的日子……”


  兩日後, 齊州市第二小學。


  一線的基礎教育,尤其是小學,近些年來普遍都在學校開放日, 搞家長來校參觀監督教師上課的活動。


  尹雪華夫妻當然也在這一天進了學校, 不過,他們還額外帶了一個年輕女人, 說是自己家的親戚。


  這個年輕女人當然不是他們的親戚——她姓汪,趙圓圓的方圓工作室的一名記者, 美國畢業歸國, 在中國工作生活, 但是是美國國籍。她對趙圓圓灌輸的一套世界觀價值觀深信不疑, 係趙圓圓的得力助手。


  開放日學校裏人多, 大爺大媽們在教室外笑眯眯地探頭, 一邊看自己孩子的課上表現,一邊低聲議論。


  尹雪華夫婦帶著汪記者到了一(3)班門外,躲在後門的一角,悄悄把薑雲指給了她:“就是她。”


  汪記者脖子上掛著一架相機,仔細打量薑雲。


  這一節是語文課,由班主任並語文老師薑雲上。


  薑雲看起來二十出頭,身上還帶著一點書卷氣與學生氣,臉嫩,看起來像是剛畢業沒多久。


  麵對著眾多家長的圍觀,她似乎有點不自在,身體語言略為僵硬。


  但轉而麵對學生時,她神色專注,肢體語言話術調動課堂氛圍與定時管控課堂紀律結合,一堂課上的有滋有味,學生們也很投入,踴躍回答,課堂氛圍很好。


  不過,這個教師管起紀律來確實比較嚴格。


  汪記者在觀察薑雲的時候,尹雪華一直盯著自己兒子,她越看越氣:“我兒子舉了這麽多次手,她一次都沒叫!汪記者,你看看,我就說吧!這個老師一定會攜私報複的!”


  事實上,一個班級幾十個學生,越是低年級的孩子,在課堂上越是活躍回答,特別喜歡舉手回答問題。


  薑雲課上的氣氛也好,每次她一提問,就是一大片齊刷刷、黑壓壓,高舉的小手。


  薑雲每次都盡力點不同的學生,照顧到不同的大組、小組,不過,仍是有許多學生是一直點不到的。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畢竟一堂課容量有限,環節繁多,不可能耗費大量時間挨個叫學生起來回答。


  汪記者心裏明白這個道理,但是她看了一眼尹雪華那因惡意揣測而略微扭曲的臉。


  汪記者想,但是她沒必要跟這倆愚蠢的夫婦提這個——這些群氓,愚民,都是這樣的,不懂得其他行業的一些基本科學道理,隻以自己的私心、感性臆測去胡亂推斷——以自己的愚行去推斷別人的行動,以自己的惡毒去推斷別人的想法。


  跟這種人說什麽教育理論,科學道理,他們既不懂也不會願意懂。


  而且,如果不是這對夫婦的自私愚蠢惡毒,她怎麽會有機會被BOSS趙老板派來幹這活?


  汪記者心裏鄙夷他們,麵上滴水不漏:“不過現在抓拍不到什麽好照片,上課期間,不少家長也都在拍照,我們拍的照片可能被證偽。”


  “走吧,我們先摸摸學校的環境。看看哪裏有監控,哪裏沒有。”


  汪記者在尹雪華夫妻的帶領下,將整個校園環境摸了一遍。她很快鎖定了一處地點:“教師辦公室後左拐,是一處小花園,靠近一年級的教室,但較少有低年級的學生在這裏玩耍,人少,而且這裏沒有監控。等一下分開行動。”


  薑雲下課了。


  尹雪華找上她:“薑老師,我們想跟你找個安靜的地方好好談談。”


  前幾天的舉報事件雖然縈繞在心頭,但是薑雲氣過去了也就算了。


  聽尹雪華這麽說,她隻是有些意外,也沒有多想,以為這位家長是要跟自己談小孩的學業之類——這都是很正常的老師與家長的交流。


  她就應了一聲,跟著尹雪華到了小花園。


  誰知道尹雪華一到小花園就變了臉,開始對著她破口大罵:“他媽的,臭女表子也配教我兒子——”嘴巴裏不幹不淨,並動手推搡薑雲。


  薑雲被她搞了這兩下,一時懵了。


  她雖然年輕,但是也有血氣,聽尹雪華嘴裏越罵越難聽,登時也上火了,臉色漲得通紅:“這位家長,請你注意一點自己的言行!這裏是學校,你再這樣,我就要叫保安了——”


  “你叫啊!有本事就叫啊!”尹雪華推搡薑雲,推得她一個踉蹌,還往薑雲小腿上踹了一腳:“我今天就是要教訓教訓你們這種拿了錢還敢不給笑臉的老師!”


  薑雲跌了幾步才撐住身子,吃痛之下,眉毛也豎起來了,一時忘了校長的囑咐,氣憤地拽住尹雪華:“你、你胡說八道!莫名其妙!你太過分了!校鬧是吧?走,跟我去見保安!”


  薑雲生在年輕力壯,一時間,竟真的拖動了尹雪華。


  兩人推搡拉扯間,響起一個尖利的童聲:“壞老師!不要打我媽媽!不要打我媽媽!”


  尹雪華的兒子大寶不知道什麽時候跑了過來,看到媽媽跟老師在“打架”,本來就平時“凶巴巴”的薑老師臉色漲紅,對他媽媽大吼大叫,還拉拽著他媽媽的手,把他媽媽往外拖。


  大寶立刻撲了上去,拚命地對著薑雲拳打腳踢。


  薑雲正跟大的拉扯,挨了尹雪華好幾下打,冷不丁又被大寶給撲在身上胡亂撲打,場麵十分混亂,她下意識地舉手推掙——大寶摔在了地上,他被地上的石子擦破了皮,哇哇大哭起來。


  薑雲一驚,下意識地朝他走了幾步,要去攙扶學生。


  哢擦。


  哢擦。


  閃光燈一閃一閃,汪記者在小花園外窺伺已久,終於捕捉到了自己要的那一瞬間,拍下了兩張滿意的照片。


  “大寶!”另一邊,一直躲在一邊的尹雪華丈夫也衝了出來,一邊扶起兒子,一邊憤怒地對薑雲道:“大人之間是大人的事,我們不就是找校長給你提了個意見嗎?你居然對小孩動手,哪有你這樣的老師!”


  “你給我等著!我們一定要把你告上教育局!”剛剛故意把兒子從學生堆帶到小花園,告訴他老師在罵媽媽的尹雪華丈夫正氣凜然地放下狠話,帶著妻兒走了。


  汪記者回頭看了她一眼,也跟著尹家人走了。


  薑雲愣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出了什麽事,他們已經沒影了。


  次日,一封血淚俱下,有圖有真相的控訴信就在社交媒體上瘋狂傳播開來。


  最先轉發的是趙圓圓和她的一群頗有影響力的朋友們。


  控訴信的發出者是一個ID為寶寶熊的家長。


  她發了三張圖片,第一張照片是一件小小的校服,但觸目驚心的是校服上遍布著血跡。校服旁是一個孩子纖細而布滿青紫的雙腿。


  第二張是教師將一個小男孩推倒的場麵。


  第三張是教師橫眉豎目,一臉怒氣衝衝走向小孩的照片。


  照片抓拍的十分精彩。


  從拍照的角度來看,小孩倒在地上,一臉茫然恐懼地蜷縮著瘦小的身子,而作為成年人的女教師背光而站,隻能看到個大致的凶惡的五官,正高高舉起手。


  成年人的影子高大如鐵塔的,將孩子瘦小的身子完全籠罩住了。


  與圖片配合的是一封控訴信。


  寶寶熊在信裏用簡單而生動煽情的語言,講述了自己的孩子初入一年級,就遭遇了“狼師”,凶惡的女老師平時就作威作福,恐嚇虐待學生。她憤怒之下,看不慣狼師惡行,於是向校長舉報。


  卻不料校長包庇狼師,竟將舉報者的身份告訴了狼師,不了了之。


  於是這名惡毒的老師就在明裏暗裏對她的孩子進行報複,這累累傷痕,都是女教師掐出來的。她洗澡的時候看見兒子的滿身傷痕,幾經追問,才終於得知兒子受了怎樣的虐待,於是到學校討要說法,卻在僻靜處親眼撞見了狼師是如何虐待她兒子的,她上前爭執,卻反遭狼師肆無忌憚的羞辱。


  寶寶熊聲淚俱下地控訴:公權力都是一體的,官官相護,她怕自己如果通過學校渠道上訴,最後依舊會不了了之,她不敢讓自己的孩子上學了,所以發出了這樣信,希望能為孩子討一個公平,

  這三張圖片與控訴信一下子就激發了人們的憤怒與同情。


  尤其是這封控訴信,文字雖簡單,但用詞妥帖形象而感情充沛,代入感極強,經圓圓及其朋友轉發後,社交媒體一下子就被引爆了。


  寶寶熊的粉絲數量暴漲,不停地有人在她和趙圓的短微下留言:太殘忍了吧,這樣沒有師德的教師必須嚴懲!

  不能讓狼師汙染我們祖國的花園。


  請求清查涉案教師,還孩子一個公道!

  現在的老師都是這樣的,自己工作生活不順心,就欺負小孩,拿小孩出去。


  天呐,太可怕了,我要是這位媽媽,我看到自己兒子因為自己仗義執言而被報複的時候早就心碎了。


  教育係統的包庇,就是公權力在社會的各個觸角的濫用,早就習慣了。


  網絡輿論一邊倒,很快,就有網友開始人肉這位教師,將其的小學、身份全都人肉了出來。


  然後,就有“知情人”出來說話了,比如ID為誠信平安的網友,ID為玫瑰a薇薇的網友等,紛紛出來表示,自己就是這個班的家長,自己的孩子就在這個班就讀,並從側麵證明寶寶熊說的是實話:

  這個老師確實很凶,我們的孩子都特別怕她。


  每天下課甚至都不許孩子們出去玩,就像監牢裏看管犯人那樣對待孩子。


  我小孩每天都被她嚇得慫慫的,經常跟我說媽媽我不想上小學了,想回去幼兒園,幼兒園的老師好溫柔。


  這些信息進一步坐實了“狼師”,一下子引出了網友們的“善良”的“憤怒”。


  薑雲的手機上開始充斥著大量的陌生電話——全是打來罵她的。


  齊州市教育局的電話也被打爆了,更是在網上不停地被網友艾特。


  還有不少外地記者開始蹲守齊州市第二小學,經常有人在齊州市第二小學門口徘徊。


  “雲雲啊,你也太不小心了。”她的同事歎氣道:“現在這個社會對教師的惡意很大的。你麵對家長要求談話,應該更警惕一點。”


  這年頭稍有經驗的教師早已經謹小慎微了。


  教師因為把學生默寫古詩詞的成績發到班級群,就遭遇家長微信辱罵、遭遇威脅,被去教育局投訴的事情。


  教師因工作繁忙,沒有及時在微信上回複家長,就被家長向學校舉報,將“曝光”、“舉報”當成隨意攻擊教師的手段。


  也有教師因為讓學生抄寫不會的知識點,從而被家長堵門檻毆打,認為教師是體罰學生,控訴教師侮辱學生人權。


  還有的家長頤指氣使,半夜理直氣壯打電話要求教師為孩子輔導功課,如果教師拒絕,便記恨在心。


  不少家長覺得教書嘛,誰都能幹的活。自己受了錯誤的教育理念的誘導,卻又不懂教育學心理學知識,肆意地指導幹涉教師教學。一旦教師不從其意,便各種阻撓教學,威脅舉報教師。
……

  如此種種血淚,罄竹難書。而一部分學校和教育部門往往受輿論、媒體壓迫,不得不選擇“息事寧人”,一味地讓教師對學生、家長道歉認錯——即使錯誤根本不在教師。


  在這樣的情形下,越是嚴格的好老師,往往越容易惹禍上身。反而是好好先生能夠平平安安。


  因此當代的基礎教育的一線教師們大多已經練就了一身的雷達,個個對教學管理佛係起來,並且十分警惕。


  如果是個老練些的資深教師,是絕不會像薑雲這樣天真地輕信家長,真的相信什麽“家校合作”,跟一個舉報投訴過自己,心懷惡意的家長去往偏僻的地方談話的。


  但事情已經發生了,教育局、公安的人估計也要來了。


  校長迫於無奈,隻得請人代班薑雲班級,暫時放了薑雲的假,讓她先在家休息幾天。


  但薑雲家的地址也被挖出來了。


  薑雲已經三天沒去上班,沒睡好覺了,也沒怎麽吃飯過了。


  她隻要一出門就被記者、被來辱罵她的人堵。有齊州本地的“熱心網友”,大老遠地跑去在薑雲家門前潑漆,刷紅字“狼師”。


  “雲雲,”媽媽拍著薑雲的門:“你出來吃飯啊。有什麽事,也不能不吃飯啊。”


  門鎖著。


  薑雲形容憔悴,顏色枯槁,嘴唇一層層地起皮發白,兩眼呆滯。


  她坐在床上,盯著電腦裏無數不堪入目的辱罵。


  “狼師”、“虐童”、“沒有師德”,一字字,似一錘錘,將她越砸越小。


  床上貼著的她讀師範期間,參加過的一張張教師技能大賽的獎狀。貼著她和同學、老師們燦爛的合影。


  床頭放著一壘的書,全都與教育學、心理學、班級管理相關,紙張大多發卷,可見被翻的次數。


  薑雲看了一眼班級群。班級群裏靜悄悄的。


  但是她的私信十分熱鬧。


  有人罵她,有人安慰她。班級裏的不少家長偷偷發來私信安慰她。


  但是,他們沒有人公開為她辯駁。


  一個也沒有。


  薑雲知道,那些安慰她的,也並不是真心安慰她,他們不過是希望自己的“雪中送炭”,能換來之後教師對自己孩子的另眼相看。


  從小,薑雲就想當老師。她多麽跟可愛的孩子們一起成長進步,然後看著他們慢慢地散布天下啊!

  為此,她努力考上自己傾心的師範大學,在本科期間專業課一向十分優異。她以為,自己一定能實現自己的夢想。


  恍恍惚惚間,她盯著窗戶的玻璃,樓下的燈光似乎越來越多——那些是圍追堵截她家的人的車燈嗎?


  因為很久沒有進食、睡眠,她的視線有些昏花。那些車燈折射在窗戶上,光線匯聚,逐漸地形成了一隻光犬的形狀。


  那光線凝聚的犬,從窗戶上朝著她走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逐漸地,能看到它張大的嘴巴——那是一張血盆大口,布滿尖銳的牙齒,牙齒閃著寒光。


  好真實啊……薑雲模模糊糊地想。


  然後,她看到,那隻光線凝成的犬撲了過來,撲到了她身上,張開了大口。


  然後,天旋地轉。


  視線猛然倒轉。


  薑雲的頭顱被光犬咬了下來,咕嚕嚕滾在了床邊。


  一大捧鮮紅的漿液濺在了她的獎狀上,沿著雪白的牆壁,一點點地流了下來。


  *

  “雲雲,你聽到沒有,不能不吃飯啊……雲.……”


  手敲空了,門打開了。


  薑雲的臉從門後露了出來。


  薑母敲了半天,終於把女兒的房門敲開了。


  薑雲一改這幾天頹喪的樣子,臉上竟然有了點笑影:“媽,我沒事,我想通了。你把飯放在廚房吧。我這就去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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